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這場春雨如同夏季雷雨,來得急、來得猛,可去的也急。
早上下雨,半夜雨水停歇。
錢進手里已經拿到了一直想找的東西:
馬德福違法亂紀的黑料。
黑料滿滿當當,只要遞上去,他就休想再回到供銷社上班了。
另外二級分銷站這幫人的黑料也落到了他手里,同樣,要是這些黑料送上去,他們全得開除還得準備去監獄里頭接受改造。
錢進沒著急把黑料送上去。
春耕行動正在如火如荼的展開,特別是這場春雨過后,河水暴漲、莊稼喝足,后面農田里的活計很多,農民們會很忙。
同樣供銷社也會很忙。
他們不光賣貨,還得保障農耕工作的順利進行。
錢進沒有三頭六臂,這時候需要供銷社和二級分銷站的所有工作人員一起努力。
所以他選擇按兵不動。
先得讓他們好好干活,把活干完了再說其他的。
錢進不喜歡過河拆橋、卸磨殺驢,可既然橋已經損壞、驢已經重病,那他沒有別的選擇。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
春雨停歇,青石板路上還泛著濕漉漉的水光。
錢進昨晚上發現雨停后便給泰山路居委會打去電話,讓石振濤通知了一些事。
上午,紅日與天齊。
錢進在門口等待著手下的到來。
新官上任三把火。
他本來要燒的第一把火是下鄉,結果李衛國、陳楷這些人真是好人,主動當火把燃燒自己、照亮錢進的仕途之路。
于是錢進就燒了他們當第一把火,下鄉的工作當成了第二把火。
如今錢進等待的就是第二把火的火種。
趙大柱從后面來找他:“錢主任,辦公室一直沒收拾,您看這辦公室我們怎么幫你收拾?馬德福遺留的文件怎么處理?”
“我的意思是,這些文件需要封存上交上級單位還是說您先盤查一番?”
錢進轉身,笑道:“趙老師,咱們在一起工作時間不長,但我從不掩飾自己的真性情,你們應該了解我了。”
“我和馬德福不一樣,你們不是我的秘書或者助理,更不是我的保姆什么的,不需要幫我收拾東西,我的工作我自己來處理。”
他去把馬德福遺留的藤椅搬出去曬太陽,這藤椅是好東西,坐著很舒服。
可惜時間太長了,現在害怕水汽的侵蝕。
供銷社里,工作有條不紊的進行。
各二級分銷站里,工作則進行的激情如火。
西坪生產大隊通往公社的土路被雨水沖的泥濘不堪,四處都泛著泥腥味。
會計老周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泥漿,胳膊底下夾著個藍布包袱,里頭裹著兩瓶大隊汾酒。
這是清明節的時候,大隊長家親戚從晉地回故鄉給親人上墳捎過來的好酒。
喜歡喝酒的大隊長愣是忍住了饞蟲沒喝,因為它們有更重要的使命那就是送禮。
老周費勁的走在前頭,身后跟著兩個后生,一個挑著扁擔,一個推著獨輪車。
獨輪車一邊有麻袋,一邊捆綁了幾個竹籃,不管麻袋還是竹籃里頭都有東西,其中最邊上一個竹籃沒有蓋布,露出里面滿滿的雞蛋,都用稻草仔細墊著。
老周走在前面探路。
路太泥濘他脫掉了鞋子,赤腳走在泥地里,這樣省鞋還走得穩。
只是春雨后天氣有些寒冷,泥水更冷,凍的人腳發麻,走一會就得金雞獨立搓搓腳。
但老周倒是不在乎這點苦楚,他更在意后頭推車的青年:“小雷,你可推穩了,別的不要緊,翻車了雞蛋掉出來可就全砸了。”
小雷身高矮卻長得結實,整個人跟一頭牦牛似的:“放心吧二叔,我仔細著呢。”
老周點點頭,又去囑咐挑扁擔的青年:“林文,這回可別像上回。見著李站長先遞煙,他要是不接,就給人家放桌子上,別再收回來。”
青年點點頭,臉上有不忿表情:“供銷社這些干部太過分了,他們還是人民干部嗎…”
“別瞎說,”老周嚴肅的打斷他的話,“現在路上沒什么人你抱怨兩句不要緊,進了公社絕對什么話都別說。”
“你給我記住一句話,胳膊拗不過大腿,咱們就是胳膊,人家才是大腿。”
周林文不服氣的說:“我不信這天被他們幾個貪官給擋住了。”
“最近我聽我公社的同學說,馬德福已經完蛋了,他在縣里頭搞破鞋被辦了,現在公社是個市里來的新領導掌權。”
老周搖搖頭:“咱不管這些,第一,我告訴你,天下烏鴉一般黑。”
“第二,縣官不如現管,咱找不到新主任那里去,咱是跟醫藥站、回購站和合作商店搭邊,新領導總不能從市里帶來一幫兵吧?最后他要辦事不還得指望以前的老班子?”
