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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二十三章 世情斷親疏

  榮國府,東路院,趙姨娘院。

  今日是官員休沐日,賈琮因臨時要務,需要出門辦差,賈政卻沒這等勞累。

  他因在夢坡齋書屋閑坐,自然想起子嗣讀書之事。

  庶子賈環得探春和賈琮薰陶,如今已有些轉性,竟懂得用心讀書,賈政自然歡喜。

  但他長于世家豪門,心中難去嫡庶之念,庶子用心讀書雖好,他更希望唯一嫡子,也能讀書出息。

  即便寶玉生性疏散,懶得詩書,但賈政終究無法死心,只要得了一些空閑,就想在兒子身上使力。

  加之寶玉過年之后,便要入國子監讀書,賈政越發有些上心。

  大早便讓玉釧去西府傳話,讓寶玉來東院考教功課。

  只說他選中玉釧跑腿,因讓其他人去傳話,多半是要奉承老太太,走露風聲,教子不得便利。

  但玉釧卻是不同,小丫頭話雖不多,但做事踏實本分,不折不扣,不偷奸耍滑,所以賈政常叫她做事跑腿。

  可是玉釧去了西府回來,卻說寶玉昨夜得了風寒,臉色清白,滿頭大汗,沒法過來受教。

  賈政聽了十分不快,心中尚存的幾分期望,瞬間便敗落殆盡。

  自己讓寶玉來考教功課,他偏生就突然生病,事情會有這么巧?

  他知道玉釧不會扯謊,但是知子莫若父,心中多半篤定寶玉必定有玩花招。

  他雖心中隱怒,還沒氣性殺到西府,將那孽障當面戳破,多少也有些疲倦死心。

  心情郁悶之下,想到昨日趙姨娘嘮叨,賈環得姐姐教誨,這些日子讀書越發用心。

  這讓他心中又找回些希望,信步去趙姨娘院里看究竟,也好多尋些安慰。

  他剛到趙姨娘正房門口,聽到探春說賈環讀書長進,心中正有些高興。

  沒想趙姨娘又聊起西府閑話,賈政不由自主停下腳步,想要聽個究竟。

  沒想到越聽越怒,忍不住推門闖進來…

  探春和趙姨娘見賈政突然出現,兩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趙姨娘更是臉色發白,支支吾吾說不出話,方才她可是滿嘴閑話,全被賈政聽了正著,哪里還敢多嘴。

  賈政怒道:“三丫頭,你一向是個精明人,你姨娘在東院大門不邁,她都能聽說西府這些閑話。

  可見這些話頭傳的厲害,你日常都在西府走動,必定也是早就聽說,為何每次來東院,從不來告訴我。”

  探春說道:“老爺,這些都是下面奴才亂嚼舌頭,上不得臺面的歪話。

  我和姨娘即便聽說,也不好在老爺面前絮叨,不僅會不成體統,還要白惹老爺生氣,所以我們才沒說。”

  賈政搖頭說道:“三丫頭,這會你糊涂了,這些哪是尋常閑話,句句都戳在宗法家規上,豈能等閑視之。

  我日常上衙辦差,懶得過問家務,只想有你們打理,并不用我多操心。

  我雖知原本二房掌家理府,用的必是原有舊例。

  眼下二房遷入東路院,我想著這些家務瑣事,自有老太太、璉兒媳婦、你太太梳理清楚。

  哪用我和琮哥兒費心思多嘴,沒想這些事一直因循舊例,留下話柄,倒讓那些奴才說了嘴。

  我們這些做主子的顏面何在,這事既被人言語戳破,也就不得不辦,必得我去和老太太說開。”

  趙姨娘精神振奮,說道:“老爺這話極是,如今家里情形不同,按照家規,二十兩月例非比尋常。

  女眷中除老太太之外,琮哥兒正房媳婦才有位份,現掛在太太身上,還隔著叔侄輩分,說起來太難聽。

  聽說琮哥兒身邊幾位姑娘入房,只剩一位一等丫鬟,太太竟能和他這家主同例。

  太太這排場拉的太大,旁人豈能不閑話…”

  探春聽自己姨娘不知輕重,這個關口還火上澆油,臉色有些難看。

  連忙出言打斷:“姨娘,我擔心環兒讀書偷懶,姨娘還是先去等著他,我陪老爺說話,讓老爺消消氣。”

