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見到綁在椅子上的男人時,奎恩總算明白為什么黃金之風抓那么久沒抓到他了。
原來躲在這享福呢。
奎恩看過黃金之風發到道上的通緝令,約莫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畫像上很瘦,看起來如猴子般伶俐。
此時的亨特已經完全看不出年紀了,臉頰腫得像發酵后的面團一樣高,眼眶一邊烏黑,一邊青紫,耳朵也少了一只,頭頂上架了根水管從隔壁河道引水,水流不斷地淋在他頭上也不知淋了多少天,癱在那兒連呼吸聲都弱的不成樣子。
見到來者,亨特下身軀一抖,和善的長發神父捧著經書,在他眼中卻像手握長叉的惡魔,瞳孔放大,呼吸也變得凌亂,卻因被綁在椅子上退無可退。
“啊呀呀”悉薩苦惱地嘆氣:“學藝不精,讓你看了笑話。”
“什么學藝不精?”奎恩像重新認識他一樣,哪怕和悉薩打過一場,也不覺得這名神父會有如此粗暴的一面。
“審訊是一門學問。”
悉薩蹲到亨特面前,拔掉他嘴里的被水泡了三天都不發軟的大列巴面包,亨特頓時顫聲哀嚎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帝國,流傳一句諺語——‘談心室里沒有秘密’,審訊要有竅訣,要保證嫌犯的人權,保證嫌犯的隱私,保證審訊的公正.你這樣子,不就顯得我沒保證你的人權,侵害了你的隱私,讓你受到不公對待了么?”
亨特猛搖頭,哭喊道:“我自己摔的,跟神父大人無關,您饒了我——饒了我吧!!”
一旁的奎恩眼眸微動,這句諺語.
南大陸關于腓烈帝國的書大多充滿指責與鄙夷,將北方那個龐大的帝國形容為“毫無人權的暴君國度”,而作為印證這個觀點的證據,直屬于帝皇的龐大特務機構“格別烏”就是破壞人權的典范,可謂臭名昭著。
而‘談心室里沒有秘密’這句諺語就是用來形容格別烏的審訊手段。傳言那些在警察局中不配合不老實的犯人,就會被送到格別烏“談心”,為了保障犯人隱私所以談心室禁止律師進入,犯人進去時什么樣,出來時還是什么樣,全身上下找不到任何被虐待的痕跡,但情緒會變得異常穩定,問啥說啥,人稱大記憶恢復術。
世人只知格別烏是特務組織,不知它是帝國的超凡者警察機構,其規模冠絕世界,無人知道格別烏到底有多少超凡者,又有多少帝國的特工滲透在南大陸與東國。
兩百年前,發生在帝國的奸奇動亂將格別烏重創,這些年漸漸沒了往日的風光,可從悉薩的口吻來看所謂“學藝不精”,指的是格別烏大記憶恢復術?
悉薩在格別烏經受過特工培訓?
“喂。”奎恩用魔王之瞳掃過一眼后,告誡道:“別搞什么審訊藝術了。這家伙快死了,這些天你用水一直泡著他?”
這和水牢幾乎沒有區別。
“尊敬的奧術師大人,不是人人都有學院的神奇藥水,能讓犯人乖乖聽話的。”悉薩用手扒拉亨特的眼皮,邊觀察眼白邊說道:“深淵超凡者一旦入睡,靈魂就會回到深淵如果Q先生在那邊將他滅口,我們可就白忙活了。”
“我我不知道什么Q先生——”亨特有氣無力的說:“您說的什么深淵遺物.我更不知道.有一天睡醒后,我突然就掌握了這些知識請您救我——”
“自古以來。”悉薩不為所動,“所有被抓的深淵超凡者幾乎都是這種說辭,畢竟死亡對他們而言不是結束。”
“深淵會帶走他的靈魂,一旦出賣同伴,等待他的將是無盡的折磨.是吧,亨特先生?”
亨特緩緩閉上了眼,只是下嘴唇不斷發抖,仿佛內心恐懼的映射。
“他是什么命途?”奎恩問。
“暴食,序列九,公仆。”悉薩站了起來,將手中大列巴撕成粉末,強行按到亨特嘴里讓他進食。“很奇怪對不對,暴食,貪婪我估計聽到風聲跑路的家伙里應該還有色欲,以往潛藏在城市中的深淵超凡者命途都很單一,‘管理者’只散播與自己同命途的深淵遺物,但愛士威爾除了‘傲慢’之外,深淵序列要齊了.”