周林文長嘆一口氣。
他們已經走了一段路了,有些勞累,周林文掏出軍綠水壺喝了一口又遞給老周:“二叔喝一口吧。”
老周看著青年粗糙的手掌搖了搖頭。
他沒心情喝水。
靠著公社越近他越是打怵。
他忍不住想起去年這時候為了給隊里的棉花地討些農藥,他在李站長辦公室門口蹲了整整一上午。
最后托人去大隊捎了話,大隊把攢了半個月的雞蛋全送過來,才換到一箱子發了潮的六六六粉。
泥路兩旁的楊樹抽出了嫩芽,在春風中輕輕搖曳。
遠處傳來拖拉機的轟鳴聲,幾個社員正在翻耕冬閑田。
老周抬頭望了望天,瓦藍瓦藍的,昨夜的雨水把天空洗得透亮。
他不由得緊了緊懷里的包袱,布料摩擦發出沙沙的響聲。
西坪生產大隊在自店公社最西北邊,隔著公社遠,平時走動便少,跟各單位領導關系疏遠一些。
今天路滑沒法騎車,他們走著來的很耗費時間,天不亮出發,等到了公社便已經快十點鐘了。
三人轉過供銷社斑駁的磚墻,醫藥站綠漆門框上“為人民服務”的標語在雨后陽光下泛著光,大門敞開,里面有歡聲笑語傳出來。
周林文看看周圍無人,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老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急忙瞪眼:“別找事!”
周林文咧嘴笑:“二叔,現在這里沒人,砸門不用怕。”
他怕挨批,趕緊換了話題:“哎,二叔、小雷你們看,我記得以前每次來的時候,醫藥站的綠漆木門總是虛掩著,非得等來人把‘心意’擺在明面上才肯完全打開。”
“今天這是誰去了?怎么大門開成這樣子?”
如果說以往醫藥站的門是猶抱琵琶半遮面,那么今天便是蓬門今始為君開。
小雷嘀咕一聲:“反正不是因為咱要來才打開的。”
三人用隨身帶的竹片刮干凈腳上的泥濘穿上鞋,臉上露出笑容走進醫藥站。
里頭是長耿大隊的人在清點物資,站長李衛國蹲在他們身邊幫忙整理。
老周進門還沒開口,李衛國見他們進來竟先笑了:“老周!就等你們呢!”
老周一愣,胳膊挎著的籃子竟然有些發燙。
他心里感嘆,這李衛國當真長了一雙狗眼睛,會看事的很。
籃子還沒放下呢,人家已經看出他是帶著雞蛋來的了。
上個月還不是這樣,他當時來拿今年的獸用青霉素,李衛國還板著臉說“要按計劃分配、你們大隊沒有指標”。
最后他好說歹說,還找了人幫忙說情,李衛國才給了個半量。
那時候李站長的手指在桌面上敲得咚咚響,整個人別說露出笑容了,更別說蹲在地上仰望自己了,他就沒拿正眼看自己一行人。
老周心里感嘆臉上則迅速露出笑容,拍了拍籃子說:“李站長,上次從你這里借了個籃子,今天給你…”
“你個老周又來跟我開玩笑,”李衛國截住了他的話,“你啥時候從我這里借過籃子?”
