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德福一心想干死錢進。
很巧。
錢進也是這么想的。
馬德福想到利用心腹們對錢進發起致命一擊。
同樣很巧。
錢進又是這么想的。
現在他手里已經有了李衛國、韋全民一行人交代的關于馬德福的黑料。
那些黑料上有他們的親筆簽名和手印,也有關于他們說話的錄音。
于是錢進給市總社政工科打去了電話。
其實這么操作是職場大忌,他上級單位是縣供銷社,他應該給縣政工科那邊先通氣。
可考慮到馬德福有背景,對方搞破鞋本來都要去坐牢的,結果別說坐牢,他甚至沒有被單位開除職務和黨籍,只是弄了個撤職和內部批評。
這肯定不行。
縣里辦不了他,他找市里!
反正他跟總社領導關系很熟悉了,畢竟多次在表彰大會上見過,他們也多次去甲港大隊慰問過他個人。
錢進電話先撥總臺,又轉入了市供銷總社的政工科。
是科長封長帆的秘書接了電話。
錢進介紹了身份,直接說:“我找封科長。”
很快,電話那頭響起了封長帆的低沉聲音:“喂,海濱市供銷總社政工科。”
“封科長您好,我是錢進。”錢進知道現在供銷總社繁忙所以不廢話,直入正題,“我要舉報一些材料,是關于我們自店公社供銷社前任主任馬德福違法違紀的情況匯總。”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封長帆說道:“你手里材料怎么樣?馬德福我知道,他剛剛被撤職又回單位從基層干起,想要查他沒那么容易吧?”
錢進理解他話后的潛臺詞:
我一個市總社政工科科長在關注著這個人,可這個人不好對付,沒有足夠有力的材料那定不了他的生死。
錢進拍了拍筆記本和錄音帶,說道:“證據確鑿!”
封長帆沒有細問,而是給他批了假:“把手頭工作安排一下,我派車過去接你,帶上材料先過來一趟。”
錢進這邊有摩托車,便婉拒領導好意,說自己會盡快趕到市里。
他是上午打的電話,到了市里的時候便是中午了。
封長帆請他吃飯,在單位附近的一家街道公營飯店要了包間。
按照封長帆電話里的安排,他去了飯店后門。
這后門旁邊便是油膩膩的廚房,錢進趕到的時候,封長帆已經在等著了。
這位國字臉膛的中年領導抽的是跟工人一樣喜歡的豐收煙。
雙方碰面,封長帆吐出一口煙扔掉了煙蒂:“走,進去說話。”
廚房里熱氣蒸騰,炒菜的嗆辣味直沖鼻腔。
封長帆顯然和飯店熟識,帶著錢進徑直穿過忙碌的廚工,推開一扇小門進入了包間。
“我已經點了飯店特色的家常燒鲅魚配大米飯,你看看還想吃點什么,我給你點。”
“鄉下日子不好過,自店公社我去過,我記得那公社食堂的廚師是一位身經百戰的老同志?他做人沒的說,好!做菜也沒的說,差勁!”
封長帆說到最后露出了個地鐵老人看手機的表情。
錢進樂呵呵的問:“對,封科長您是最近兩年剛去的自店公社嗎?竟然還記得羅師傅。”
封長帆說:“不是,我是74年去的,我記得清清楚楚,當時我很餓,又是檢查又是下鄉,到了晚上馬德福非要請我大吃大喝,我能那么做嗎?”
