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紅色的焰光在身后飄曳霧氣中明滅升騰,略微溫暖的空氣中多帶了幾分焦味。
夏南獨自行走在峽谷中,身后的背包已經被他塞滿了用于完成采集任務的霧燈草。
霧燈怪與德魯伊的死亡,讓峽谷內彌漫的霧氣變淡了許多,可能是心理因素,他甚至覺著這處終年不見陽光的“禁地”所帶來的壓抑之感都減輕不少。
并沒有刻意隱匿身形,而是主動放出腳步。
當那扇由深色橡木制成的峽谷大門隨距離拉近而逐漸進入視野的時候,遵從著他之前的指示,安靜而小心地等在入口附近的冬樹與莉莉艾,也將他們的目光望了過來。
見到來者是夏南之后,兩人明顯松了口氣。
“怎么樣,附近有沒有什么危險?”
目光在兩人身上掃過,夏南隨口問道。
“沒有沒有,這里非常安全。”冬樹連連搖頭,態度感激而恭敬,“就是不知道為什么,周圍的霧氣減淡了許多,不過您應該也已經發現了。”
微微頷首,夏南目光轉向一旁正望著自己的莉莉艾。
“你呢,身體有沒有什么不良反應?”
春息之淚吊墜的“次級療愈術”夏南使用次數很少,并不清楚這項一環法術具體的治療效果。
方才時間倉促,沒來得及仔細檢查,眼下有機會倒是需要確認一下。
“沒什么反應,夏南先生。”聞言,少女抬手轉了轉自己之前受傷的臂膀,示意已經完全康復,“連傷疤都沒有留下,非常感謝您的治療!”
可能是望見了夏南身上,和方才分開時候相比多出的淺綠植液,冬樹稍微猶豫了一下,然后壓低聲音,以一種格外小心的姿態,支支吾吾地詢問道:
“夏南先生,您…”
察覺到對方的目光,差不多知曉對方在想什么。
眼前這個質樸少年,恐怕還糾結于心上人與獻祭儀式的矛盾當中。
也不刻意隱瞞,夏南直截了當地將自己在實驗日志上看到的記載,和后面于暗室花園中的遭遇告訴給了對方。
獻祭儀式或許在剛開始,那位德魯伊尚未進入長時間沉睡狀態的時候有那么些用。
畢竟對方為了實驗的順利進行,還真會幫著村民們驅趕魔物,令莊稼豐收。
但后面,隨著德魯伊清醒的間隔時間越來越長,那些所謂“祭品”,便也就成為了村長用于維護自身統治與權威的工具。
“村長大人…可阿斯彭大哥…”
冬樹瞪大了眼睛,臉上充斥著不敢置信的表情。
“不…這不可能,怎么會是…”
自小被灌輸的認知被顛覆,讓他下意識自言自語般反駁著。
而當夏南講述著他在日志中的發現,甚至將德魯伊留下的日記本從背包中取出的時候。
少年的身體開始顫抖。
并不是因為恐懼,而是來自心中沸涌的怒火。
“所以這個獻祭儀式…沒有舉行的必要?”
“所以當初阿斯彭大哥的女兒,其實也不用…”
“所以他選中莉莉艾作為祭品,也根本不是為了什么村莊的延續,純粹是為了他自己?”
“對嗎,夏南先生?”