“我站里就沒有這樣的籃子,你肯定記錯了,是不是借了食品站或者合作商店的?”
老周一愣。
啥意思?
你李衛國不是最喜歡吃雞蛋嗎?這是又改性子要吃別的了?
不會是成黃鼠狼想吃雞了吧?
大隊可沒多少雞可以用來送禮。
周林文掏出煙來說:“李站長你抽一支煙,咱好好想想,我記得我二叔是從你這里借的籃子。”
李衛國將他遞來的煙推回去,嚴肅的說:“你這是干嘛呀?怎么進來還給我上煙了?”
“我這里是醫藥站不是菩薩廟,是給你們提供服務的,不是讓你們上香的!”
說著他走進柜臺里,從藥柜最上層搬下一個紙箱:
“你們是來拿春耕用藥的吧?早就準備好了,按照縣農林局和供銷社的除蟲菊酯兩箱,獸用青霉素一箱,都是新到的…”
說著他又搬下來兩個箱子。
老周的手懸在半空,一時之間都懵了。
這是做夢?
他趕緊把籃子放在桌子上,又給周林文使眼色。
周林文沒反應過來,他也懵逼了。
老周急忙指了指他手里的煙卷,他恍然大悟,把一包煙全放下了。
“哎喲,這是干啥!”李衛國快步上來將煙塞給周林文,又把籃子遞給老周,“知道你們西坪大隊忙,你們來一趟不容易,我不留你們了,你們忙別的吧。”
老周從上衣兜里掏出錢:“那我、我算算賬。”
李衛國笑道:“你給我簽字就行了,把東西核實好了簽字,讓你們大隊長跟供銷社的趙會計去算賬。”
“反正都是公家的東西,該給多少就給多少,這個他們門清。”
他說著又從柜臺底下摸出四個深褐色大瓶子:“對了,這是上回欠你們的敵敵畏,一個兩升一共八升,一起帶上。”
老周覺得耳朵嗡嗡作響,他機械地接過一瓶瓶的敵敵畏,總感覺哪里不對勁。
這時候長耿公社的人已經走了。
他覺得李衛國剛才可能守著人多不好收禮,現在沒人了,應該收東西了吧?
結果李衛國說道:“剛才人多,老周,我沒好意思…”
“懂,都懂。”老周松了口氣,趕緊把籃子要塞給李衛國。
李衛國愕然:“你干什么?”
老周囁嚅道:“你不是說剛才人多你不好意思收嗎?”
李衛國將籃子狠狠塞回他懷里:“瞎說什么呢?”
“我想說的是,剛才人多我不好意思向你們道歉,如今我得鄭重的向你們、向西坪生產大隊道歉!”
“過去在馬德福的錯誤帶領下,我思想滑坡犯了一些錯,給你們西坪的生產工作制造了一些麻煩,我現在想道歉,希望你們能原諒我們。”
心直口快的小雷忍不住了:“李站長?你這唱的哪一出?你腦袋生…”
“誒,小雷,閉嘴!”老周嚇一跳,趕緊瞪眼呵斥他。
李衛國嚴肅的說:“三位同志,我現在不是唱戲,我是在認真的面對現實。”
“過去我著實犯了一些錯誤,我明白你們現在心里的芥蒂,沒關系,我以后會痛改前非,用熱情周到的服務去消融你們心里的芥蒂!”
從醫藥站出來,老周三人迷迷糊糊的。
他們看看小推車。
農藥獸藥拿到了,雞蛋和煙都還在,怎么個事?
