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旱指揮部的物資調控辦公室里,空氣燥熱,氣氛壓抑。
周廠長感覺自己真是在坐蠟。
難受,遭罪。
屁股疼,腦袋冒汗。
他本來做好了在辦公室里鬧一場的準備,大不了驚動指揮部總指揮韓兆新,反正他有足夠的理由,不怕被韓兆新斥責。
結果…
他倒霉的碰到了即將成立的核準委的主任!
現在工廠對新設備的渴求不比大旱之年莊稼對水的渴求差。
他之所以不怕韓兆新,主要原因就是他們紅星機械二廠在國家生產計劃安排中有重要角色,他周月級工作態度認真,帶領的工廠是海濱各國營大廠的驕傲。
這樣韓兆新明事理,不會因為他想要給工廠謀取設備而向他治罪。
但錢進就不一樣了。
他平日里不怕勞什子核準委主任,唯有現在怕,因為他們工廠的需求在人家手里捏著。
作為紅星機械二廠的廠長,周月級也是個頭腦清晰的主,他知道自己地位和自家工廠的地位是怎么來的,靠的無非是一個生產能力。
這樣他要想更進一步,他們工廠要想在市里乃至省里的工業生產工作中占據更重要的地位,那就需要對舊設備進行更新換代。
正所謂磨刀不誤砍柴工,無非如此道理。
所以更換國外技術發達的新設備是勢在必得之事,這種情況下如果得罪了錢進,被他這個手握“生殺大權”的核準委主任卡住…
后果不堪設想!
周廠長最終選擇認慫。
他尷尬的說:“錢、錢主任,您、您別誤會…”
此時他不說是汗如雨下,也得是額頭上冷汗直冒。
剛才那點小心思和威脅的底氣蕩然無存。
“我就是、就是著急糊涂了,其實水泵這個東西——您說的對,嗨,正所謂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我們廠的水泵還能用呢。”
“你說我現在真是昏了頭,在全民抗旱這個大局下竟然、竟然那個什么,那個想要拖后腿,我真是不對…”
錢進遞給他一條手絹。
他一邊擦汗,一邊點頭哈腰的道謝,哪里還有半點國營大廠廠長的威風。
錢進并沒有趁機裝逼賽臉,他淡定的說:“周廠長您客氣了,這水泵的問題,我確實沒法給你解決。”
“另外你在我面前沒必要這么虛,看你這表現我大概明白,你們單位恐怕有國外新技術或者新設備引進吧?”
“放心只要符合規定,有利于國家建設,我自然會按程序盡快審批。”
周廠長聞言如蒙大赦,頓時露出笑容:“明白!明白!錢主任您忙著,我這就回去號召全場職工支持抗旱大局!”
錢進說道:“那我替鄉下正在受苦受難的農民同志向你道謝一聲,另外你先別急著走…”
周廠長正要逃也似的離開了辦公室,卻被錢進攔住了:
“我知道你們工廠生產任務重,也知道你們想要換新水泵的心思。”
“但是在我考察之后,確實認為你們工廠無需更換新水泵,而你們工廠卻認為需要更換,這樣我們意見是有分歧的,那我們就按照流程向上級反映。”
一聽這話,周月級急眼了:“啊?沒必要、沒必要,我現在…”
“一切工作按照規章制度來辦!”錢進加強了語氣。
他不由分說帶著周月級去了一把手辦公室。
周月級趕緊拽住他:“沒必要、確實沒必要,錢主任,我改主意了…”
錢進搖搖頭:“您不必擔心我會以職務之便卡你們的正常生產需求,我錢進要是這樣的人,國家不會放心把咱這邊的核準委交給我來帶隊。”
“今天咱們就事論事,既然對水泵更換問題有分歧,咱們就按照工作流程由一把手來裁定。”
海濱大秘看到他到來,急忙問怎么回事。
錢進把情況訴說一遍。
海濱大秘用探尋的目光看向周月級。
事到如今,周月級只能硬著頭皮點點頭。
錢進很平靜。
工作該怎么開展就怎么開展。
他可不能落一個以勢壓人的名聲。
盡管他確實這么干了。
可那也是他周月級先撩者賤,仗著自己廠長職級比錢進的供銷總社外商辦主任更高就來壓他,他才進行反擊的。
大秘將情況匯報給鄭國棟,鄭國棟特意抽出時間來接見兩人。
周月級先匯報工廠的需求,他此時可不敢搗鼓事,便把事情前因后果一五一十的做了說明。
鄭國棟聽的面色平靜,然后沒有表態,而是問錢進:“錢進同志,周廠長反映的情況,你怎么解釋?”
