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7日,中國女排在扶桑大阪舉行的第三屆世界杯女子排球賽上七戰七捷,首次榮獲世界冠軍。
關于排球運動的話題在社會上開始出現。
人民食堂在此期間于大堂和各個包間里各安置了一臺電視機。
其中大堂是海濱市頭一臺21寸彩色大電視。
包間里的電視尺寸不一,根據包間大小不同,電視分14寸和16寸兩種。
這樣,人民食堂的生意自然更好了。
因為如今電視機太少,而今年國內又引進了兩款特別熱播的電視劇:
先是《大西洋底下來的人》,后是《加里森敢死隊》。
這部電視在國內起到了萬人空巷的效果,起初是中央電視臺熱播,如今地方臺也獲得了版權開始播放。
飯店里播放起這兩部電視,能引得食客不吃飯光看電視。
錢進當即讓徐衛東開始組織人手尋找第二處地方,準備開設人民食堂一分店。
同樣在11月,國家發出《關于廣開門路,搞活經濟,解決城鎮就業問題的若干決定》,提出今后必須著重開辟在集體經濟和個體經濟中的就業渠道。
這就是引發了知青們廣泛關注的中發〔1980〕64號文件。
錢進從小陳莊生產大隊帶回來的陳召盤這個農民還真挺有用的。
他被送進了培訓學校,擔任時事新聞和政策研究員,每天鉆進國家級報刊里頭咬文嚼字寫分析報告。
別說,他比突擊隊隊員們好用多了,總能給錢進送來第一時間的政策總結。
錢進把他的總結報告扔給了魏雄圖,又結合自己對未來政策變動的掌控,寫了個大綱讓魏雄圖進行修正潤色,最后寫成一篇社論送到了《海濱日報》的報社。
12月初,人民食堂一分店和人民副食品店同步開業。
其中一分店主打的是火鍋和麻辣燙業務,此時已經進入冬天,并且今年冬天還挺冷,所以飯店開業后,生意很好。
服裝廠生意也很好,《廬山戀》系列服裝大熱。
在一分店開業后第三天,第二服裝廠也開工了,這次規模更大。
錢進要安排五百名女工!
服裝廠屬于勞動密集型企業,對于當下解決回城知青的就業安排工作太重要了。
同期勞動食品廠也開始選擇地址,準備上馬。
這是針對男性的勞動密集型企業,最快將于1981年投產使用,同年要開二廠。
根據錢進規劃,兩個廠區將能解決上千名男青年的就業問題。
9號,陳召盤那里又送來一篇重要的政策分析報告。
這一天恰好是大雪,海濱市也迎來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在這個特殊的日子,國家通過《人民日報》指出實現四個現代化必須解決四個問題:
第一,要有一條堅定不移的、貫徹始終的政治路線。
第二,要有一個安定團結的政治局面。
第三,要有一股艱苦奮斗的創業精神。
第四,要有一支堅持走社會主義道路、具有專業知識和能力的干部隊伍。
報告強調了堅持和改善黨的領導的重要性,特別指出了國家在改革開放的新時代里,急需要一批能干實事、出成績的專業干部。
錢進就屬于這樣的干部。
他很受上級領導和省市有關領導的期待。
為了不辜負這些期待,錢進上任之后雖然還顧著勞動突擊隊的就業安置工作,但主職的外國先進技術與設備的引進工作也沒落下。
通過他的審核,海濱市內發現了兩個有問題的引進合同,他所轄區域的地市內發現了五個有問題的合同,不過都是小問題,整改之后可以繼續引進工作。
同時他主抓的海濱市化工廠的尿素合成塔設備引進工作,在經過選擇合作對象和初步合作電話溝通后,終于在1980年的年底進入了實質性階段。
錢進親自帶隊,王振邦和楊大剛做副領隊,然后一支更專業的隊伍乘坐飛機飛了德國參加合同談判。
他幫化工廠選擇的合作對象是個很強大的集團,巴斯夫化工集團!