“不,有傲慢。”奎恩緩慢的說。
“學院抓到過?”
“不,我在深淵里遇到過。”奎恩頓了頓,“Q先生就是傲慢命途的深淵超凡者。至于序列幾就不清楚了.”
喂食的手停了下來,悉薩的視線在奎恩身上停了一會,饒有興致的問:“你和他交過手?”
奎恩點頭,“裝神弄鬼的家伙,可惜沒見到他的長相。”
“潛淵層?”
奎恩再次點頭。
“厲害。”悉薩贊嘆一聲,旋即意味深長的問:“你是學院畢業的?過往我和校務處打過不少交道,可沒聽說學院有個這么猛的超凡者教師。”
奎恩并不正面回答,只是含糊不清的說:“我的奧術水平可很一般。”
他從陰影中走到亨特面前,打量著這個嘴里灑滿面包渣,眼中滿是絕望的死意,又因為人類本能的求生欲而不得不將食物咽下的家伙。
“秘使難道就沒有拷問用的言靈么?”奎恩舉例道:“比如能讓人眼睛冒愛心齁齁哦哦哦哦之類的催眠術.”
“深淵超凡者的靈魂被深淵污染,尋常言靈很難起效。”悉薩話鋒一轉:“不過,也可以試一試.就是只能試一次。”
奎恩明白他的意思。
悉薩將水管從亨特頭頂挪開,隨后抽起袖子為他擦了擦臉上的水漬,溫和的說道:“我不難為你,只需要告訴我,Q先生是通過什么途徑接觸到你,又怎么將深淵遺物送到你手上的?”
“可別說什么路上撿的哦,深淵遺物可是有保質期的,在太陽底下放不久。”
亨特終于開口了,聲音中帶著一絲凄涼:“回答了你,我就能活?”
悉薩只是笑,不說話。
地球的神父被問道“你能找出上帝存在過的證據嗎?!”時,也是這般曖昧的表情。
“你不知道他們的手段”亨特慘笑道:“我會在那地方被折磨一輩子,直到靈魂在深淵中腐化.”
奎恩終于開口了:“那你的父親呢,老亨特,那個在西威爾開了一輩子藥店的好醫生。還有你的母親,你的妹妹”
亨特猛地掙扎了起來,仿佛這個行將就木的靈魂被人點燃,他對著悉薩破口大罵:“你干了什么?你對他們干了什么?!!該死,道貌岸然的魔鬼你不是神父嗎?用家人威脅他人,是神教該做的事?!!”
“噢,這可與我無關.”悉薩無辜的看向奎恩。
“神教當然不會這么做。”奎恩聳肩,“但你別忘了,你在幫誰送貨在黃金之風眼里,你可是攜貨跑路了。”
“不可能教父教父他.不,我父親救過很多兄弟的命,他不會不念情分.”
“要是尋常的貨,艾克也就算了。但你送的東西關乎他全家性命你應該清楚你送的是什么東西吧?”
亨特一愣,他被關太久了,以至于精神都有些恍惚,囔囔道:“不不對,Q先生應該能搞定,Q”
旋即,意識到失言的他面色蒼白的閉上了嘴。
奎恩眼眸一凝,而悉薩則輕笑一聲:“看來我的判斷沒錯,Q先生果然跟那黑幫有關。”
一個名字出現在奎恩腦海中——
延根流亡政府。
“Q先生是艾克·卡朋么?”悉薩問。
亨特沉默不語。
奎恩搖頭,回答了這個問題:“不是。艾克是忍者序列,他對此知情的可能性不大。”
“你怎么知道他是忍者?”
“你當我是白潛伏的?”
“聽見沒有?”悉薩指向一旁的奎恩,“這家伙,黃金之風新晉的紅花雙棍,在幫派里說一不二,連艾克都要給他兩分薄面——”
亨特盯著奎恩,有些疑惑,他從未在黃金之風見過這號人。
但又能說出艾克的命途.這在黃金之風內都是個秘密,Q先生告誡過自己不要招惹那個‘尼哥’,難道他真是黃金之風的新晉高層?