錢進將實地查看的情況和《指南》中關于用水優先級的規定,條理清晰地匯報了一遍。
最后,他補充道:“抗旱如救火,現在安果縣大王莊公社和紅東風公社都奇缺水泵,而這兩個公社是全市保苗希望最大的區域之一,他們那里的水絕不能斷。”
“兩個公社五千多口人,總共有兩萬多畝玉米和一萬多畝的紅薯,要是水斷了,這些糧食全完了,而這些糧食一旦秋收成功可以變成幾萬農民的口糧!”
“這種情況下我現場做了勘察,認為紅星廠的情況并不嚴重,使用現行水泵足夠保障其冷卻系統正常運行,不會影響生產任務,所以我拒絕他們更換新水泵的申請!”
鄭國棟聽完心里納悶。
這事還用我來出面?
他看出周月級面對錢進唯唯諾諾已經老實了,就問道:“周廠長,錢副指揮說的情況,是否屬實?”
“你們廠的現行水泵是不是還能工作?冷卻系統是不是封閉循環?是不是主要靠自備井水?”
周月級在鄭國棟的逼視下,氣勢又弱了幾分,支吾道:“是、是,錢主任說的對,確實是這么回事,但、但主要是…”
“沒有但是!”鄭國棟猛地一拍桌子作出決定。
“周月級同志,現在是什么時候?是海濱市二十年來最嚴重的旱災發生了!”
“老百姓喝水都困難,地里的莊稼眼看要絕收!你一個國營大廠的廠長,不想著為國家分憂,為抗旱出力,反而拿著特批條來爭搶救命的抗旱物資?”
這時候大秘進來了,在鄭國棟耳邊低語了幾句。
顯然,他剛才是去物資調控辦公室打聽前因后果了,現在將打聽到的消息如實做了上報。
聽完之后鄭國棟下意識露出個笑容,但很快又板起臉來。
他明白了錢進帶已經服軟的周月級來找他的原因。
錢進是不想在正式上任新單位之前,就背上一個‘以勢壓人、靠權力推進工作’的壞名聲。
這樣他更是批評起周月級來:“你還動不動要告到省里去?啊?怎么了,還想越級打報告?”
“你的黨性原則哪里去了?你的群眾觀念哪里去了?你的大局觀哪里去了!”
周廠長被訓得面紅耳赤,低下頭不敢再辯駁。
鄭國棟轉向錢進,語氣堅定且和藹:“錢副指揮,你做得對,堅持原則,敢于擔當!”
“抗旱物資的調配,必須嚴格執行《指南》規定,優先保民生、保農業!任何人,任何條子,都不能例外!我支持你的決定!”
然后他轉向周月級,又是一頓批評,這才揮手放他走。
周廠長灰溜溜地走了。
錢進正要離開,鄭書記叫住了他,意味深長地說:“錢進啊,不管是現在還是以后,干工作堅持原則是對的,但有時候也要注意方式方法。”
“開展工作不僅僅需要責任心和能力,對吧,還需要一些手腕。”
“不過,”他走出辦公桌拍了拍錢進肩膀,“你是好同志,有什么麻煩事盡管來找我,我和兆新同志可以為你保駕護航。”
錢進點點頭:“謝謝領導,我明白。”
“只要不違反原則,不影響抗旱大局,對于各工廠各單位,我們該給的支持一定給!”
鄭國棟笑了起來,說道:“我說的是以后,是抗旱工作結束以后。”
錢進嘆了口氣:“這個不著急,以后的事以后再說,先做好眼下的事。”
“眼下,這旱災是越來越厲害!”
