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城中的差役兵丁都抵達了案發現場,一起過來的還有城中官員。
望著熊熊燃燒的烈火,所有人臉色都陰沉的可怕。
“反賊一個都沒抓住么?”
萬懷瑾厲聲質問道。
本來江南的局勢,就已經夠亂的。
再發生這種事,擺明是不想讓他好過!
“欽差大人,我們抓到了一些作亂的白蓮教反賊,還沒來得及審問。”
劉參將當即回答道。
拿了開拔費,自然是要干活的。
雖然屠滅江南書院的“反賊”,他是一個都沒抓到,但白蓮教亂黨真抓了不少。
只要在城中制造混亂的,甭管什么身份,一律視為白蓮教。
里面有多少真白蓮教,有多少人是渾水摸魚,這就不關他的事了。
為將者執行軍令即可,過多的摻和政治,不是一件好事。
“哦!”
“可曾抓住屠滅江南書院的賊首?”
萬懷瑾期待的問道。
如果能抓到賊首,也算是將功贖罪,多少都能減輕一些責任。
把兇手交出去,還能略微平息一下江南士紳的怒火。
場面鬧的太僵,不利于朝廷和江南世家大族之間的談判。
“欽差大人,我們光顧著抓人,哪有時間甄別啊!
審問的事,我們不擅長。
要不然交給刑部,或者是巡撫衙門,讓他們來審理此案?”
劉參將果斷的選擇了裝傻充愣。
“反賊”能夠這么輕松的覆滅江南書院,沒有軍方的配合是不可能的。
為了放“賊人”離開,他選擇的進軍路線,恰好和人家的撤離路線錯開。
如此多的巧合匯聚在一起,真要是深入調查,可以說處處都是破綻。
賊人是怎么瞞過守城兵卒,帶著武器進城的?
巡邏的差役,為何沒發現不對勁?
白蓮教反賊手中的火器,又是從什么地方來的?
一系列的破綻匯聚到一起,稍微用腦子分析一下,都會發現不對勁。
不過懷疑歸懷疑,官場上自有一套運行規矩。
沒有證據的事情,那是不能亂說的。
能夠抓到一批白蓮教,那就證明慘案是白蓮教反賊干的,也必須是這幫反賊干的。
甩鍋給替罪羊盡快結案,對在場眾人來說,都是最好的選擇。
深究下去,遲遲找不到證據,反倒是把自己送入了危險邊緣。
“交給巡撫衙門審理,這是地方案件。”
刑部尚書安敬之果斷選擇了踢皮球。
此案牽扯太大,他這個混日子的尚書,沒必要摻和那么深。
萬一不小心審問出了,一些不該知道的訊息,那就是自找麻煩。
“安大人,刑部多刑偵高手,此案還是你們接手合適。
現在江南士林都看著,唯有刑部出面,才能令大家信服。”
莊元嘉果斷選擇了皮球回踢。
刑部尚書怕麻煩,他這位悲催巡撫更怕麻煩。
查到了白蓮教叛軍身上無妨,反正賊人也不能咬他,可若是不小心查到勛貴系頭上,搞不好他也會暴斃。
經過了這么多事,他算是看出來啦,勛貴系將領就是一幫無法無天的主。
尤其是勛貴少壯派,為了達到目的,那是真的敢殺人。
能在外面劫殺士子,就能在城中對江南書院下黑手。
連強勢的江南士紳集團都敢往死里得罪,他這個悲催巡撫,又算得了什么。
在不觸及利益的情況下,或許人家還給幾分面子。
一旦觸及核心利益,巡撫一樣可以物理消除。
政治影響,朝廷追責,那是成熟政客們需要考慮的。
世上還有一種叫“愣頭青”的人,腦袋就一根筋,根本想不到那么多。
“夠了!”
“來回推諉,這算什么事。
巡撫衙門不想處理,那就交給知府衙門審理,務必要把兇手揪出來。”
安敬之沒好氣的說道。
“尚書大人,所言甚是!”