“我們教會是有道德的。”悉薩所言不假,教會真干不太出拿家人威脅人的事,但下句話卻讓亨特的心涼了半截:“但這家伙沒有,小心Q先生還來不及救人,你家里人就被他——”
飄了飄眼神,示意奎恩接話。
奎恩什么也不說,只是微笑了一下。
要說點什么還好,什么也不說反而令亨特又急又怕,他在掙扎,但眼前又浮現出妹妹和父母的身影。
“最近的光明教廷距離愛士威爾三百公里。”悉薩附身,為他把繩子松了松,“你若愿意配合,我能為你買一張去凱萊斯特城的列車票。教廷的原初之火能焚燒掉你的靈魂,不用擔心死后墜入深”
“什么?!”奎恩突然打斷了他,嚴肅的問:“什么火?”
“啊?哦”悉薩歪了歪頭,隨后糾正道:“就是太陽圣火啦,點在教堂最高處,一千四百年來沒熄滅過的那個圣火。”
奎恩揮手,“繼續吧。只是沒聽過這個名字,有點好奇。”
“呵總之只要你能在那之前不睡,堅持到那里,就不用擔心死后的事。”
亨特低著頭,沒有回答。
他不是選擇生或死。
而是選擇怎么死。
倆人在他面前等了許久,也不見亨特再有動作,悉薩遺憾地搖頭,“看來得跑一趟黃金之風,把他家人帶過來了真不習慣干這種事啊,就好像壞蛋一樣.”
“.悉薩神父。”正當悉薩轉身準備離開,亨特終于開口了,他聲音重新有了些活力,“我知道您.在那些妓院中的事。您很有名。”
奎恩心想勸妓從良么,小眾變態愛好。
“.所以我相信您。”
相信?他是什么很高尚的人么?
“只要您答應我,把我的家人救出來我就愿意答應您的條件。”他懇求道。
這種時候,悉薩本該一口答應,但他只是仰起頭想了想,抱著那本神書愧疚的說:“我沒那么大能耐,只能保證試一試。所以無法答應你。”
亨特笑了笑,“.這就夠了。”
隨后,不等悉薩提問他就自顧自開口道:“我父親靠給黑幫治傷,賺了不少錢所以我從小過得比其他孩子好一些,也有錢去東威爾的學校上學”
“我父親從告訴我,做醫生沒前途,呆在西威爾是一輩子都沒有出頭之日.他想讓我當官但他不知道的是,愛士威爾的公務員名額都是內定的,根本沒有我們這些西威爾賤民的份.”
他說的很慢,聲音沙啞,每一個字都需要用盡全身力氣才能說出來,仿佛一個將死之人在回憶人生。
“從學校畢業后.我并沒有通過市政廳的面試,我不敢告訴父親,他為了供我讀書花了很多積蓄,他一直在家里等我的消息,我只好天天游蕩在東威爾,錢也很快就花光了我就想著借一點.”
“然后我就認識了他,一個叫杰克的西大陸人。”
奎恩與悉薩對視一眼,從彼此目光中讀出了一致的想法——愛士威爾的這些深淵超凡者果然都像一張網一樣。
“借錢嘛,高利貸.要么問抵押物,要么問工作,問家庭住址可他的問題很奇怪.”
“他問我有沒有信仰。”
“.我說我信仰太陽,他便愿意借錢。”
“你是光明信徒?”奎恩問。
“教堂都沒了,哪算什么信徒.只是不信其他神明罷了。”
在泰繆蘭,絕大部分人都與亨特一樣。
若沒有特別的信仰,那生下來就是太陽的子民,平日禱告中所謂的“神”便是創世神。然而他們并不算嚴格意義的光明信徒,因為他們平日里不會參加教會的活動,不會嚴格按照光明信仰的教條約束自己,這樣的人口占據人類總數的三分之一,是教廷的基本盤。
換言之,他們也可以視作無信仰者,畢竟信仰太陽就是泰繆蘭的普世價值觀,哪怕是其他神教的信徒也會承認太陽擁有與自己信仰之神同等甚至更高的地位。
“他答應了,愿意借我很大一筆錢,讓我第二天去特定地點取。”
悉薩來了精神。
“什么地點?”
“一家書店.東威爾的書店,里面有個很漂亮的店員小姐,淡棕色的頭發,笑起來像晴天一樣明媚.”
他懷念著,憧憬著,回憶著改變自己人生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