“我知道公社有食堂,堅持要去吃大鍋飯——那是我唯一一次后悔自己拒絕了基層干部宴請。”
“自店那個羅師傅做的炒茄子太過分了,他其實是清水煮茄子加了點鹽而已,我當時那么餓,結果…”
最后一切化作一聲嘆息。
錢進很理解領導的心情。
當你很餓的時候,你又有條件能吃點不錯的飯菜,那時候你的全身都在期待這頓飯。
這時候如果吃到的是一堆垃圾,全身都會不舒服。
今天的飯菜很好。
服務員將一盆熱氣騰騰的燉鲅魚端上桌,上面有碧綠晶瑩的韭菜,湯里還飄著肥碩的大肉片。
“五月份是吃鲅魚的好時候,”封長帆示意錢進吃飯,“現在鲅魚最肥最鮮,這家是老手藝,你先解解饞。”
錢進其實一點不饞。
他在自店公社就沒怎么吃羅師傅的清水料理,都是自己做飯。
以至于不用干搬運工作了,他又吃的好,下鄉兩個月長了兩斤。
錢進將材料放在桌子上。
他扒拉著大米飯吃魚肉,封長帆將材料拿到跟前。
看著筆記本和磁帶盒,他沒急著打開看,先摘下印有紅五星的綠軍帽,露出下面花白的平頭短發。
這樣包間里安靜下來,只有后院廚房傳來鍋鏟碰撞的聲響和錢進稀里呼嚕扒拉米飯和魚肉的聲音。
封長帆抽了一支煙,煙霧在低矮的天花板下積聚不散。
等到錢進放下飯碗他才開口:
“小錢,你知道馬德福的岳父是誰嗎?”
錢進一愣:“不清楚,但知道是個老領導,我見過他的妻子龐白雪…”
“是龐正山,前地委主要領導,現在也在市顧問委員會掛著名。”封長帆冷笑一聲,煙灰掉在案板上。
“他大舅哥叫龐建國,是專門管干部任免的,管著各大海濱企業單位的人事任免。”
錢進倒吸一口涼氣。
這么硬的關系?
難怪馬德福不但沒被開除還能回去上班呢,只要人家媳婦去哥哥面前求兩聲,他還不是輕輕松松官復原職?
但錢進感到奇怪:“這么硬的關系,他為什么還在一個公社的供銷社當主任?當然,我知道咱供銷系統是獨立的,領導干部任免是另成系統。”
“可是馬德福的關系太硬了呀,他去其他單位不就行了?”
封長帆笑了起來:“你把龐老領導當什么人了?他是老革命、老戰士。”
“不過你這么想也是人之常情,據我所知馬德福也想調去別的單位。”
“但老領導不同意,要求他在供銷社一線為人民服務,他老人家當年把馬德福調進咱供銷系統的時候還給當時的社長下了個死命令——”
“馬德福在任期間不管立下什么功勞,都不準調入城里當干部,必須在農村一線為農民服務!”
錢進恍然大悟。
他忍不住八卦起來:“馬德福好像出身農村?他年輕時候很厲害嗎?怎么能娶龐白雪這樣身份的媳婦?”
封長帆吐了口煙,臉上突然有些憂傷:“你看,你們年青同志先發現了兩口子的階級差距,領袖同志的一番苦心…”
話音中斷。
他搖了搖頭,調整情緒繼續說:
“那時候年輕人之間交往不看這個,馬德福跟龐白雪在一次城鄉青年交流會上認識,你見過龐白雪吧?她不管形象還是脾氣都不怎么樣。”
“馬德福年輕時候形象還是很不錯的,脾氣更好,最終跟龐白雪走到了一起。”
“當然,老領導畢竟是經過血與火考驗的戰士,他絕對知道馬德福跟龐白雪在一起的目的,基本上在老領導在任期間,從沒有給馬德福任何好處。”
錢進一針見血:“直接好處沒有,間接好處應該有吧?”
“否則馬德福能進入供銷社?”
封長帆笑著點頭:“這么說也對,還有此次馬德福沒被開除還能再回單位,自然也是因為有老領導的福蔭。”
“所以,”他話鋒一轉、面色一正,“真要鏟除這條貪腐蟲,光有這些材料不夠。”
封長帆打開筆記本快速看了看。
最上面一封是李衛國的親筆供詞,末尾按著鮮紅的手印。
第二頁是于振峰交代馬德福指使他們虛報柴油、煤油、汽油等各種物資采購數量然后又克扣各生產大隊下發數量的證詞,這個沒有手印。
往下還有陳楷、會計張磊等人的供詞,都有簽字和手印。
“去年冬天那批大隊扶貧化肥…”封長帆看到了熟悉的東西,“媽的,這馬德福竟然連這個都敢克扣!”