老周站在路邊的老槐樹下,摸出旱煙袋慢慢裝煙。
樹蔭下涼絲絲的,樹上的新葉散發著淡淡的清香。
他看見道路東頭的合作商店門口停著幾輛板車,幾個生產隊的采購員正進進出出。
禿了頭頂的于振峰不知道聽到了什么話哈哈笑,采購員離開的時候,他還熱情的出來揮手…
周林文訥訥的說:“二叔這不對勁,是不是,你說是不是就我說的那件事,供銷社換了新主任,這個新主任對他們要求高,他們老實了?”
老周面色復雜,沒有回答而是說:“走,咱也去合作商店!”
幾個生產隊的采購員離開后,于振峰又去給一個柴油桶補漆,見西坪的人來了,抹了把汗就引他們去后院:
“可等到你們了,走走走,尿素給你們留了二十袋。”
“你們大隊的拖拉機怎么樣了?修好了的話給你們配上柴油,去年不是拖了半年柴油沒給你們嗎?要是機器修好了,這次一道批給你們。”
兩個青年面面相覷。
老周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
他們生產大隊的拖拉機是去年年初壞的,早就修好了。
可馬德福給于振峰說過了,西坪大隊的柴油全額扣下,于振峰也是這么干的。
老周這次帶著汾酒就是要給于振峰送禮的。
他們生產大隊太需要拖拉機了,而拖拉機太需要柴油了!
現在于振峰這么說話,把他給說的無語了。
他只好訥訥說:“修、修好了…”
“那就把柴油配額發給你們。”于振峰痛快的說。
他又看了看小推車:“今年一季度加上去年的拖欠,這柴油配額得四五百升,你們這車子哪能推回去?”
“這樣,我去回購站看看,你們等著我,我記得你們隔壁的長溝大隊正過來送木炭,我看看他們要是沒走,讓他們用拖拉機給你們捎回去。”
不等老周說什么,他已經腳底生風飛奔而去。
很快他又飛奔回來,滿臉洋溢著笑容:“趕巧了,真是趕巧了。”
“長溝那邊剛卸完了木炭準備走,叫我給攔下了,來,你們過來搭把手趕緊往外搬油桶,咱可別耽誤了人家的行程。”
老周將包袱遞給他:“那個于經理,我我我們隊里沒啥好東西,這有兩瓶酒…”
“干啥?想讓我幫你們代售?那你們送供銷社去更好,我這里哪有人來買酒?”于振峰哈哈笑道。
老周跟著笑起來,說:“我們銷售它干啥?這是我們大隊孝敬你…”
“孝敬我干什么?別瞎說,我又不是什么菩薩山神,哪能接孝敬?”于振峰趕緊擺手,“來來來,趕緊搬油桶,搬出來咱就等長溝的拖拉機過來。”
“對了,”他突然從中山裝口袋里掏了一把,將插著的鋼筆拿出來。
“去年中秋節那陣我丟了鋼筆,從你們大隊借了這支英雄牌鋼筆,如今我已經買到新鋼筆了,這支借來的筆就要物歸原主了。”
老周沒接鋼筆。
周林文接了過去。
這支鋼筆是他父親托人買的,本想給他用,結果被于振峰要走了。
老周給他使眼色,于振峰卻面色如常。
后面搬油桶的時候還特意說:“柴油給你們多批了五十升,春耕要緊,你們今年修好了拖拉機得趕緊用起來啊。”
一個個大油桶搬上拖拉機。
老周又給長溝生產大隊的拖拉機手孫明使眼色。
孫明用借火的名頭湊上來問道:“怎么了?”
老周低聲說:“這不對勁啊,我這次來公社感覺什么都不對勁…”
孫明笑了起來:“你發現這些狗熊玩意兒變得通人性了?”
老周點頭。
孫明看看左右,趁著沒人注意低聲說:“是供銷社的新主任!”
“這個新主任很厲害,來了一個月把馬德福給斗倒了擼掉了,他還要收拾馬德福的這些狗腿子,把狗腿子們嚇壞了,現在就怕咱們去告狀。”
老周恍然:“原來是這樣。”
孫明說:“所以你們趕緊抓住機會,最近多往公社跑,缺什么、需要什么就跟他們說,過了這村怕是沒了這店!”