  趙姨娘聽探春言語發冷,心中有些醒悟,女兒是嫌自己多嘴了。

  她因嫉恨兒女被寶玉壓一頭,王夫人對她也沒好臉色,如今出了這等話頭,豈有不落井下石。

  如今她最大的倚仗,便是女兒探春,自然不敢得罪這活寶貝。

  連忙說道:“三丫頭有主意,你兄弟是個陀螺性子,不抽著就不轉,我去瞧著他,你們父女好好說話。”

  等到趙姨娘出門,探春說道:“老爺要是和老太太說開此事,女兒覺得不妥。

  眼下西府由鳳姐姐管家,她可是個精明厲害人,府上奴才如此招搖口舌,她豈會無動于衷。

  如今府上已生出口舌風波,她多半要找老太太商量,乘機整治此事,導正家規。”

  賈政皺眉說道:“方才聽你姨娘口氣,這些閑話已傳了多日,璉二媳婦既是精明人,就不該如此放任。

  早就做出手段才是,怎會至今沒有動靜,可見她心中顧慮,多半是長輩情面,擔心惹上非議。”

  賈政只是隨口之言,探春聽了卻心中一動,以她對王熙鳳的了解,一貫手段狠辣,實在有風雷之勢。

  就像是老爺所說,閑話已傳了多日,鳳姐姐卻毫無動靜,實在不像她往日性子…

  太太舍不得西府家業,日常想盡辦法牽扯,三哥哥心思都在外面大事,自然對此不屑一顧。

  但鳳姐姐是西府管家奶奶,又是十分好強之人,太太常在西府招搖,她看著豈能順眼。

  只是裁撤二房長輩定例,想要操持太過棘手,需要有個由頭背書。

  難道西府謠言四起,會是鳳姐姐的手段…

  探春雖心中有了疑慮,并不敢太過肯定,但不管如何,事有蹊蹺,讓父親牽扯其中,總是不妥。

  說道:“太太畢竟是長輩,三哥哥又和老爺情分非常,鳳姐姐有所顧慮,也是人之常情。

  想來她聽了這些閑話,早有導正家規之心,只是還沒來得及操持。

  老爺如今在老太太跟前喊破,倒像是鳳姐姐太過無能,必要長輩說破話頭,她才敢辦事似的。

  老爺雖是一腔嚴正之心,鳳姐姐聽了反而沒有臉面,一家人無端多了尷尬。

  況且太太是愛臉面之人,如果老爺喊破此事,鳳姐姐倒借老爺之勢,便利辦妥裁撤之事。

  太太因此被降了月例,豈不是生了責怪老爺之心,老爺和太太都年過五十,老來因此嫌隙,太不值當。

  老爺不如當不知此事,讓旁人費心操持便是,豈不里外都順暢便宜。”

  賈政聽了探春一番話,也覺得有些道理,知她為二房和睦著想,也是對自己一番孝心。

  嘆道:“自從你先珠大哥過世,你太太的性子就變了。

  琮哥兒繼承家業,她的性子也愈發執拗,要是璉兒媳婦導正家規,做出裁撤之事。

  還不知道你太太會怎么鬧騰,想起便有些頭疼。”

  探春說道:“老爺也無需多慮,即便裁撤二房月例,按著以往家規,偏支管家太太奶奶都有定例。

  太太多半裁成和鳳姐姐同例,太太出身世家大戶,私囊豐足,不會在意十兩銀子。

  至于大嫂子的二十兩月例,其中有先珠大哥的份額,愈發情有可原。

  三哥哥幾次和我提過,他觀蘭兒雖年幼,但性子內斂,懂事知禮,讀書用心,將來必成氣候。

  老爺最清楚三哥哥能為,他看人絕不會走眼,說不得將來二房舉業生發,就指望著蘭兒。

  老爺你仔細思量,三哥哥連寶玉和環兒都扶持,他既看重蘭兒,將來必也會費心扶持。

  大嫂子最在乎蘭兒學業,她要知其中底細,對裁撤更不會有二話,應和宗法家規,反得名聲口碑。”

  賈政聽了探春勸解,臉上怒氣全消除,他心中最在意之事,那是這些家門瑣碎,而是膝下子弟舉業榮盛。

  雖然寶玉很難指望,但如今賈環愿意讀書,多少讓他有些安慰。

  孫子賈蘭從小乖巧,他雖也甚是喜愛,但畢竟年紀太小,不能過多指望。

  卻沒想到他能得到賈琮看重,頓時讓賈政心中倍感欣慰,方才的滿腔懊惱,瞬間煙消云散。

  賈政露出笑容,說道:“還是你這丫頭看的通透長遠,我竟沒想到家例裁撤,還有這一層思慮。

  每月少幾兩銀子,這又算得了什么,琮哥兒扶持家門子弟,共振家聲,這才是一等大事。”