飛機降落,他們乘車進入魯爾工業區。
此時已經是傍晚。
萊茵河畔的夜風卷著冬季的嚴寒穿過科隆的街巷。
當地環境堪憂,工業粉塵混雜著河水的濕氣凝成淡青色的霧靄,沉甸甸地壓在鱗次櫛比的廠房輪廓線上。
錢進透過車窗往外看,這片龐大的工業區內,高聳的煙囪刺破暮色,一個個爭先恐后的噴吐著灰白色蒸汽。
后面夜幕降臨,月亮升起,清冷的月光被工廠廢氣暈染成一片朦朧。
楊大綱是化工方面的行家,他有些吃驚的說:“這里污染真厲害。”
錢進平靜的說:“要發展工業,那就避不開污染問題。”
楊大綱愣了愣。
錢進說道:“污染可以先發展后治理,可貧窮沒有先后,只要你貧窮,你不去想辦法富裕起來,那就只能一直貧窮!”
灰色的日產巴寧面包車貼著工業區邊緣繞過,進入干凈的市區。
一個不經意間,錢進看到了遠處一座巨大的高樓。
那是一座工廠的主樓,巨大的“BASF”字母在樓頂亮著紅光,如同幾顆俯視工業區的克蘇魯魔神之瞳。
汽車在酒店停下,錢進帶著手下人下車進酒店。
有等候在這里的攝像師拍下照片。
一群很少在科隆能見到的黑頭發黑眼睛出現在夜色中。
他們統一的黑風衣、黑皮鞋,龍行虎步、面色嚴肅,同時沉默寡言。
明天正式展開談判工作。
但是今天巴斯夫的人都沒有來接機,更沒有迎接他們。
這就是日耳曼式的傲慢。
不過這樣正好,給了錢進操作時間,他在臨睡之前請談判組的同事們喝了點德式鮮啤,同時針對后面的談判工作再次聊了聊。
準備充分!
談判場所在巴斯夫的廠區會議室內,因為雙方先需要參觀生產線,現場答疑,然后開始正式的談判工作。
巴斯夫在魯爾工業區內的廠區規模龐大。
它是這里的王者企業。
錢進早在前世就聽說過德國魯爾工業區,但那時候國內工業已經發展壯大了,魯爾工業區已然落寞,成為了歷史上德國強大工業的象征。
如今整個魯爾工業區還是可圈可點的。
國內還沒有發展出這樣的龐大工業區。
此區域曾經是德國的煤礦區,憑借五百萬居住人口成為歐洲最大的聚集區之一,綿延一百多公里,在一百多年時間里,從鄉下農莊發展成為涵蓋近20個城市的工業帶。
之前飛機降落的時候,錢進一行人對此有所感觸。
從高空俯瞰最能感受到這座恐怖工業區的龐大威壓。
那一排排煉鋼高爐、一座座大型工廠,看的錢進很眼熱。
要是能全搬到國內去可就好了。
不過現在魯爾工業區已經開始出現頹勢了,自6070年代起,這地方便陷入了結構性危機之中,出現了主導產業衰退、就業崗位減少、生態環境惡化、基礎設施短缺、人口外流等問題。
但是西德人應該還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或者說,此時面臨東西方意識形態競爭的最緊要關頭,西德不能對外透露這些信息。
所以西德的化工從業者,尤其是他們的王者巴斯夫的員工,現在腰桿子很硬也很驕傲。
驕傲到可以無視商務禮儀,用冷漠來對待客戶。
正所謂弱小從來不是生存的障礙,傲慢才是。
巴斯夫的風光可以延續到未來的四十年,但是他們的霸王地位將不復存在。
在錢進的思忖中,車子進入了大門。
巴斯夫廠區主體顏色是鐵灰色。
冬日的上午,這座鐵灰色的龐然大物矗立在大地上發出轟鳴聲。
錢進等人在停車場下車,終于有金發碧眼的日耳曼人來接待他們。
可是見面第一句就是警告。
翻譯小心翼翼的將這句話說給了錢進等人聽:
“這位霍夫曼先生讓我友情提醒大家,該廠區內多有科研單位,里面很多東西需要保密,所以希望大家未經巴斯夫方面的允許,不要走亂亂入。”
霍夫曼指向不遠處墻面,上面懸掛著一排用德、英雙語書寫的厚重指示牌——
“未經許可嚴禁入內”。
“授權人員專屬區域”。
車門開啟。
楊大剛哼笑了一聲,說道:“這個西德的同志,恐怕說的不是這么好聽吧?”