“不止這個。”錢進又從筆記本后面封皮里抽出幾頁手寫賬本,指著上面用紅筆圈出的數字,“您看這里,每年修繕倉庫的專項款,都是實際只用了一半,剩下的全部克扣!”
封長帆一拍桌子:“早就知道這是一只碩鼠,早就想逮了他!”
他重重的哼了一聲,面色陰沉。
“這次必須得辦了他馬德福,老領導那邊我去說一聲,不過咱們得有確鑿證據才行,否則老領導畢竟上了年紀,他現在對親情看的很重。”
“如果是年輕時候讓他知道馬德福搞破鞋,他能親自去斃了這混蛋!”
說著封長帆又去看筆記本里的內容:“讓他們簽字畫押只是第一步。”
越看越上火,他忍不住冷笑起來。
笑聲像鈍刀磨過骨頭,“需要他們親自出面、親口指認馬德福,這事你能不能辦得到?”
錢進說道:“只要領導有指示,肯定能辦到。”
封長帆笑了起來:“你小子!”
“對付他們不難,讓他們明白,現在反水還有活路,跟著馬德福只有死路一條。”
“不過我很了解這些小鬼兒,他們一個個老奸巨猾,想讓他們親自出面怕是不容易。”
錢進實話實說:“他們知道馬德福的背景,他們抓著馬德福的把柄可馬德福手里肯定有更多他們的把柄。”
“所以除非能向他們許諾,咱單位對他們過往不究…”
封長帆開始花白的濃眉皺了起來。
他是個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
抓走大老鼠放過一批小老鼠這種事,在他看來跟沒抓老鼠一個樣。
錢進試探的問道:“咱們組織不是有政策嗎?首惡必辦、脅從不問,反戈一擊有功。”
封長帆說道:“我看了這些人彼此的控訴,他們里面沒一個好東西。”
“這樣一幫人要是不能狠狠收拾掉,自店公社的供銷系統就永遠干凈不了。”
“其實讓他們出面不是難事,記住一句話,群眾是真正的英雄!”
他從兜里掏出一疊紙,打開以后里面寫滿他親筆感悟。
是領袖同志早年寫出的《農民運動考察報告》里的內容。
封長帆教導他說道:“先去基層查賬。”
“我會配合你,通過政府單位直接聯系各生產大隊、生產隊的會計查這十年來各分銷站的賬務情況,很輕易就能拿到他們的把柄。”
“馬德福手里有他們把柄,我們手里更有,我們手里還更多。”
“等到那時候你給他們致命一擊,讓他們自己選,還是那句話,跟著馬德福死路一條,跟著我們好歹還能留一條活路。”
“我給你派個車,只要他們愿意出面了,立馬送到縣里去,“封長帆做了個撒網的動作,“到時候我安排縣里辦他們。”
兩人商量了后續工作。
錢進重新回到公社。
最后封長帆告訴了他,總社這次狠下心來要法辦馬德福的原因。
供銷系統將迎來很大的變動,整個國家在經濟方面都有大變動。
在此之前供銷系統要進行一次從上而下的反腐行動,馬德福是公社供銷社領導干部里頭最大的碩鼠,只要辦了馬德福,就等于打了開門紅。
反正一句話,錢進責任重大。
回到公社第二天他就去找李衛國。
醫藥站的綠漆木門半掩著,錢進透過門縫看見李衛國正在擦拭一瓶瓶藥品。
李站長的手很穩,棉球在阿司匹林藥瓶上打著轉,結果錢進一露面他雙手突然一抖,瓶子“當”地磕在柜臺差點破碎。
“錢主任,您來視察什么工作?”李衛國小心翼翼的陪著笑臉。
錢進單刀直入:“李站長,馬德福貪污的藥品清單,你那里有備份吧?”