  探春見賈政臉色放緩,心中也松了口氣,宗法禮數之下,二房舊例裁撤,遲早之事,怎也躲不過。

  要是老爺在老太太跟前說破,老太太因心疼兒子,讓此事生出變故風波,甚至因此延誤。

  難道真拖到三哥哥娶妻,再裁撤太太的位份月例,到時老爺臉上更加難堪,不如現在因勢趁便,一步到位。

  探春繼續說道:“只要太太和大嫂子的事可了,一等丫鬟之例更不當事。

  只要將玉釧降為二等丫鬟,左右二房出私囊每月補貼,也不過幾百錢的事情。

  如此這一樁事情,大事化小,符合家規禮法,旁人挑不出閑話,一家和睦才是長久之道。”

  賈政搖頭說道:“你這法子雖簡便,但是玉釧、彩云這些丫頭,從小就在房里操勞服侍。

  他們能熬到一等丫鬟,是她們做奴才的體面榮耀,倒不光是幾百錢的事。

  玉釧手腳勤快,辦事踏實可靠,她沒生出過錯,就將一等擼成二等,倒顯得二房處事不公。”

  探春笑道:“老爺心地慈悲,也是玉釧的福氣,這不過是小事,另找法子處置便是。”

  探春心思細密,言語靈巧,賈政方才一腔擔憂和怒氣,頃刻化為烏有。

  只是他雖不便親口說破此事,但他也不想無動于衷,總要做些事情才好…

  問道:“我聽你姨娘說起,環兒最近讀書愈發用心,我還沒去看過,可有此事。”

  探春笑道:“方才女兒剛考教過他,不管背誦還是釋經,比起前幾日都有長進,可見是花了心思。

  這會三哥哥給了入國子監的機遇,對環兒頗有觸動,我見他已生上進之心。

  年后入國子監住監讀書,只要付出幾年苦功,定會有所收獲。”

  賈政嘆道:“環兒來日真讀書有成,便多虧琮哥兒導引扶助之功,還有你這做姐姐一片苦心。

  寶玉也得了國子監讀書機會,卻不知他能否也一樣爭氣。

  琮哥兒這般扶持二房子弟,我真不知該如何謝他了…”

  探春笑道:“老爺倒說外道話,三哥哥從小得老爺器重,一向對老爺敬重,哪里會要老爺謝他。”

  神京,鴻臚寺會同館,鄂爾多斯館驛。

  自昨日大周和殘蒙擬定合議初案,殘蒙使團中人都如釋重負,如今議和兩月,總算有所成就。

  雖然和議落定的互市數額,實在有些不盡人意,但在大周嚴防死守之下,終歸是聊勝于無。

  使團中除了跟進和議簽署流程的官員,還在整日進出忙碌,其余人員已開始收拾返程行裝。

  這些千里來京的草原人,對回歸故土的翹首以望,暫時沖淡和議不盡人意的失落。

  使團中唯獨諾顏臺吉不同旁人,有些坐立不安,如困愁城。

  土蠻部連夜送來的神秘書信,陡然轉變的議和風向,鄂爾多斯部杳杳無蹤的回音。

  諸般難以琢磨之事,讓他滿腹疑慮,讓他心神不定,看著窗外日頭升高,眼看半日又過去。

  按照阿勒淌的籌劃,三日內完成和議詔書簽署,使團人員啟程北歸。

  其實從今晨開始,城北使團大營之中,各部落先發人員,已經啟程北返。

  三日之后,和議詔書完成簽署,使團所有人員必將啟程。

  諾顏臺階作為鄂爾多斯部首領,眾目睽睽的人物,他沒有任何理由滯留神京,否則必定招致阿勒淌懷疑。

  留給諾顏臺吉籌謀轉圜的時間,眼看著又少了半日,落定部落和大周私貿之事,希望便又渺茫幾分。

  正當他有些愁眉不展,門外傳來急促腳步聲,緊接著扈從頭領忽而干走進房間,臉上神情有些興奮。

  諾顏臺吉看到忽而干身后之人,頓時喜上眉梢,說道:“舒而干,你可算回來了!”