不過他渾不在意。
此時他的目光早已經越過廠區冰冷的鋼鐵森林,投向深處高聳的合成塔輪廓。
霍夫曼帶他們進入了一間辦公室,里面是BASF遠東業務總監施密特。
此人個頭不高卻十分敦實,一頭銀發一絲不亂地梳向腦后,雙方會面后他臉上帶著公式化的笑容,主動向錢進伸出手:
“錢先生、楊先生、各位尊貴的客人,歡迎光臨路德維希港。長途飛行辛苦了,請先隨我到辦公室稍作休息,我們準備了些咖啡和點心,希望你們能喜歡。”
施密特表現的挺熱忱。
但錢進感覺他是試圖用見面后的熱情來掩飾巴斯夫方面對客人的輕視。
錢進倒是不在意這種輕視。
還是那句話。
國際上的尊重是靠實力獲得的。
拳頭才是硬道理!
他給國內帶來的翻譯員使了個眼色,翻譯員開始翻譯他的話:
“感謝您的熱情款待,施密特先生。”
“久聞德式咖啡名滿天下,我們早餐的時候已經嘗過了,現在陽光正好,我們不妨去設備所在的場區參觀一下。”
“我們的楊廠長對貴方的Ammonia·880系列核心設備敬仰已久,這樣,我方希望可以直接去合成反應區和壓力控制單元參觀。”
施密特鏡片后的藍眼睛里閃過一絲意外,隨即被職業性的欣賞覆蓋。
這年輕人說話不卑不亢,態度懇切。
能看出這不是客氣話,對方確實一心沖著設備來的。
作為工作狂,他喜歡這樣的合作伙伴。
于是施密特做了個“請”的手勢,率先拔腿:“當然,錢先生是個高效的合作伙伴。這邊走,請務必佩戴好安全裝備。”
他一揮手,幾個穿著淡藍色工裝的工程師立刻遞上沉重的硬質安全帽、防沖擊眼鏡和厚重的綠色防靜電工作服。
進入場區,沉重的安全門在他們面前無聲滑開,一股復雜的工業氣息撲面而來。
這里面混雜著高溫機油、化學催化劑和高壓蒸汽,熾熱而刺鼻。
門后面是一條長達數百米的筆直甬道。
這里面很高,像是巨獸巢穴。
天花板上布滿了粗大的管道,最細的也有碗口那樣,上面包裹著銀色隔熱層,如同鋼鐵巨樹的虬結根系,一直延伸到視線盡頭。
那里是燃燒著熔金色火焰的轉化爐口。
楊大綱和隨行領導們來到這里后大吃一驚,他們在國內沒有見過這樣場合。
地面是墨綠色的特殊材質,上面布滿細微防滑紋,即使有水漬也不會太滑溜。
楊大剛好奇的用腳蹭了蹭地面,低聲說:“真硬啊。”
錢進看了一眼,說道:“環氧樹脂地面,耐磨防滑而且不起靜電。”
甬道兩旁是各種巨大的機械。
離心壓縮機、深冷分離塔、催化重整反應器等等,都是國內還很少見的先進型號設備。
諸多機械設備矗立著,如同神話故事中巨人的骨骼,只是它們是鋼鐵材質的。
這些骨骼由密如蛛網的線纜和不銹鋼管道連接于一起,整合成一個集體。
楊大剛看到后當即深吸一口氣,他忍不住對錢進說道:“這套設備,比小鬼子的厲害多了!”
錢進不是行家,也能看出當下他們看到的設備與去年冬天獲取的那套設備之間的差距。
先進的東西,確實就是漂亮。
空氣中充斥著帶有規律性脈動的低沉轟鳴,那是一臺高壓蒸汽驅動渦輪在運轉。
它是這套設備的核心,如果還要進行擬人化比喻,那它就是心臟。
錢進已經在商城購買的《共和國化工發展簡史》和《開放四十年——化工產業升級的那些捷徑與彎路》這兩套書里看到過對Ammonia·880這套尿素合成復合設備的介紹。
這款設備在改革開放之初,幫助國內化工產業完成了小小的升級。
它很昂貴,但很有用。
如果海濱化工廠能成功引進這套設備,打造出新的尿素合成塔。
那么該化工廠的生產力,在未來三十年里都不會落后于時代。
錢進想幫海濱化工廠完成升級,讓這家化工廠可以持續生存下去,為山河四省的農業生產工作發光發熱。
這套設備很好,卻也有一些小問題。
巴斯夫方面隱瞞了這些小問題,后來倒是沒給雙方的合作工作制造出大麻煩,可是小麻煩不斷,導致后面國內相關廠家一直受制于巴斯夫,幫巴斯夫養了不少工程師。
這些工程師頻頻來華解決問題,費用很高而且要求出差待遇很好。
之前網上有個段子,說是國內一臺機器出問題了,德國工程師來維修,報價是十萬零一千德國馬克。
然后工程師來了以后,看了一眼機器后隨手往一個螺絲上指了指,說這個螺絲有問題,得更換。
國內工廠更換了螺絲,發現機器果然恢復了正常運轉。
這讓工廠領導很不滿,說你來了就看了一眼,給我們換一個螺絲,結果就要收十萬多塊的德國馬克?