李衛國的喉結上下滾動,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白大褂的扣子。
第三顆扣子松了線,晃悠悠地掛著。
他訕笑道:“這個、這個賬本我哪里能備份?都是馬德福管著的…”
錢進拉下臉來。
他卻轉身去整理藥箱,背對著錢進說:“錢主任,您要我怎么配合您工作,我肯定好好配合,但現在我看報紙上說,國家提倡各單位團結,過去的事要不然還是輕輕放下吧?”
錢進樂了:“喲,李站長這什么意思?教我做事?”
窗外傳來自行車的鈴聲。
李衛國像抓到救命稻草似的探出頭,有社員趕來買牲口的鎮定劑。
他表現的非常殷勤,殷勤的社員都渾身不自在。
錢進知道他想岔開話題。
但這絕不可能。
他就在原地等著李衛國忙活,等社員離開他再次提出要求:
“別以為我來找你要自己偷偷記的賬本是為難你,我是想幫你。”
“實話告訴你,你們對馬德福的控訴我已經送到市里了,市里決定法辦馬德福,給你們留下了戴罪立功的機會。”
李衛國猛然抬頭。
臉色煞白。
錢進繼續說道:“你需要親自出面去控告馬德福,這樣你要是沒有賬本,到時候恐怕工作不好開展。”
李衛國的身體晃了晃,用雙手死死抓住柜臺邊角:“不是,錢主任,我已經對你交心了,你怎么非要治死我!”
錢進不耐的說:“我是要救你…”
“那我去控告馬德福,馬德福會坐牢?我沒事?我可以戴罪立功?”李衛國緊跟著問。
錢進說道:“對,你可以戴罪立功。不光是你,還有于振峰、韋全民你們所有人。”
李衛國盯著他的眼睛問道:“我不會坐牢?我還能繼續干我的醫藥站站長?”
錢進說道:“這個得需要看領導的意思,我沒法給你許諾太多…”
“你許諾了我也不信。”李衛國激動起來,“錢主任,給我們留一條活路吧!”
“現在一切不是挺好的嗎?你看,馬德福不敢招惹你了,他在你面前跟一條打斷脊梁的狗一樣。”
“我們幾個更不敢得罪你,我們把你的命令當軍令,你說什么我就干什么,我們現在都在好好的為人民服務呀。”
錢進感覺他的邏輯很好笑。
壞人殺人以后再不殺人,那么就可以免于追責?
他知道跟李衛國沒什么好說的了,便起身準備離開:“我的話,你好好想想吧。”
“李站長,你們自從選擇跟隨馬德福沆瀣一氣開始,就是走上了與人民為敵的死路,這些年來你們在這條路上已經走了太遠。”
“我給你們一個回頭的機會,既然你不愿意回頭,非要這一條死路走到頭,那恐怕誰也幫不了你。”
李衛國在柜臺里渾身發抖。
他大腦空白。
盡管早在去舉報馬德福和其他人的時候,他就意識到了會有這么一天。
可當時他懷有一個僥幸心理。
僥幸的希望錢進會看在他迷途知返、事后積極向他錢進靠攏的份上,會放他一馬。
現在這僥幸的希望破滅了!
合作商店里頭,于振峰正在往黑板上寫價格,粉筆在“磚頭2元/百塊”下面要劃一道波浪線進行特別標識,結果看到錢進這條波浪線變成了直線。
錢進見此冷笑。
一個個都知道自己末日到來,一個個現在終于害怕了。
于振峰看到他露面趕緊放下粉筆來倒茶:“錢主任您坐,您過來是指導工作的?”