  此次諾顏臺吉派遣心腹,給父親吉瀼可汗呈送密信,便是忽而干胞兄舒而干。

  舒而干滿臉風塵,神情疲倦,原本便有些清瘦,如今又瘦一圈。

  整個人看著有些脫形,必是日夜兼程趕路之故。

  他從貼身包袱之中,拿出一份書信,說道:“這是可汗的親筆信,舒而干幸不辱命。”

  諾顏臺吉神情興奮,連忙接過書信,小心拆開封泥秘章,拿出信紙仔細閱讀。

  吉瀼可汗書信寫的簡明扼要,同意部落與大周邊關私貿之事,讓諾顏臺吉全權定奪,相機而行。

  諾顏臺吉看完書信,忍不住松了口氣,說道:“忽而干,馬上派人給賈琮傳信,請他見面相商后續之事。”

  等到忽而干出門,諾顏臺吉問道:“舒而干,按照你出發的時間,本該早就回返,為何延誤許多時間?”

  舒而干說道:“臺吉有所不知,我自出發后,日夜兼程,很快便抵達關外大營。

  沒想入營之后,才知二日之前,安達汗下了鎖營軍令,沒有他的金皮令箭,所有人馬許進不許出。

  大營四周調派大量斥候巡弋,一旦發現偷出營地之舉,當即立斬,絕不容情。

  因三大部落曾達成統兵盟約,即便大汗是部落之主,也不能私放人員出營。

  況且土蠻部不少人認得我,更有人知道我隨臺吉入京議和,讓人發現我進出大營,必定會令人生疑。

  所以我困在營中數日,一時找不到出營之機。

  后來因鄂爾多斯部存糧不足,需派遣人馬回河套運送口糧。

  大汗拿到安達汗的金皮令箭,我才混在運糧騎隊中離開大營。

  因沿途有大批土蠻部斥候巡弋,我只能西向繞道,多花數日時間,才順利偷入關內,這才耽擱許多時間。”

  諾顏臺吉神情疑惑,說道:“安達汗是草原梟雄,謀算深沉,精于用兵。

  每有大部兵馬調動,他必會下達鎖營軍令,已防消息走漏,難道他想對邊鎮用兵!

  突而干,你入大營之后,可有聽說最近戰事,各部落和宣大兩府可有摩擦?”

  舒爾干說道:“此事大汗曾經提過,使團入京議和,安達汗便下軍令,各部收斂兵馬,不得于周人沖突。

  近兩月時間,大周和蒙古并無戰事,即便雙方斥候遭遇,也各自克制,以避免爭斗,關外是少有的太平。”

  諾顏臺吉神情不解,說道:“既然戰事平息,安達汗為何這時下達鎖營令,未免不合常理。”

  舒而干說道:“我曾聽大汗說過,大營口糧所剩有限,只夠各軍一月口糧,十日后便要減配。

  所以鄂爾多斯部才會回河套籌集口糧,小人隨糧隊離營那日,安達汗便下令營地后撤十里。

  當日小人雖沒機會詢問大汗,但按小人的推測,三大萬戶部落大營,距離宣大兩府五十里外。

  這五十里距離,都是草原開闊之地,雙方快馬全速沖鋒,半個時辰便能觸陣沖殺。

  如今草原上正值隆冬,大營出現口糧短卻,各部駐地冬季艱難,口糧存續供給,已經后續乏力。

  小人覺得安達汗已生退兵之念,想讓各部回駐地熬過寒冬,等到來年春暖之時,另做籌謀打算。

  他將營地后撤十里,便是想和宣大邊軍拉開距離。

  以免正式撤軍之時,被周人抓住戰機,趁隙追剿突襲,措手不及,生出大事。

  再說一旦議和達成,多少能從大周互市部分物資,對度過寒冬大有益處,此時退兵正是時候。”

  諾顏臺階沉思片刻,說道:“照你所言也有道理,宣府、大同兩鎮城寨堅固,重兵駐守,以逸待勞。

  蒙古各部不到一月口糧,絕對無法輕易攻克,加上后續口糧減配,軍卒戰力下降,更加無法成事。

  此時撤軍的確明智之舉,只是安達汗野心勃勃,今歲無法成事,春暖花開之后,多半會卷土重來。

  不過這些暫時不相干了,我們要乘著大周蒙古休戰之機,盡快落定雙方私貿之事。

  為鄂爾多斯部十萬部民,爭取更多休養生息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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