現在海濱市遠離海岸線的內陸地區,比如安果縣,全縣土地就像一塊被放在爐火上反復炙烤的巨大土坯,炎熱從地上往外冒,空氣都被蒸騰的滾燙扭曲了。
很嚇人。
錢進在21世紀沒見過這么嚴重的旱情,如今也算是開了眼。
今年入夏雖然不能說是滴雨未落,可之前的零星雨點實在不起作用。
還好多管齊下,抗旱工作準備的早、開展的早,又全市上下一心開展工作。
這真是旱災無情人有情了。
山區積攢多少年的地下水脈開發出來,運水路四通八達,地質勘查隊步履不停,打井隊四處出擊,然后越來越多的滴灌水管送去農村。
就此,農村旱情嚴重但不至于重蹈覆轍讓農民過不下去。
尤其是隨著滴管下鄉,有些生產大隊的農田開始綠意盎然了。
七月中旬錢進從下馬坡轉而去北昌盛大隊,汽車從路上卷著干煙塵開過,他從車窗往外看,當地農田里是跟下馬坡大隊農田不一樣的大片綠色。
錢進到了大隊部,大隊長盛建功看見他激動的拿巴掌往腿上一個勁的拍:
“哎呀,貴客臨門、貴客臨門!錢指揮是您來了呀,走走走,快跟我去地里瞅瞅…”
“這次不請我進去喝杯茶水了?”錢進調侃他。
上次他帶服務隊的技術員來北昌盛生產大隊現場教學,盛建功一個勁招呼他先去辦公室喝茶水。
盛建功聞言咧嘴笑:“喝,該喝還得喝呀,哈哈,不過咱先去地頭上看看,看完了咱們回去使勁喝茶…”
“喝什么茶?該招呼錢指揮喝酒呀。”會計興奮的說。
他們開著玩笑隨便找了一片地頭。
東邊地里的玉米已經快有人的膝蓋高了,西邊是蕎麥苗剛剛長出來沒多少。
風吹過,東邊綠色波浪搖曳,西邊也有點點綠色在枯黃土地里開花。
錢進去地里查看情況,連連點頭。
科學抗旱就是有道理。
這些采用了滴灌的農田,由于水分從根部持續緩慢供給,土壤深層保持了濕潤,莊稼吸收了水分頂住了高溫炙烤,長的相當精神。
再往四周遠眺,處處都有綠意在頑強的綻放。
錢進掐了掐玉米葉,有汁水滲出來:“行,長得不錯…”
“說句實話吧,錢指揮,這不是不錯,是他媽太好了。”盛建功忍不住又拍起了大腿。
“要不是咱都知道怎么回事,要是你隨便找個外地人過來看,打死他也不信咱這里是經歷了二十年一遇的旱災啊!”
“你瞅瞅這玉米苗,長的多好呀,長的多好呀,以前沒旱災的時候,也就這個樣吧?”
會計配合的說:“一點沒錯,我是研究過怎么回事了,就是這個滴灌技術厲害。”
“它省水啊,把水專門供應給莊稼,然后它也省了尿素。往年這尿素得省著點用,一袋子尿素給兩畝地用,其實不太夠。”
“結果今年把尿素跟水兌一起,一袋子尿素能給十來畝地用,而且苗吃肥料吃的慢、吃的均勻,長的可真好…”
錢進說道:“對,因為以往你們用大水漫灌的方式來澆地,澆地后再撒上尿素這種氮肥,會導致嚴重的肥料浪費。”
“將氮肥跟水兌一起,一點點的釋放給莊稼,莊稼對肥料利用率高,長的就是好。”
會計欽佩的說道:“錢指揮文化水平高,說的一點不錯。”
“還不止是這個呢,我研究了,還有地里沒有野草爭水爭肥了。”
錢進笑道:“這大旱天反而幫了莊稼,要是沒滴灌,莊稼也活不成。”
“就是這回事。”會計興奮的咧嘴笑,“野草可沒有滴灌來幫忙,它們冒個頭就被太陽給烤死了,哈哈!”