工程師說,這個螺絲的價格是一千塊,但我能看出它的問題來是十萬塊。
網絡發達后,這成了一個段子,結果錢進看書的時候才知道是確有其事的。
現在他就看到了這個價值上千馬克的超昂貴螺絲。
錢進跟隨霍夫曼和施密特在場區內轉了一圈,大概的了解了這套設備。
然后他們回到了水冷多級離心壓縮機旁邊,錢進的目光看向壓縮機底座處一顆沉重螺栓。
這螺栓很大,足足得有六寸蛋糕的面積,然后上面涂著鮮紅色警告標記,錢進想靠近,立馬被霍夫曼阻攔住了。
翻譯急忙問:“施密特先生問您,請問您這是要干什么?”
施密特繼續說話,翻譯繼續說:
“施密特先生說,這是一顆底部主承重螺栓,非常重要,不準隨意碰觸,因為它有一點問題,哪怕很輕微的問題,也會導致離心機不能正常運轉。”
錢進點頭:“你告訴他,中國人并不是沒見過世面的野蠻人,我們懂技術,我們更懂機械。”
“這種工業離心機對工作臺水平面要求之高我們很清楚,對螺栓的要求之高我們也清楚,正是因為我們清楚所以問題來了。”
他皺眉伸出食指,指著螺栓說道:
“你問問這些尊貴的先生,根據他們公司的設備手冊…”
他招招手,隨行的韋小波立馬送來一本冊子。
錢進在里面已經做了標記,很快翻到了要點一頁:“這本V5技術附錄A他們肯定有,讓他們看第7.3節,這里有規定。”
“主體離心壓縮機對固定螺栓要求極高,要求其預緊扭矩范圍為1220至1380N·m,并需使用特定牌號的高溫抗蠕變脂潤滑螺栓。”
“我想知道,這是高溫抗蠕變脂潤滑螺栓嗎?它的扭力達標嗎?”
“如果他們可以給出肯定的答案,那么能否請他們的設備維護主管現場校驗一下這顆螺栓的實時緊固力矩讀數?我們帶了符合DIN標準的扭矩校驗扳手!”
錢進抬手,一直沉默跟在后面的技術員立刻舉起手:“我們攜帶了檢驗工具,其中包括WP公司出品的赫拉克勒斯系列扭矩校驗扳手。”
隨行的霍夫曼臉上的笑容瞬間僵硬了。
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看向錢進的目光明晃晃的透露出一個情緒:
難以置信!
而先前負責介紹各項設備功能的工程師更是面面相覷,其中一位年輕些的工程師主動上前一步似乎想說什么,卻被施密特用眼神嚴厲制止。
霍夫曼迅速的說:“錢先生,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我們的設備運行很棒,這足以說明我們選用的高溫抗蠕變脂潤滑螺栓毫無問題。”
“毫無問題,那就讓我們公開進行檢測。”錢進說道,“這不是什么過分要求吧?”
施密特疑惑的看向霍夫曼。
不錯。
這是很正常的要求。
客人過來看設備,不可能就是轉一圈看兩眼就走,肯定要進行隨機抽查檢測。
那么,難道這螺栓真的有問題?
他凝視霍夫曼,霍夫曼卻沒有看他,神情明顯開始有些慌亂起來:
“錢先生,您、您怎么獲得這份手冊的?而且您的手冊怎么還有附錄項目…”
施密特說道:“我給他的,我給客戶的,霍夫曼工程師,這有什么問題嗎?”
霍夫曼撓了撓手背說道:“施密特先生,您這樣有點逾越了。這份手冊的附錄需要總工程師授權才能查閱,我們不能把它交給客戶,尤其是還沒有成交的客戶…”
“已經得到總工程師的授權了。”施密特說道。
錢進則說道:“我們現在聊的不是這種螺栓嗎?霍夫曼先生,您怎么把話題聊回設備手冊里了?”