緊緊攥著的拳頭令指節表面的皮膚都隱隱泛白,顫抖而過于用力,甚至能夠看到其小臂皮膚下抽動膨脹的肌肉和青筋。
冬樹緊咬著他的后槽牙,眼中的憤怒仿若凝成實質。
夏南毫不懷疑,倘若眼下那位老村長正站在這里,眼前的少年將沒有絲毫保留地向對方傾瀉自己的怒火。
而與此同時,站在另一邊的莉莉艾,反應卻和冬樹截然不同。
作為這一次獻祭儀式的“祭品”,如果夏南沒有出現,此刻的對方怕是已經和心上人一起,死在那頭霧燈怪的攻擊之下。
她理應感到氣憤與怨恨。
但眼下,相比起情緒激烈的冬樹,少女卻顯得格外沉默。
很難形容其面孔之上的表情。
肩負著讓村子延續下去的沉重負擔,并做好了犧牲自己的準備。
到最后卻發現,這只是一場徹徹底底的謊言。
包括自己在內,前面無數為此死去的年輕生命,都毫無意義。
少女一言不發,凝固無神的空洞眼眸中,是難以言喻的悲傷和落寞。
夏南靜靜站在旁邊,仔細觀察著兩人的表現。
他當然能夠理解冬樹如此激烈的反應,也能看到莉莉艾那看似沉默的表現之下劇烈波動的內心。
甚至覺得兩人已經非常克制。
要真把自己換到對方如今的處境…怕是村長的腦袋已經買好機票,準備起飛了。
但不管怎樣,如今自己能夠站在這里,也就意味著那個蒙蔽村民們的謊言已然被戳破,而峽谷內可能的威脅,也已經被他清理完畢。
從今以后,充斥著血與淚的獻祭儀式將不復存在。
沒有再多說什么,為二人留足了消化真相的時間,想著等收尾工作徹底結束之后,再就獻祭儀式的詳細前因后果告知給兩人。
夏南打量著前方高聳的木門,心中思忖著,過會怎樣才能把這兩人送到對面去。
而也就在場上陷入沉默之時,忽地,一道不尋常的動靜自沉重木門的另一端傳來。
“喀嚓…”
是門栓之上金屬鏈條摩擦碰撞時發出的清脆聲響。
夏南心中一動,下一秒已是讓冬樹和莉莉艾站到了自己身后。
果不其然,正如他預料的那樣。
本應該在儀式結束后的第二天才被打開的大門,在一陣滯澀聲響中,緩緩拉開了一條縫。
并不刺目的陽光隨著逐漸擴大的門縫滲入峽谷,也讓夏南望清了門后面的場景。
方才已經離開這里的村民們,此刻正在村長和阿斯彭的帶領下,靜靜地站在峽谷入口。
他們或許愚昧,但并不愚蠢。
與莉莉艾關系親密,可以說是從小一起長大,卻在儀式當天突然消失的冬樹;
拒絕了宴會的邀請,以峽谷內霧燈草為目標,本應該于第二天在村民帶領下進入峽谷,卻在儀式結束后失去蹤影的冒險者夏南。
種種因素累加之下,兩人的去處可想而知。
只是沒想到這般巧合,還未來得及搜尋確認,剛剛打開木門,幾人的身影便就出現在了眾人的眼前。
而當來自門外的那一道道視線,在沉默中劃過夏南與冬樹,落到莉莉艾身上的時候…
驚慌與恐懼,剎那間在人群中爆發。
“莉莉艾,她,她怎么還活著!?”
“那個冒險者…就不應該允許他進入村子!”
“該死的,一定是那個膽大包天的冬樹阻礙了儀式的進行,懲罰!一定要用最嚴厲的方式懲罰他!”
“哦,偉大而仁慈的峽谷之靈啊…請寬恕您卑微仆人們的不敬…”
“還來得及,快把莉莉艾綁了送進去,趁著太陽還沒下山!”
村民們的反應被盡收眼底,夏南還沒有來得及說話,身后得知真相之后一直壓抑著情緒的冬樹,便猛地跳了出來。
向前方被蒙蔽的村民們用力揮舞拳頭,高聲揭示著其中真相:
“不!不是這樣的!”
“獻祭儀式都是村長的謊言,根本就沒有峽谷之靈的存在,里面只是一頭沒有理智的魔物!”
“現在那頭魔物已經被夏南先生殺死,從今以后,都不用再舉行儀式了!”
但極其古怪的是,面對冬樹的解釋,村民們雖然又安靜了下來,但落在對方身上的目光,卻充斥著懷疑與不信。
還沒等到冬樹進一步將他在峽谷中的遭遇說明,那位站在人群最前方,臉上滿是肉褶的年邁村長,忽地動了。
仿佛沒有受到絲毫影響,完全不在乎冬樹話語中的質疑。
他視線越過冬樹,投向其后方的夏南。
臉上堆起那熟悉的謙卑笑容,彎著腰,清晰的聲音傳遍全場:
“尊敬而強大的夏南先生,您…真是神勇無比,但恐怕您誤會了。”
他張開雙臂,轉向村民。
“峽谷之靈的怒意,又豈是殺死祂的一個仆從就能平息的?”
“難道你們忘了曾經降臨而下的災厄了嗎?”
“真正的儀式,在祭品踏入圣地,將自己獻給神靈之后才算完成…否則,災厄將以更可怕的方式落在我們每一個人的頭上!”
“為了村子,我們必須…完成儀式!”
顯然,村長多年積累下的威信,與村民們在洗腦般灌輸下對獻祭儀式的依賴性,絕非冬樹這么簡簡單單幾句話,就能夠推翻的。
村民們眼中的懷疑,在村長那極具煽動性的發言之后剎那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源于未來災厄的不確定性,和求生本能作用下的狂熱與偏激。
“完成儀式!”
“完成儀式!”
“完成儀式!”