錢進笑著跟他扯了幾句,他雙手垂在兩腿外側,微微彎腰、表情順從,工作上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聊的很順利,兩人笑容滿面。
然后錢進話題飛快一轉,說:“市總社那邊得到了一些關于馬德福的舉報材料,需要你這邊提供幫助。”
“錢主任,您咳咳咳咳…”于振峰捂著嘴使勁咳嗽起來,咳的彎著腰、紅了眼。
錢進雙手托腮看他表演。
等他安靜下來。
錢進正要說話,他又蹲在地上繼續咳嗽。
見此還有什么好說的?
錢進明白他的意思:裝瘋賣傻。
于振峰不跟他對著干了,只要他安排任務,他就好好干。
可要是提到關于馬德福,那他就想置身事外,絕不配合。
錢進沒有去逼他,也沒有對他進行威逼利誘,笑了笑要走人。
他知道。
這幫分銷站的負責人已經商量好了,在馬德福和他的沖突上,這些人裝縮頭烏龜,主打一個兩不相幫,兩不得罪。
他對此感到很好笑。
只是幾盤菜而已,還真把自己當貴賓了。
張會計追出來,錢進回頭看他,對他滿懷希望。
封長帆已經教他對付這些人的辦法了,可如果這些人愿意配合,他的工作可以簡單許多。
但凡能簡單的解決問題,沒人愿意去麻煩。
張會計勉強一笑,說道:“錢主任,您看馬德福最近不是挺老實的嗎?我知道您厲害,可您沒必要真對他趕盡殺絕是不是?”
“權力斗爭中他已經是失敗了,要不然我們勸說他,讓他離開自店公社?”
錢進又笑了。
他拍了拍張會計的肩膀說:“難怪你們會跟著馬德福走上違法犯罪的道路,原來你們一直以為,只有你們可以違法犯罪,但國家和法律不能懲戒你們?”
張會計一下子白了臉。
他沒再去找韋全民等人。
沒必要了,見微知著、管中窺豹,他已經知道這些人的選擇了。
他背著手溜達著回供銷社,經過公社政府的時候,看到有年輕人坐在自行車上堵著政府門口。
這顯然有什么事。
他好奇的站定看,很快又有幾輛自行車到來。
每輛自行車上都是至少三人:車座上一人,后座上一人,車梁上還有一人。
十幾輛自行車停下,便有幾十個青年到來。
他們身上挎著洗得發白的帆布包,有不小的一部分年輕人還戴著眼鏡,都在熱忱的盯著大院里頭。
有公社的干部出來跟他們交涉,起初聲音很小,很快青年們嚷嚷起來:
“恢復高考是黨中央的英明決策!”
“我們要復習!我們要考試!我們要上大學!”
后面還有青年源源不斷的到來。
他們在墻上貼了紅紙,現場用毛筆寫就碩大的黑字,修成了標語。
漿糊不夠黏,標語在春風里嘩嘩作響,今天風很大,有的大紅紙貼不住,很快被刮飛了。
有人認出錢進,跑來跟他說:“錢主任,能不能賣我們幾瓶膠水?”
還有人問:“錢主任你知道我們想干嘛吧?你敢賣給我們嗎?”