老周明白過來后,趕緊又去了回購站。
公社的回購站主要收購各類農副產品。
他們趕到的時候韋全民蹲在磅秤旁,正把一筐筐蕨菜過秤。
看見西坪大隊也來送貨,他的滿臉橫肉堆出個勉強的笑容:“老周你們來了?這是帶了什么好東西過來?”
老周低聲說:“沒什么好東西,去年攢的柴胡收拾好了,想過來看看能不能換點錢給大隊春耕加把油。”
韋全民說道:“這肯定能,你們大隊的柴胡品質最好了,我給你們好好看看,爭取給你們定個特級。”
老周干咽了口唾沫。
誰的變化都比不上韋全民變化給他帶來的震撼大。
韋全民是全公社出了名的臭脾氣,鄉下人都叫他狗臉子,因為他就像一條瘋狗一樣,前一秒還對人搖尾巴后一秒就呲牙了。
另外他最能給人甩臉子,動不動便扯著大嗓門嚷嚷,要是他喝了酒,那還能把人捶一頓呢。
結果現在他也開始帶著笑容了。
不過這笑容怎么看怎么滲人。
周林文說:“不光帶來了柴胡,還帶了我們自己腌的香椿芽。”
“三月開始腌的,現在腌的成色可好了…”
“你們還真是什么也往我這里送?把我回購站當垃圾站啦?”韋全民聽到送來了腌香椿后終于本色畢露。
他很不喜歡香椿味,覺得有一股子臭味。
周林文年輕氣盛,聽到這話立馬說:“噢,是不是咱供銷社現在不收購咸菜了?那成,我去問問。”
“正好剛才我們過來時候碰到錢主任在門口來著,我去找錢主任問問…”
“不用問、不用問。”韋全民哈哈大笑起來,趕緊一把拽住他,“你小子真是個年輕人啊,臉色說變就變。”
“我回購站怎么能不收購咱農副產品?剛才跟你們開玩笑呢,瞧你們,怎么還當真了呢?”
“來來來,把香椿拿出來——算了不用拿了,你們西坪山長出來的香椿品質最好,我直接給你們定個特級,咱們上稱吧。”
老周猶豫的說:“不看就定級?不合適吧?”
韋全民急忙說:“合適合適,怎么能不合適呢?哈哈,我信得過你們西坪的周家人嘛。”
說著話他檢查了柴胡品質,又給定了一個特級。
另外他還親自幫他們把中藥和咸菜裝筐保存,干活的時候嘴里沒停下:
“你們西坪山的野金銀花是好東西,下次有了直接送來,不用曬太干,濕著稱分量足。”
回購站里彌漫著各種藥材混雜的氣味,老周看見墻上新貼了一張《農產品收購價格表》,上面蓋著鮮紅的公章。
老磅秤被推出來。
所有商品挨個上稱。
往年這稱總是缺斤少兩,今天不但沒有缺斤少兩,韋全民還給他們補上斤兩…
在公社里轉過一圈,他們該買的買齊了,該賣的也賣完了。
按理說他們要走了,得趕早回去。
可老周猶豫一番,抽了兩鍋旱煙后他下定決心:“走,去招待所看看新主任!”
“去告狀嗎?”周林文期待的問。
老周瞪眼:“你敢!別瞎說,別給咱大隊惹麻煩,你還嫌咱大隊發展的好了?”
“我是去看看這個錢進是什么人物,他怎么能把這些壞種治的服服帖帖?”
錢進很好找。
畢竟供銷社一共四個人,三個熟悉面孔只有一個陌生面孔。
那是個英武帥氣有精神的青年。
青年看到他后笑著招呼說:“老叔,要來買點什么?縣里剛送來的甜面醬,買點回家吃呀。”
老周局促的笑道:“領導,我不是來買東西的,我是來感謝你的。”
錢進疑惑:“啊?我幫你什么了嗎?”