霍夫曼揉了揉鼻子說道:“因為我們的設備手冊很重要,根據集團的規章制度,我們不能隨意的將附錄內容展示出去,這涉及我們的技術機密。”
“這與螺栓無關,實際上我們的螺栓好好的,咱們干嘛要聊螺栓呢?”
這不是一個擅長說謊的人。
施密特的臉色陰沉了下來。
錢進說道:“怎么會無關的?你們比我清楚。”
“對于一條設計壽命四十年、核心設備安全系數要求達到3.8的高壓合成氨生產線來說,主承載螺栓的扭矩誤差,就是埋在設備生命周期里的定時炸彈。”
錢進的目光從螺栓移開,平靜地看向施密特:
“如果貴方認為這種基礎數據的現場核查也屬于‘高度保密范疇’,那么作為潛在的系統買家,我們有理由對整個合作基礎表示不信任。”
甬道內震耳欲聾的機械轟鳴聲,在這一刻還沒有錢進的聲音響亮。
施密特的藍眼珠急促地轉動著,他伸出手指比劃著說道:“巴斯夫的化工生產設備不應該遭受任何質疑,我們不允許客戶對我們有不信任。”
他對身后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工程師說道:
“卡爾,你了解我的脾氣,立刻授權開通V5技術附錄訪問權限。”
“立刻安排維護組帶上高精度動態扭矩分析儀過來,十分鐘內,我要看到這顆該死的螺栓所有的數據!誤差超過千分之二就讓他下個月去清掃廢料管道!”
同為工程師主管的霍夫曼臉色一白。
卡爾看向他,他挪開了目光。
錢進當看戲,抱著膀子看他們的表演。
施密特那邊開始有些生氣了,見此卡爾不再猶豫,去拿下掛在墻壁上的對講機發布指令。
錢進不再言語,只是耐心地站在原地等待。
楊大剛則走到了一處巨大的高溫蒸汽法蘭盤前觀察起來。
他喜歡這套龐大而精細的設備。
就拿這種法蘭盤來說,現在他們廠里的合成氨車間里也有,但二者不能比。
巴斯夫的法蘭盤嵌合的時候嚴密無縫,他現在廠里的法蘭盤嵌合后,邊緣還能塞進小米去。
小米很小。
可是放在這種精密儀器上,這個誤差可就很大了。
他伸手放在隔絕護罩上。
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設備運行時傳導過來的規律震動頻率。
很快有穿黃色工作服的工人迅速趕來,他們與霍夫曼等工程師湊在一起商談幾句。
然后,維護組的主管說道:“機器還在運轉,螺栓不能動,或許等…”
聽著同步翻譯,錢進搖搖頭:“我們沒有那么多時間等待,將它關機吧。”
“不,運行中突然關機對設備有耗損。”主管斷然拒絕。
錢進說道:“告訴他們,只要機器沒問題,這條生產線設備我們會買回去,理論上它算是我們的東西了。”
“有一點耗損沒關系,這可以寫進合同中,我方不會拿著雞毛當令箭。”
“但是如果設備有問題,那我們可就不能買了,到時候有點耗損又怎么樣?反正設備得進行全面的檢修。”
維護組被說的啞口無言。
施密特忍不住了,伸手將維護組主管帶走低聲問:“到底有什么問題?”
“告訴我,維克多,為什么你們都在這里該死的給我拖延?”
維護組主管面露苦色:“施密特先生,今年第四季度的高溫抗蠕變脂潤滑螺栓有問題,我們沒有配套螺栓,于是用了另一款螺栓來對它進行固定…”
“該死的!”施密特要氣炸了,“為什么?為什么我不知道?”
維護組主管無奈的說:“我不清楚,先生,但我們并非是自己做決定更換的螺栓,我們上報了情況,是設備部做出的安排。”
施密特掐著腰想罵娘。
但現在客戶就在眼前,他們不能丟人。
于是他深吸一口氣,露出笑容回去跟錢進協商。
錢進笑吟吟的看著他,耐心的聽他各種解釋,聽完了他滔滔不絕的解釋后,他說道:
“承認吧,施密特先生,你們巴斯夫的設備并非是你們宣傳的那樣先進,你們的生產工藝更不是你們承諾的那樣嚴謹無錯!”
盡管已經是久經商場廝殺的老手了,這一刻施密特的臉還是紅了。
至少十年了。
他沒有出過這樣的丑。
設備有問題,被人現場抓包!