青年們年紀跟他差不多,都是激憤的樣子。
錢進無聲一笑,鄭重的說:“我是供銷社主任,為人民服務,只要你們需要的商品我們有,只要你們符合出售條件,那我肯定賣。”
“沒有敢不敢,只有行不行。”
他帶青年們去了供銷社,然后收錢賣出五瓶軟裝膠水。
青年們開心的往政府跑,錢進又跟了上去。
現在大門口的人更多了。
都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有的穿著洗得發白的軍便裝,有的套著勞動布工作服,有的穿補丁衣褲,但都在胳膊底下夾著課本。
人群最前頭,梳兩條短辮的女青年正揮著《數理化自學叢書》跟公社王書記理論,激動得辮梢都在抖。
“王書記,我們不是鬧事。”女知青嗓子已經啞了,“地里活我們照干,就求每天能給半天時間看書,就求您安排大隊給我們找個能安靜看書的地方。”
王書記不住地抹汗,的確良襯衫后背濕了一大片:“小周同志,學習是好事,我們肯定支持你們,可你們現在本職工作是耕種。”
“你們要學習所以休息半天,有社員要看孩子是不是也可以休息半天?還有社員家里人生病什么的,是不是也可以休息呢?同志們啊,公社也有難處。”
來看熱鬧的人也越來越多。
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
現在已經是五月,下個月就要高考。
各大隊知青都瘋了,他們去年或者因為各種原因沒能參加高考或者落榜了,都認為今年是最后的機會,所以想要在這最后一個月獲得更多學習機會。
錢進靠近人群,正聽見后排兩個男知青嘀咕。
高個的那個手指縫里還沾著機油:“聽說縣里已經抓了三個帶頭鬧事的,咱們…”
“怕啥,人家周曉芳一個女同志不怕,你大老爺們怕什么?”戴眼鏡的壓低聲音,“再說了,人民日報都登了,要‘尊重知識,尊重人才’。”
說著他拍了拍懷里那本卷邊的《政治經濟學》,書皮上用鋼筆描了又描,已經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劉建國帶人也來了。
他們表情嚴肅、眼含煞氣,一個個身上武裝帶系的很緊,褲腿上還打好了綁腿,不過錢進注意到劉建國隨身沒有配槍。
“劉所長。”王書記看到劉建國后點點頭。
劉建國也點點頭,不動聲色往后退了一步。
上百號青年在這里聚集。
一個弄不好要出事的!
他這個治安所所長出事。
知青們在各大城市里都有親朋好友,他要是傷了人,那怕是會被上綱上線給辦了。
所以…
他到來后絕不跟青年們對著干,不管青年們說什么他都當聽不見,但青年們不準動手,誰要動手他立馬上去制止。
王振山看出他靠不住,又發現了錢進,像看見救星似的拽住錢進給拉了進去:
“錢主任你給評評理嘛,春耕剛結束,追水追肥的活計正多,現在咱們各生產隊確實壓力大啊!”
錢進反手拽住王振山進了大門在墻后商量:“其實他們要求不過分…”
“嗨,現在當然不過分,可你得知道這是他們第一步,后面還有好幾步呢!”王振山忍不住打斷他的話。
“現在他們要求半天學習時間、要求一個學習地方,那么接下來隨著越來越臨近高考,他們是不是要更多的學習時間?”
“是不是要老師答疑解惑?”
“甚至你不知道他們的想法,他們要是學習疲憊需要額外的口糧照顧來補充體力、補充營養,那時候怎么辦?”
錢進嘿嘿一笑:“所以約法三章,這方面我有經驗,我在泰山路辦過學習室,現在一直辦著呢。”
“去年高考之前,我那學習室里最多時候有六百個學生!”
王振山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這個事我在報紙上見過,對呀,你有經驗呀。”
錢進指向西北方:“公社和供銷社都有廢舊倉庫,收拾出來,各單位支援,給他們擺上課桌座椅,允許他們去學習。”
“提供合適的場地,但壓縮時間,隔一天給半天的時間去學習,到時候我幫咱公社從泰山路那邊拉個贊助,讓城里支援點醫用葡萄糖,給他們喝的水里補充葡萄糖,這可以幫他們補充能量補充營養…”
他把一連串計劃托盤而出,王振山越聽臉上表情越輕松。
最后聽完了他一拍手說:“我這就去寫一張面向泰山路居委會的求援報告,讓他們安排勞動突擊隊來幫忙。”
“那教師問題呢?”