附近頂著太陽澆地的農民也聞聲而來。
錢進跟他們握手:“同志們辛苦啊,這大熱天的還得澆地。”
“錢指揮,您才是辛苦啊,這大熱天您還得下鄉,您這樣的干部是這個!”一個黑漆漆的壯漢右手抓著他的手,左手豎起大拇指給左右看。
他還說:“以前都說干部們腐化了,有問題了,老百姓又要過苦日子了。”
“我老四沒啥吊本事,去不了城里看看其他干部啥樣,反正我是看見你錢指揮了,你錢指揮是市里的大官,結果抗旱這活你是哪里苦去哪里、哪里需要人你去哪里。”
“我別的不管,反正我是見到真能干事、真愿意給農民幫忙的干部了,我覺得咱國家以后絕對牛逼!有你們干部領路有俺農工階級努力,咱國家差不了,是不是?”
錢進拍他胳膊哈哈笑:“這位同志思想站的很高啊,你放心,國家以后就是差不了,一定會牛逼!”
他看看漢子曬破的皮,將自己的草帽遞上去:“還是得小心,別曬傷了。”
“我們都是排班了,這滴水管不能歇著,一塊地一塊地的輪流來,等過兩個月、三個月進秋了,準能有好收成。”盛建功說道。
錢進問道:“滴管有幾套了?”
“五套了。”會計興奮的說。
“夠用嗎?”
“夠用,我們全大隊夠用,反正就是24小時輪流轉,人不歇滴灌設備也不歇,這樣一圈圈的轉,能給地里莊稼轉活了。”
大隊干部們滿臉欣喜。
對農民來說,錢也比不上莊稼豐收。
民以食為天。
有錢沒票買不到糧食,而莊稼豐收則注定會有糧食填肚子。
他們視察滴灌效果,更多的人聞訊而來:
“領導,你這個滴灌真管用!這點點滴滴的,比嘩啦啦的大水還頂事!”
“它省水啊,莊稼用了還長得精神!真叫人服氣,你本事老漢我服了!”
錢進還得去看其他使用了滴灌技術來給農田救命的生產大隊和生產隊。
效果很好。
他當初培訓的那支“滴灌技術服務隊”已經成了香餑餑,回到所屬公社后,被分到滴管的各生產隊爭相邀請去指導安裝。
滴灌水管所到之處,一片片瀕死的田地重新煥發出微弱的生機。
尤其是那些耐旱的蕎麥、谷子、綠豆之類,補種之后在滴灌水的滋潤下,發芽率極高。
不過這只是部分地區的良好情況。
絕大多數地區的農田里,種了玉米、種了耐旱農作物,可長勢不怎么樣。
原本該有人膝蓋高的玉米現在枯瘦矮小,多數綠葉是黃綠色的。
大片玉米地里全是殘株,它們頂多算是活著,全靠社員們省下喝到嘴里的水,拎著水桶一勺一勺的舀了澆給莊稼。
這也算是人力版的滴灌式精準灌溉了。
錢進和指揮部、指揮所的所有人,和農民們、支農的城市青年們現在已經拼盡全力了,總算保住了秋苗的活路。
可是保住活路沒有用。
必須得有雨水落下來,后續供水必須得跟得上,否則等到入秋玉米根本沒法結玉米棒子。
等到入冬,所有莊稼都得死!
這樣就是最差結果了,努力了、拼命了,結果還是絕收了。
錢進對這事也是愁。
他只是人,不是神仙,沒辦法降水,只能一個勁的催促國外的合作商,趕緊將采購的液壓式深水井打井機送到國內來。
就此,海濱市這座曾經依山傍海、風調雨順的城市,整體來說如今依然籠罩在這場覆蓋千里的旱影之下。
七月十二日午后,依然是晴空萬里,別說陰云了,連點風都沒有,空氣中那份凝滯不動的燥熱越來越重。
海濱市氣象站的觀測分析室里,工作人員陰沉著臉各自忙活。
風扇壞了,暫時沒人能修,因為城里的修理工都被派去鄉下了,他們要修抽水機、要修發電機、要修各種機動車,總之現在鄉下要修的機械極多。
于是每個人只能搖晃扇子來降溫。
觀測分析師主任郭有家是個老氣象工,他站在北墻凝視掛在墻上的天氣圖,手里蒲扇搖晃的飛起,卻只覺燥熱,一點都感受不到涼爽。
辦公室電話響了起來,剛大學畢業沒兩年的小李有氣無力接了電話:
“喂,肯定了,我們這里不是海濱氣象站——什么?啊!”