錢進再次向維護組的工人們示意:
“我們帶來了WP公司出品的赫拉克勒斯系列扭矩校驗扳手,它是用來卸載你們這款設備所用的高溫抗蠕變脂潤滑螺栓專用工具,所以,到底是你們卸載該螺栓,還是我們來呢?”
現場陷入一片尷尬的沉默。
“錢主任,”這時候一直在法蘭盤旁邊轉悠的楊大剛回頭,表情在凝重中透露著疑惑,“這高壓法蘭的密封線布局,和手冊圖紙上的標準設計有點不一樣。”
“你們過來一看一下,我的眼睛沒有看錯吧?標準設計采用的是B型卡環,我們的專家組商討過,這種型號是最適宜搭配我們國內自主配件的設計。”
“但我怎么看這里的密封線布局中的凸肩倒角過渡過于平滑了?”
翻譯說出了他的疑問。
霍夫曼臉色更慘淡,他難以置信的盯著施密特說:“中國人怎么會這樣專業?你說過的,他們國內化工工業技術發展水平很差,他們怎么懂凸肩倒角的技術原理?”
看著他的樣子,施密特心里咯噔一下子:“該死,別告訴我還有問題!”
錢進趕過去查看,表情立馬難看起來。
霍夫曼顧不上回應施密特,他先上來解釋說:“先生們,是這樣的,大家聽我說,我們巴斯夫很重視設備更新換代工作。”
“該款設備的高壓法蘭的密封線布局,在這個月的月初剛做過高溫振動抑制優化。”
又有人到來,是BASF高級系統工程師,名字叫勞騰·巴赫。
他到來后正好聽到了錢進一方的疑問和霍夫曼的解釋,這讓他臉色微微一變,插話說道:
“各位尊貴的顧客,你們真是目光如炬。這是最近六個月為提升極端條件下密封安全性做的設計迭代優化,是V3.4版。”
“因為尚未更新進標準手冊,所以設備在這方面的技術標準跟你們拿到的手冊不一樣,但我可以發誓,我們關于高壓法蘭方面的技術優化已經通過DVGW標準驗證…”
錢進聽完之后打開筆記本看了一眼。
旁邊的施密特裝作往旁邊走,從他身后經過的時候也看了一眼。
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方塊字。
不認識。
錢進看后鄭重的說道:
“我們的工程師需要與你們確認這個改型優化的服役數據和全部原始測試報告副本。”
“在我們工作組出國之前,國內的高級工程師團隊曾經叮囑過我們,該設備任何設計變更,只要涉及核心承壓部件接口,必須有書面追溯文件支持。”
巴赫等工程師急忙點頭:“當然,當然,這是理所應當的。”
作為領頭人的巴赫給施密特使了個眼色,兩人湊到一起后他低聲說:“伙計,你從哪里找來的這樣一批厲害買家?”
“他們絕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官僚,他們是一群很厲害的技術員!”
然而…
這才是開始。
在確認楊大剛記下了自己的要求后,錢進開始對照著技術手冊和自己的筆記本,對整條生產線進行細致檢測:
從合成塔催化劑裝填口壓力平衡系統的冗余設計驗證,到核心觸媒壽命與再生周期的實驗室原始數據比對,再到中央控制室操作界面的每一個邏輯門參數設置…
錢進檢驗的很專業,之前高傲的霍夫曼現在只能老老實實站在旁邊當嘍啰,是巴赫取而代之與錢進方面進行對接。
等到錢進要求進入三級權限查看底層代碼參數范圍的時候,巴赫也慌了手腳:
“各位先生,我們沒有這個權限,按照我們的商務貿易規定,我們的客戶也沒有該權限!”
施密特掏出手絹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水。
錢進看向他。
他立馬訕笑著說:“該死的,這內場里可真熱啊。”
誰都知道,他的冷汗與溫度無關。
不管是施密特這種管理崗還是霍夫曼這些技術崗,他們從未見過這樣的顧客。
對方派來的不是談判專家或者官僚領導,而是一群準備充分到令人窒息的技術驗收團隊!
并且對方不知道怎么回事,似乎提前拿到了該生產線的細節問題!
很多施密特自己都不知道的細節漏洞,如今都被人家給找了出來。
這就很可怕了!