錢進說道:“我來解決,還有試卷考題什么的,我這邊都能解決。”
“泰山路學習室有印刷機,無非多用一點印泥和草紙罷了,我每兩天安排人過來送一趟考試資料。”
聽到這里王振山簡直笑容滿面,鼓掌說:“好好好,錢主任你真是久旱及時雨啊,那就按你說的辦。”
他快步走出去,指著錢進說:“這位同志大家都認識,這是咱們供銷社的錢主任。”
錢進時不時下鄉,已經在鄉村獲取了一定威信,畢竟他去下鄉都是給老百姓辦事的,平日里他即使留在公社的供銷社上班,也會去大堂當售貨員給老百姓服務。
最重要的是,泰山路學習室的消息已經傳到了自店公社。
這些人對錢進的了解要遠遠超過普通社員。
知青們對他的印象很好,看到他出來要說話,人群便漸漸安靜下來,最后只留下百十雙眼睛齊刷刷盯著他。
“同志們。”錢進大聲喊話,“我的身份跟你們是一樣的,也是一名知青,我還是去了瓊州漁場奮戰的知青!”
聽到這話,人群中響起討論聲。
下鄉當知青這事可不是抽獎,抽到哪里算哪里,這事是看人脈關系的。
最厲害的那種人可以留在本市郊區,這樣隔著家里近便,做什么事也方便。
最慘也是最讓人同情的是去邊疆的,其中最南邊的邊疆就在瓊州…
“要想盡辦法送有志青年們進入大學深造!要拿出所有資源幫助國家獲取有知識、有能力、有責任心、有道德的人才!”
人群‘嗡’地炸開了鍋。
青年們終于得到了領導支持,興奮萬分,剛才錢進聽到交談的兩人中,那戴眼鏡的知青一把抓住同伴的胳膊,鋼筆從口袋里滑出來都沒察覺。
錢進等聲浪稍平,接著說:“經過王書記的批準,為了支援大家的學習,咱們公社從今天開始,連夜把暫時空置的倉庫進行改建,建成自習室接納同學們的學習。”
“自習室二十四小時開放,然后通過公社認證的、想要參加高考的同志,從明天開始隔一天可以休息半天,這半天就是專門學習時間…”
剎那間,歡呼聲幾乎掀翻公社的瓦片。
女知青的辮子甩成了波浪,幾個小伙子把帽子拋向天空。
錢進喊道:“你們不要擔心自習室的條件簡陋,公社會盡全力的支援大家的學習。”
“一切模式將學習海濱市里的泰山路學習室,不了解泰山路學習室的可以去打聽,那是一種成功的自學模式。”
“我會聯系泰山路居委會,為大家提供書本、文具乃至考卷考題等復習資料,只要大家愿意學習,那就一定能夠學習…”
更響亮的歡呼聲出現。
公社里很多人都來圍觀。
李衛國等人也在圍觀人群里,他們看著站在知青之間侃侃而談、接受歡呼的錢進,噤若寒蟬。
還有公社領導慌了,進去問錢進:“耽誤的工時怎么辦?”
“隔天休息半天,那么其他社員怎么看待這個問題?如果所有年輕社員都說他們要參加高考,這又該怎么辦呢?”
錢進大聲說:“有問題解決問題,不要因為‘怎么辦’就想著‘不要辦’。”
“這件事情很簡單,我們是要為同學們參加高考保駕護航,是要為國家選拔人才提供便利條件,而不是找時間讓他們偷懶耍滑。”
“所以,所有要來自習室的人都得簽署一項工作保證書,高考結束能考上大學的去上大學,考不上的大學的要把未來一個月欠下的勞動工時補上。”
“另外,所有來自習室的人都得接受簡單的考試,起碼具有參加高考的能力,才能進入自習室,不能說是誰想進就進!”
他把周曉芳等幾個帶頭人喊到前面,將條件一一列了出來。
青年們興奮的點頭:“這個可以,我可以代表我們大隊的同志答應。”
能有24小時開設的自習室已經讓他們很滿意。
結果公社還要給他們配備考卷,甚至還會請來老師,這就是意外之喜了。
雖然不是每天都有半天的學習時間,但既然自習室可以24小時開放,那么他們大不了晚上多來學習一段時間就是了。
甚至,可以通宵學習,白天下地。
下地時候可以摸魚擺爛。
反正是大集體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