“真的、真的?好好好,謝謝領導,領導萬歲——快快快,打開無線電機、打開傳真機,立刻連接國家氣象臺頻道…”
看著手下人突然變得如此激動,郭有家心里浮現出一個叫他激動的猜測:“小李,難道…”
無線電設備開啟了。
隨著操作員來回轉動旋鈕,刺啦刺啦的雜音和斷斷續續的莫爾斯電碼交替傳來。
旁邊桌上的老式機械傳真機咔嗒作響,吐出一條窄窄的印滿數字和符號的紙帶。
小李摘掉鼻梁上厚厚的近視眼鏡擦了把汗,又重新戴上,眼睛緊盯著氣壓自記儀上那根細細的紅色墨水描線。
圓筒上的記錄紙緩慢旋轉,上面的紅線忽然之間不再是平滑的下降,而是帶上了一個微小的起伏波折,如同瀕死之人微弱的心電圖出現的一次不規律的跳動。
小李瞪大了眼睛。
沒錯!
氣壓自記儀確實檢測到了氣壓波折!
“郭主任!郭主任!”小李指著那條紙帶和氣壓曲線對他使勁招手。
“海上——應該是東經124度附近——的冷槽動向了!正如剛才國家氣象臺同志的傳達,符合鋒面過境的特征!然后冷平流、濕度場,嗯,嗯,也有異常、的確出現異常了!”
郭有家猛地直起腰,布滿老年斑的手一把抓過傳真紙帶。
他本來瞇成一條縫的眼睛睜大的跟花生米似的,把傳真紙湊到眼前急切地掃視著上面的數字和符號。
蒲扇早扔了。
汗水沿著他的額頭經過臉頰急速滑落,他卻渾然不覺。
紙條上死板枯燥的符號數據,現在變成了冷冽的北風,吹的他渾身燥熱不再。
“快!”他把紙帶一攥,“分頭行動,立刻重新繪制高空等壓線圖、測算移動路徑和加強趨勢!”
“要快!小李,你繼續跟氣象臺的同志聯系,老杜你來繪圖,我親自測算移動路徑,誒誒,杜曉華,你女同志寫字好看,你來抄報告!”
死氣沉沉的辦公室里頓時忙碌起來。
被點將的女青年期待的問:“郭主任,難道…”
“不用難道,執行命令!”郭有家打斷了她的話。
他們這些行家都知道海上氣壓出現了什么信號,可他們掌握的信息還太少,不能抱有太多期望。
否則,一旦期望落空會讓人很絕望。
小李轉身沖到桌前,重新拿起電話開始跟對面溝通信息。
女青年攤開帶著紅杠的稿紙,抓起鋼筆開始龍飛鳳舞。
郭有家和另外幾個老同志則撲到一臺臺或者龐大笨重或者輕巧的機器前開始展開專業操作。
其中郭有家是操作一臺計算器,他手指如飛地按動那些已經磨得發亮的鍵鈕,嘴里念念叨叨著各種數據的計算比對,衣領迅速被汗水浸濕了。
三十多分鐘后,郭有家顫巍巍的將信紙塞進牛皮紙袋里。
其他人互相擊掌,面露欣喜:“有希望了…”
“一定要打下來啊…”
“老天爺保佑,龍王爺保佑——領袖同志,您也一定要保佑您最愛的人民啊!”
沾著汗漬的報告終于被塞進了印有“特急件”字樣的牛皮紙信封。
郭有家深吸一口氣說:“你們急著高興干什么?又不是要下雨了,這場雨能不能下來還不好說呢,咱們,不能急著高興啊!”
他招呼來保衛科干事,將牛皮紙信封塞給他:“必須要快!”