村民們變得躁動,無數道不善而兇惡的目光被投向夏南身后的少女莉莉艾,令她下意識低垂腦袋,纖薄身軀微微顫抖。
相比之下,反倒是站在雙方之間的夏南,顯得游刃有余。
自身所具備的強大實力,讓他可以完全無視那些被蠱惑煽動的村民,不過輕輕揮動長劍,就能夠決定場上結局。
夏南甚至不知道此刻那位村長,心中是怎么想的。
難道是覺得自己過于善良,以至于會被那些村民們的意志裹挾,做出違背意愿的選擇?
亦或者想著自己已經完成了霧燈草的采集,所以無所謂冬樹和莉莉艾的死活,可以任由無辜的兩人在面前遭受本不應該落到他們身上的懲罰,乃至死去?
唯一還算得上明智的是,對方并沒有蠱惑著村民們將敵意放到夏南身上,甚至主動淡化了他的責任,將仇恨轉移到了莉莉艾和冬樹的身上,當然,這并不影響這位村長在夏南心中的結局。
朝身后瑟瑟發抖的莉莉艾擺了擺手,示意對方不用擔心。
夏南眼眸微轉,不過稍微釋放殺意,冰冷視線掃過之處,情緒激動而動靜漸響的村民們,便頓時安靜了下來。
他的目光最后停留在人群前方,那位稍稍落后村長一步,如鐵塔般沉默肅穆的壯碩身影之上。
上前,將手中德魯伊的筆記交由對方。
神色復雜,阿斯彭稍稍遲疑,然后才將筆記接過,并在夏南示意之下將其翻開。
場上空氣陷入死寂。
一雙雙眼眸沉默著望向夏南和他身前的中年獵人。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
阿斯彭的眉頭越皺越緊,翻動書頁的動作不知為何悄然變得急促起來,連帶著手指都微微顫抖。
“德魯伊…獻祭儀式…祭品…村長…”
那一個個顛覆著認知的字符于眼前閃過。
浮現在這位中年男人腦海中的,卻只有那道已然逝去的嬌小身影。
“珍妮…”他嗓音沙啞而震顫,面容被陰影籠罩模糊不清,“對不起,爸爸應該堅持下去的…”
一個謊言,一個再可笑不過的謊言。
讓他那無數個因為噩夢驚醒的夜晚,讓他在“村子”與“女兒”之間抉擇時的煎熬,讓內心流淌的血與淚…
顯得如此可笑。
這一刻,阿斯彭整個人只感覺正墜入深淵,懊悔、痛苦、憤怒、悲傷…無數情緒交織在他的內心,化作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表情。
崩塌。
整個人凝固在原地。
另一邊,村長的視線,在夏南將手中的筆記交給阿斯彭的時候,便死死落在了這位獵人的身上。
他不知道筆記中記載著什么。
但謊言被揭穿之后起伏波動的內心,卻讓他不自覺心虛。
村長緊緊盯著阿斯彭的臉,親眼看著那張面孔從最開始的古板嚴肅,逐漸變得震驚,再到最后的痛苦與蒼白。
他似乎意識到了什么。
倘若被阿斯彭知曉了當年的真相,曾經以村民和村子為要挾,逼迫著對方將女兒作為祭品送入峽谷,從而進一步攫取權力,在村子里樹立權威的他,所將遭遇的…
不!我絕不能失去這一切!
恐慌如冰冷水流般將村長淹沒。
“這是褻瀆!”他嘶吼著幾乎破音,“必須完成儀式!”
看似年邁佝僂的身體,于剎那間展現出一種遠超常人的爆發力,朝著莉莉艾的方向急速沖去。
曾經冒險者的經歷,讓他哪怕已經蒼老不堪,卻仍然擁有著不錯的戰力。
不過雙手一抖一撥,便將前方試圖阻攔的冬樹摔到一旁。
而也就在他從腰間抽出短匕,試圖進一步靠近,用手中匕首刺穿少女胸膛之時。
“咻!”
空氣撕裂的嘯響自身后響起。
嗤啦——
血肉被貫穿。
冰涼,伴隨著劇烈的痛楚如潮水般上涌。
目光下移。
映入眼簾的,是一枚殘留血跡,自脊椎貫穿脖頸的箭頭。
更后方,阿斯彭維持著彎弓的姿勢,剛剛射出箭矢,緊繃弓弦在余力的作用下微微震顫。
“砰。”
尸體倒落地面的悶聲在場上響起。
夏南悄然收起了指尖繞動流轉的意念引力。
射出那一箭之后的阿斯彭,沒有再看尸體一眼,只是緩緩轉身,面向在驚駭中已然失去了言語的村民們。
舉起了手中那張刻有女兒字跡的長弓,聲音沙啞:
“儀式…結束了。”
“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