老周嘿嘿笑:“幫了很多事呢。”
說著他拿出煙示意:“領導你抽煙。”
錢進擺手:“多謝盛情,老叔,我不抽煙,你看這煙盒上寫著什么?”
“抽煙有害健康,你也得少抽這煙。”
老周說道:“我一年帶頭抽不上一盒,這大雞煙不便宜,我都是抽旱煙。”
錢進說道:“這旱煙還不是一樣有害健康嗎?”
老周說道:“那它煙葉子上面可沒寫這個字。”
錢進啞然失笑。
后面有人說:“周老二你說什么呢?不買東西趕緊讓開,我已經等一陣子了。”
又有相識的人說:“就是,周老二,你不買東西還不趕緊回去?你們西坪隔著公社最遠,靠11路撩回去得倆小時呢。”
錢進聽后問道:“誒?西坪生產大隊?老叔你是西坪的?”
老周說道:“對,我是西坪大隊的會計,我叫周古。古老、古老,古有老的意思嘛,熟悉的人都叫我老周。”
錢進招呼劉秀蘭:“劉師傅,你忙一下,正好有西坪生產大隊的同志過來,我有事問他,得去辦公室一趟。”
劉秀蘭爽快的說:“行,主任,你忙你的,這邊我能忙活的過來。”
錢進沖其他社員點頭:“失陪了,同志們,我這里有別的工作需要忙活一下。”
因為在昨天的投誠行動中,馬德福這些狗腿子都不約而同的提到了西坪這個生產大隊。
西坪生產大隊靠著西坪山,抗日戰爭時期,曾經有西坪戰斗隊在山里出沒,抗擊日軍小隊、懲奸除惡殺漢奸。
或許是西坪靠山建隊,社員們骨頭硬;或許是他們流著爺叔們英雄的血脈,這個大隊的干部都是硬脾氣。
他們跟馬德福不對付,馬德福報復他們。
盡管西坪生產大隊在人數、距離等各方面完全滿足建立雙代店的標準,可馬德福就是不幫他們申請建立。
于是,他們隊里的物資供應全靠自己來公社提取,每次來提取還得受盡糟踐才能有所收獲。
錢進知道這事后,就把在西坪生產大隊建立雙代店的工作列在了自己的重點任務中,他把老周請進辦公室,想細聊這件事。
到了辦公室門口,老周攥著褪色的藍布帽有些不好意思:“我腳上踩的都是泥。”
“里面地上也是泥,反正我不打掃衛生。”錢進沒有講大道理而是哈哈笑,推開門把他推了進去。
老周以前來過這間辦公室。
有時候是馬德福要訓他,有時候是他給馬德福來送禮。
但現在辦公室布局跟他熟悉的不一樣了,變得簡樸許多。
諸如衣柜、臉盆、燒水壺之類的東西都沒了,簡簡單單的剩下了那張大榆木辦公桌。
桌子上面擺著個搪瓷缸,再就是墻上掛著領袖像和一張自店公社地圖,此外便是文件和書籍。
錢進去拿暖壺進來倒茶:“你坐、你坐,今天咱得好好聊聊,所以別拘束。”
老周半個屁股挨在椅子上,椅子發出細微的吱呀聲。
“西坪今年的春耕準備得怎么樣了?”錢進推過來一個白瓷茶杯,里面的茶葉正在舒展開來。
老周雙手接過茶杯,熱度透過瓷壁傳到掌心:“報告錢主任,冬小麥追肥已經完成八成,春玉米地也翻好了。”
錢進笑:“我說了是閑聊,這不是公社的領導讓你匯報工作,你別客氣也別有什么壓力。”
“你們種子夠用嗎?農藥呢?”