“路大人,此案就交給你了。
務必查清來龍去脈,還死去的學子一個公道。”
為了避免拉仇恨,莊元嘉果斷選擇了死道友不死貧道。
刑部和巡撫衙門,都不想碰的燙手山芋,一下子落到了知府衙門身上。
在這些大佬面前,路海之沒有發言權,只能被動接受。
掃視了一眼現場,見沒人幫忙說話,路海之無奈的點了點頭。
此刻他內心是崩潰的。
諾大的江南書院,師生加上賓客仆役,足有上千人之多。
現在發現的幸存者,就剩下幾名仆役。
能夠活下來,純粹是他們運氣好,案發時被派出去執行采買任務。
消息一旦傳開,死者的家屬必定會到衙門來鬧騰,逼他盡快查明真相。
單純查案也就罷了,關鍵是這些家屬,還會把慘案怪罪到他頭上。
江南書院可沒有在窮鄉僻壤,而是占據著城中的黃金位置。
數百名反賊在這種地方大開殺戒,地方衙門沒有及時派兵過來鎮壓,本身就是重大政治事故。
從上到下的相關衙門,全部都難辭其咎。
相比一眾大佬,作為其中的軟柿子,他無疑是最好捏的。
“尚書大人、巡撫大人,讓下官查案可以,但涉及到了反賊,光知府衙門怕是無力處理。
尤其是受害者的身份特殊,牽扯到了江南地區一眾世家大族,稍有不慎就會引發大亂子。
與其等待局勢失控,不如主動出擊。
下官建議,邀請各家代表到南京,共同商議善后事宜。”
略加思索之后,路海之果斷選擇了死中求活。
把人邀請過來,固然也會鬧騰,但起碼在規則范圍內折騰。
大家一起參與調查,無論查到誰的頭上,都多了一幫人共同分攤壓力。
“你自行張羅便是,務必要盡快了結此案,平息輿情。”
安敬之當即拍板道。
這種事情,越快處理越好。
拖的時間越長,越容易引發大亂。
朝廷和江南世家大族間博弈,才剛剛開始,就出現這么大的亂子。
持續下去,還不知道會死多少人。
哪怕貴為一部尚書,參與進去都沒有安全感。
當政治游戲規則被打破,那是什么事情都有可能會發生。
軍營中。
“總兵大人,對不上暗號,前面極有可能是真反賊。”
聽到下屬帶來的消息,云向文眉頭一皺。
說好的大家一起演戲,萬萬沒有想到還詐出了真反賊。
看得出來,現在的大虞朝,已經是千瘡百孔。
隨便折騰點兒動靜,都能引起一場叛亂。
“繼續偵查,先搞清楚敵人的兵力。”
云向文想了想之后下令道。
好不容易帶兵出來了一次,肯定不能立即回去。
針對江南書院的行動,看似做的完美無缺,實際上到處都是破綻。
此刻南京城中正亂著,太早回去很容易被火燒到。
與其摻和那些紛爭,不如游弋在外,坐觀風云變幻。
朝廷已經下令北疆兵南下,拖到自己人抵達南直隸,所有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遵命!”
“只是…總兵大人,營中糧草已經不多。
如果戰事拖的太長,后勤補給將是不小的難題。”
青年將領略顯為難的說道。
虞軍的后勤補給,一直都是老大難的問題。
哪怕身處江南這種糧倉之地,朝廷的后勤工作,也干的一團糟。
想要高效獲得補給,都是軍方自己負責后勤。
勛貴系在江南兵少,顯然不具備擁有獨立后勤的能力,后勤上依賴地方衙門供給。
“無需擔心,糧草早就有人提前準備好了,不會讓大家餓著的。”
一旁的楚國公搶先回答道。
從上一代楚國公壯烈殉國開始,楚國公一脈就和江南世家結下了血海深仇。
如果不是那幫世家大族子弟當了叛徒,南京城也不會那么快淪陷。
站在當時的角度來看,只要守軍再拖上一兩個月,朝廷的援兵就會抵達。
盡管軍事上很難做到,但只要努力就有希望。
家族苦心積攢的上千親兵,楚國公一脈數百宗族子弟,連同一眾家眷,全部損失在了城中。
原本是頂尖勛貴的楚國公一脈,一下子從權力中心跌落下來,只能在二三流勛貴圈子里混。
繼承老祖宗留下來的金飯碗后,當代楚國公一直都想復仇。
因為局勢太過混亂,很難查清誰是罪魁禍首,索性就一并給恨上了。
反正勛貴集團和江南集團是政敵,搞死對方也不算冤枉。
“公爺說的不錯,活人豈能讓尿憋死。
巡撫衙門的糧草無法及時送達,我們還不能找叛軍去取么!”