氣象站那輛唯一的破舊軍用挎斗摩托,“突突突”地咆哮起來,保衛科干事發揮在汽車連給雪域高原送補給時候不怕死的精神,直接飛奔出去。
滾滾煙塵如狂龍,侉子摩托車是龍頭,它風馳電掣般沖出大門,向著海濱市抗旱指揮部一路狂飆。
錢進接到緊急電話,扔下在指揮所的會議,乘車回到了指揮部。
他進門的時候,指揮部已經開始開會了。
現在指揮部真就跟戰爭時期的作戰室一樣,到處掛著巨大的地圖,上面有紅藍黑各色線條標注。
盡管門窗都開著,可煙草嗆人的煙霧散不出去,彌漫在空氣里濃得化不開,混合著伏案工作者衣服上濃重的汗酸味,熏的錢進——毫無反應。
因為指揮所現在也是這個熊樣。
大家伙頂多能用水擦擦汗,現在想要痛痛快快洗個澡可太困難了。
為了支援農村用水,很多街道居委會已經發出了不洗澡的號召。
日子就是這么艱難!
但城鄉居民們共同的拼命是有結果的,墻上掛著的巨大區域干渴示意圖不再那么觸目驚心,代表重旱的深紅色不多,主要是輕旱的粉紅色,還有些地方出現了漂亮的綠色。
錢進進門后,韓兆新沖他點點頭,用夾著煙卷的手指指了指旁邊。
“…北三縣地表水基本枯竭,”張成南的聲音有些嘶啞,向來注重形象的他如今也只穿了一件汗衫,不過椅子背上搭著一件的確良襯衣,隨時能保持形象。
“山區的地下水脈水井群已經出現了水位急劇下降的趨勢,那些地下水脈終究是靠溶洞攢水形成的,唉,不是正經的水脈啊。”
“人喝牲口飲應該沒什么問題。”農業口的領導竇紅樓說道。
張成南點點頭:“嗯,這個應該沒什么問題。”
“可再這樣下去,我看好不容易保住的莊稼,得全功盡棄…”
竇紅樓的平穩心態頓時沒了。
他下意識的重捶自己面前的會議桌,震得桌上幾個印著“為人民服務”紅字的白搪瓷茶杯蓋叮當作響。
像是發狠了一樣,他咬牙說:“不行,這個關鍵節點必須撐過去!”
“馬上就是玉米灌漿、花生結莢的要命關頭,怎么也得把水給供上…”
會議室里一片死寂,只剩下電扇在頭頂嗡嗡旋轉的單調聲響,徒勞地攪動著沉滯而窒悶的空氣。
韓兆新拍拍桌子說道:“好,錢副指揮回來了,我將剛得到的重要信息進行通報。”
他拿出牛皮紙新信封,打開后掏出信紙:“根據國家氣象臺和我市氣象單位的急報,咱海濱以東大約六十公里,海上冷空氣前鋒已經形成!”
“根據確切的計算,可以得到一個結論,該冷空氣會從我市進行登陸,基本上能肯定它將影響我市!”
“什么?!”剛剛還死氣沉沉的人們觸電般猛地抬起頭,動作整齊劃一,眼中爆出難以置信的光芒。
韓兆新鄭重的點頭。
他繼續照著信紙宣讀:
“市氣象站報告,今天下午十四時,海東方向監測到冷空氣南下槽線移動…”
“鋒面系統結構清晰,預計十二至十四小時內抵達我市上空…”
“根據氣象衛星監測已經出現有效降水過程云系,但云系散落較大,直接降水可能性較小,但是符合人工降雨條件…”
眾人下意識的嗷嗷叫了起來:
“有這好消息怎么還藏著掖著?”
“我草!韓總你這、你這是要鬧個大新聞啊?”
“太好了!不能直接降雨不怕,能人工降雨也行啊,出現人工降雨條件也行啊!”
韓兆新的激動勁已經過去了,這會很淡定的吸煙。
他將報告交給錢進看:“看的快一些,傳下去,然后咱們討論一下人工降雨話題。”
前來開會的一行領導干部明白了。
領導在等著錢進到達現場后才宣布這消息呢!
這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