“托您的福,今天剛領到足額的敵敵畏和尿素。”老周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還有柴油,去年基本上領不到柴油,挺好的拖拉機只能在倉庫里趴窩。”
“今天好了,一口氣得領了五百多升柴油,怕是夠用一整年的。”
錢進笑道:“你快別客氣了,怎么還托我的福…”
“這個不是客氣,領導,剛才我在外面感謝你,謝的就是這個。”老周認真的說。
他把各分銷站往日和今天的不同待遇仔細說了一遍,說到激動處,眼睛都紅了。
這些年他們大隊的領導干部受的委屈太多了。
整個生產大隊的社員跟著他們吃的苦、遭的罪也太多了。
錢進示意他喝茶:“這事我昨天也是剛知道,你放心吧,以后絕對不會再有以前那樣的事發生。”
“我在市里的時候就聽說過,西坪是塊英雄的土地!”
他起身走到墻邊,手指點著地圖上西坪的位置:
“40年開始,你們的西坪戰斗隊就開始為人民解放事業做貢獻,你們西坪屬于咱們海濱市的革命老區,這種地方本該是我們供銷工作重點保障對象!”
老周不知道這位年輕的主任以后會怎么做,但他說的話真叫人感動。
他想起以前馬德福在同樣的位置說的話:
“西坪?窮山窩窩的地方,兔子都拉不出細屎來,怎么一直賴在自店公社不走?什么時候劃到那邊的水合公社就好了。”
錢進坐回椅子上,從抽屜里取出一張文件紙:“周會計,我今天叫你來不是談心的,有個重要工作需要咱們共同使勁。”
“是這么回事,,我打算在西坪設個雙代店,你看…”
“雙代店?!”老周不等他把話說完猛地站起來,椅子“哐當”一聲被掀倒在地上。
他又趕緊去扶椅子,錢進笑著說:“不用這么激動,周會計,你放心,什么都會好的,日子會好的,未來是好的,你別激動。”
老周的聲音都在發抖:“錢主任,這不能不激動呀,您、您是說真的?要給我們大隊成立個雙代店?”
錢進給他倒水:“坐下說,這個雙代店你放心好了,馬上就開始籌辦,爭取在四月份結束之前落實了文件,五月份就開始投用。”
“咱們雙代店既代銷日用百貨,又代購農副產品,你們大隊肯定符合辦理條件。”
“以前馬德福不是個東西,不給你們辦雙代店,讓社員們買個鹽還得跑十幾里山路來公社,這真他娘混蛋!”
老周的手抖得厲害,不得不把茶杯放在桌上。
他說道:“是呀,我們大隊隔著公社遠,買什么也不方便。”
“距離最近的大隊雙代店也得隔著四里地,社員們為了買個東西真遭罪了,你別看著四里地不遠,可我們那里都是山,走的是山路,費勁啊,所以社員們每次去個雙代店都得呼朋喚友跟趕集似的。”
“我們大隊長跟縣里有關同志反映過,唉,沒有用,人家不管事,直接把文件發給馬德福,唉,這還不如別管呢…”
說到這里老周又站起來,朝著錢進深深鞠了一躬:“錢主任,我替西坪九百多口人謝謝您啊!”
錢進連忙扶住他:“這是應該的。”
“我是公社的供銷社主任,無論如何得對得起咱公社的社員。”
“這樣,你們大隊有拖拉機是吧?明天你們開拖拉機來公社,我給你們大隊準備了一些東西。”
“我知道,你們大隊五保戶和軍烈屬最多,以往馬德福對不住你們,我代表我們供銷社加倍補償你們!”
老周一時之間激動的不知道說什么好,一個勁的抱拳頭:“謝謝、謝謝。”
錢進拿出一張紙:“咱們先規劃一下建雙代店的事,你熟悉你們大隊,你覺得哪個地方建雙代店合適?”
“來,你把你們大隊建筑分布簡略圖畫一下,咱們對著你們大隊的平面圖來商量…”
老周精神抖擻開始劃拉起來。
兩人討論了一會,遠處傳來一陣“突突突”的引擎聲,聲音由遠及近,震得樹上的麻雀撲棱棱飛起。
很快幾個半大孩子歡快的吆喝聲傳進來:“卡車!大卡車來了!”
錢進看看時間,應該是自己的援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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