云向文笑著說道。
叛軍手中不一定有糧,但江南士紳手中肯定有糧。
大家都是鄰居,過去借點兒也很合理。
應天府,王家大院。
“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
“路海之是廢物!”
“莊元嘉也是廢物!”
“史清塵更是廢物!”
“如此簡單的調虎離山,他們都不知道,簡直就是尸素裹餐的酒囊飯袋!”
“還有城中那群丘八,居然敢拖延救援時間,分明就是私通叛軍!”
王嘉恒憤憤不平的怒罵道。
距離南京城太近,有時候也不是一件好事。
江南書院慘案剛爆發,王家就第一時間收到了消息。
安排人去調查之后,王嘉恒整個人都不好了。
最出眾兒子、侄子,全部在慘案中喪生,連尸首都找不到。
發生這么大的變故,官府居然只抓到一群雜魚。
安插在府衙的人傳回的消息,被抓的“白蓮教徒”,多是趁火打劫的地痞流氓。
只有極少數是真白蓮教徒,并且這些人的身份地位都不高,完全不知道“書院慘案”是誰策劃實施的。
發動襲擊的賊人,也在戰斗結束后,消失的無影無蹤,仿佛從來都不曾出現過。
案件調查到這一步,所有的線索都斷了。
指向白蓮教的證據,也僅僅是大戰爆發時,這些賊人口中高喊白蓮教的口號。
究竟是真白蓮教,還是假白蓮教,誰也說不清楚。
江南書院的學子,年齡段從十五六歲到三十多歲都有,全部都是各家在政治上的接班人。
一下子全賠了進去,其他家族是什么感受不知道,反正王家是急了。
按照族中的家伙,下一次科舉就到了入仕的時候。
現在突然斷了檔,就意味著宗族在朝堂上的權力,無法順利完成承接。
臨時安排人替補,且不說能力是否能跟上,光他們這些掌權者心里那關都過不了。
苦心積攢的人脈資源,不留給自家兒子,全部交給遠房子侄誰甘心啊!
何況科舉是有門檻的,沒有書院這個紐帶,走簡單模式,那就要直面天下士子的競爭。
擅長讀書的種子選手,在此前的篩選中,就提前脫穎而出。
現在重新選人培養,相當于矮個子里拔將軍,哪怕砸再多的資源,大概率也是陪跑。
縱使僥幸考中進士,這也只是第一步。
合格的家族繼承人,不光讀書厲害,還得從小培養處事能力、應變能力。
很多知識傳承,錯過了從小養成的最佳時機,后面是很難學會的。
江南書院的慘案,相當于家族人才十年斷檔。
在人均壽命只有四五十歲的時代,十年這個周期,無疑是一個要命的數字。
天下士紳多得去了,想對他們取而代之的,也不在少數。
一旦露出頹勢,自動就會匹配競爭對手。
“老爺息怒!”
“越是現在這種時候,越需要保持冷靜。”
“敵人敢對江南書院,擺明是和江南一眾世家大族站在了對立面。
天下間有實力,又有動機出手的勢力寥寥無幾。
哪怕做的再怎么干凈,也會留下破綻。
敵人既然出了手,就不會停下來。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接下來還會有更多針對我們的手段。
眼下我們必須穩住陣腳,不給敵人可趁之機!”
管家急忙勸說道。
人在憤怒的時候,最容易干出蠢事來。
找不到幕后黑手,遷怒到南京一眾官員身上,固然可以出一口氣,但也會招來一幫新的敵人。
在北疆兵南下的關口,率先跳出來搞事情,很容易淪為朝廷的首要打擊目標。
文人世家不是門閥世家,正面和朝廷對抗,那是要吃大虧的。
“晚了!”
“江南地區的局勢,從現在開始,已經完全失控。
我們能夠保持理智,你能保證其他人,也都可以保持理智么?
何況宗族子弟死在外面,我們沒有任何反應,外界會怎么看我們王家啊!
派人同各家聯絡,這一次我們要共進退,一起向衙門討要一個公道!”
王嘉恒一臉冷漠的說道。
身份不同,看待問題的方式,也不一樣。
有些事情,個人可以退讓,但是宗族不行。
世家大族之間也存在著激烈競爭,一旦流露出軟弱的一面,很容易讓外界以為他們沒落了。
搞不好就會有人,想把他們王家一并給端上餐桌,伺機給分食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