施密特心里沉甸甸的。
他有預感,接下來的談判工作不會很簡單的。
錢進堅持要進入三級權限查看底層代碼參數范圍,巴赫用這不符合商務交易規則進行推脫。
見此錢進就說了:“我實話實說吧,各位先生,這確實不符合商務交易規則。”
“可是,我們也并非強人所難,因為我們做出這個決定,是被你們逼迫的。”
“這款合成氨復合設備并非是你們承諾中的那樣優秀,我們只是粗略的進行參觀檢查,就已經發現了多個問題…”
“只是小問題,絕對不會影響設備的生產性能。”巴赫努力挽尊。
錢進笑道:“請記住這句話,巴赫工程師,等扶桑的《每日新聞》、《讀賣新聞》對我方進行采訪時,我方將您的話說出去…”
“嘿、嘿!別這樣,錢先生,我們在進行私人交談,我們這是朋友之間的聊天。”巴赫額頭也沁出冷汗。
德國工業在國際上的人設就是嚴謹。
他剛才的話是可以被有心之人用來攻擊這個‘嚴謹性’的利刃。
剛才他的話確實說錯了。
錢進說道:“如果是朋友之間的聊天內容,確實不適合傳到外界去,但是既然是朋友,那么我們后面聊起價格的時候,希望你們可以給個友情價。”
施密特和巴赫對視一眼,情不自禁露出苦笑之色:“當然,當然。”
錢進說道:“設備核心部分的物理狀態核查,先到這一步吧,我們出去透透氣,然后進入下一階段的工作?”
施密特繼續苦笑:“當然,當然。”
錢進對韋小波說道:“核心設備的核查,可以認為初步達到了‘符合基本描述’的程度。”
翻譯員把這話也翻譯了出來。
工程師們聽的心里五味雜陳。
如果是尋常顧客敢這么裝逼,他們非得上去理論一番,給顧客們來一點日耳曼式教訓不行。
但現在他們無言以對,甚至感謝人家給出了‘符合基本描述’的這個評價。
得知檢查工作結束,工程師們在暗中長舒一口氣。
然而這口氣還沒緩過來,錢進這邊繼續說話:
“但這只是物理狀態。”
錢進目光掠過施密特和他身后面露愕然的工程師們,臉上露出微微一笑:
“接下來,我們需要一份針對整條880系列生產線的MTBF映射分析報告,這份報告要涵蓋關鍵部件實際運行壽命與可靠性的承諾,并且要完全基于現場實測數據,我們要可以承諾的平均無故障運行時間。”
“請記住我們的要求,所有數據必須可追溯至設備運行日志,且涵蓋過去六個季度的全工況頻譜。”
“另外,”他看向筆記本補充說,“貴方之前提供的‘技術轉讓范圍說明’附件B1中,關于高純度氫氣分離膜專有涂層材料的成分配比描述存在多處模糊區域,涉及三種核心金屬有機配體比例范圍描述缺失。”
勞騰·巴赫的臉徹底垮了下來,他看著錢進臉上的笑容,又看了看中方技術人員隨身攜帶的那幾本厚實的筆記,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從脊椎骨升起。
不太對勁。
這些人知道的東西太多了!
這不應該是他們現場查看出來的問題!
有內鬼!
施密特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他這邊感覺一切更困難。
他意識到,真正的談判還沒有開始,現在僅僅是一個例行的參觀工作而已,但勝利的天平似乎已經開始向對手傾斜了。
此時他心里暗罵手下人的調查資料。
不是說這些中國官員都是官僚嗎?
不是說他們國內最近幾年的各種國際采購工作都開展的非常潦草嗎?
為什么自己的感受不一樣!
他們走出合成塔內場,該抽煙的去抽煙,該喝咖啡的去喝咖啡。
這次霍夫曼積極甚至有些卑微的邀請錢進去喝點咖啡。
施密特這邊則去打了個電話。
趕在正式談判工作之前,有人急匆匆送來幾份傳真資料:
“施密特先生,這是您要的東西,這個錢進和海濱化肥廠在國際上很有名,我們的競爭對手之一、扶桑的川畸重工在去年的這個時候曾經在他們手中吃了大虧…”
施密特拿過傳真資料仔細的看。
看過之后他忍不住一拳捶在了旁邊的墻壁上:“該死的!”
“我們對他們做的背調完全是錯誤的,去告訴副總裁先生高,我們接下里的談判工作要做一些調整,這次我們遇上了強大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