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人的能量顯然很大。
幾乎在短時間內,關于顧氏是否應當還政于天子的種種傳聞,便已經在整個天下之間傳了起來。
不,或許也并非是這些人的能量大。
他們的能量就算再怎么大,又怎么可能大的過御史臺?
只是說,他們人太多了!
而且其中還涉及到了顧氏,這本身對于天下人而言,都是最為關注的事情。
別忘了,顧氏還政可是有著典故在的。
那一代代人的所作所為,早已通過代代相傳的故事,成為了百姓心中的常識。
百姓們自然是不想打破當前的繁榮。
可還是那句話——
并非是所有人都是清醒的,僅有的清醒之人也會因為巨大的利益而做出不同的選擇。
皇權思想烙印的桎梏就是如此。
對于百姓們而言。
他們對于顧氏還政之事自是樂見其成,因為他們始終都覺著,皇帝是皇帝,顧氏是顧氏。
就算將權力全都交給皇帝。
顧氏也始終都是太傅。
也始終都會繼續帶領著天下人做事。
沒錯,就是這樣的想法。
看似單純,但卻亦是百姓們最為樸素的想法。
他們不懂朝堂詭譎,更看不出利益干戈,只是覺著這是對于顧氏對整個天下最好的安排了。
這就是軟刀子。
這些人說的其實也不錯。
顧氏的千年聲望確實是顧氏不朽的根基之一,但同樣也是顧氏最大的負擔。
這一點,顧易早就已經感覺到不止一次了。
可這一點顧易亦是無法扭轉。
顧氏以此為基,便一定要承受其所帶來的反噬。
世間萬物本就沒有一勞永逸之事!
這一關,顧氏無論如何都要過!
應天府,冠軍侯府。
一眾顧氏子弟集結。
“欺人太甚!”
年輕一輩中性子較為剛直的顧昀此刻滿臉皆是怒意,看著那一份份御史臺的奏疏,他眼神之中滿是藏不住的殺意,“我顧氏五代人嘔心瀝血,方有今日之盛世!”
“如今四海初安,這些蠹蟲便迫不及待地跳出來,用這等陰損手段,妄圖逼我顧氏交權?”
“他們也不想想,若無顧氏,何來今日之大局!”
“昀弟,慎言。”較為沉穩的顧昭按了按手,眉頭緊鎖,“憤怒無用。”
“如今這還政之論,看似空穴來風,實則抓住了兩點要害而已。”
“其一無非便是太祖皇帝天下未定,軍政托付的舊訓;”
“其二,便是我顧氏歷代功成身退留下的美名,卻沒料到,我顧氏聲望基石,如今卻成了架在我等頸上的利刃。”
聽到這話,一聲聲無奈的嘆氣聲也是不由得響了起來。
“最棘手之處在于,此論調并非空言,而是裹挾了部分民意。”
“不少百姓確實認為,如今天下太平,顧氏理應將大政奉還天子,方能全了君臣名分,而顧氏依舊可以如以往般作為太傅輔政.他們他們覺得這是為我顧氏好。”
顧琦一直沉默地聽著,此刻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絲疲憊:“我在巨鹿,亦聽聞此類議論。”
“甚至有學院年輕學子受其影響,前來問我,顧氏是否應效仿先祖,急流勇退,以全千古之名。”
他苦笑一聲,“民心如水,可載舟,亦可覆舟。我顧氏千年所積之望,如今卻成了束縛我等手腳的枷鎖。”
沒錯,甚至就連他這種學究派如今都已經來了。
此事的影響確實太大了。
只要是顧氏之人,就根本不可能忽略如今天下的滾滾大勢。
就是大勢!
民意、朝堂、商人、世家。
整個九州的一切仿佛都已經站在了顧氏的對立面。
雖然這其中的原由各不相同,但其根本卻又是一致的。
而且此事對于顧氏而言,又不是那般好處理掉的,畢竟此事還關乎著整個家族的聲望,既不能太軟也不能太硬。
顧昭看向始終閉目不言的顧霖,沉聲道:“大伯,此事實在棘手。”
“若強硬彈壓議論,恐坐實權臣之名,損我顧氏清譽,正中了那些人下懷。”
“可若放任不管,此論調愈演愈烈,不僅動搖朝局,更會使得新政推行受阻,比如海運之策,那些人必借此攻訐我等攬權牟利。”
“進退皆難啊!”
一聲聲的議論聲不斷響起。
幾乎所有子弟們,都在說著其中的干系,話里話外的意思自是不會甘心。
又有誰會甘心?
五代人的奮斗,才造就了如今的大好局面!
可以說——
如今顧氏對于整個大宋的付出,已經完全超出了以往的任何一個朝代。
這無關于皇位,也無關于權謀。
顧氏是真的想要看一看,讓整個九州這樣繼續發展下去,那將會變成何種樣貌。
可這些話,他們沒法說出來。
在皇權與人臣思想的烙印之下,再加上顧氏本就有著還政于天子的傳統在,就算他們再怎么不甘心,也不可能在這種時候將所有的心思都表露出來。
甭說是他們,甚至就連顧易此刻都有著一些猶豫。
還是那句話——
顧氏不爭一世,爭萬世。
到了如今的這般地步,其實顧氏已經給整個九州留下太多的東西,就算如今急流勇退,倒也可以稱之為存身之道。
畢竟顧氏還要始終面臨著修正的壓力在。
在如今這個巔峰之時逐漸隱退,絕對可以讓顧氏更為從容的面對接下來的劫難。
但此舉,同樣也會影響到顧氏目前所做的一切。
而這同樣也是他有些猶豫的理由。
從理智上來說,他覺著可以隱退。
但從感性上而言他則是想要顧氏再次一爭!
畢竟顧氏的出現本身就是逆天改命之舉,早晚都是要放手一爭,又何必有所顧慮?
而這,也是顧易未曾通過“通靈玉”去干涉的原因。
向前闖亦或是向后退都有著理由。
而在面對這種情況之時,他更是愿意將選擇交給家族之人。
顧氏并非是他掌中的木偶。
一代代人所付出的心血實在是太過于沉重,顧易也不是木頭,自是不可能刻意的去掌控一切!
聲聲議論之下,顧霖始終都未曾開口。
他又何嘗看不出這其中的內幕呢?
但他的處境同樣也很艱難。
其實作為當代顧氏家主,他早就已經考慮過要還政給天子的事情了,畢竟于情于理顧氏都不應該再接著掌控這種凌駕于皇權之上的權利。
且如今家族的后人才能同樣也十分平庸。
若是沒有這些人插手的話.以他的性格,就在他死后他是絕對愿意將權利交出去的。
可現在不同了。
他會交出權利,以免侮了顧氏的名望。
但絕對不是現在!
他不能容忍,當今天下的滾滾大勢,毀在了這些人的手上!
思緒間,他當即擺了擺手,止住了眾人的議論:“顧氏還政于天子,于禮于法,于我先祖舊例,皆屬應當。”
“此事,本無需他人來催,待時機成熟,我顧氏自會為之。”
“然,絕非此刻!”
“絕非在此等宵小之輩,以卑劣手段,裹挾民意,妄圖逼宮之時!”
“我顧氏五代心血,鑄此盛世基業,非為一家一姓之權柄,乃為這九州萬民之福祉,為這文明薪火之傳承!”
說著,他也是緩緩站了起來:“故此,當待我掃清此等魑魅魍魎,肅清朝堂,確保國策得以延續,盛世得以穩固之后,再行還政,方不負太祖所托,不負我顧氏千年守護之責!”
他目光灼灼,下達指令:“顧昭,著你聯絡御史臺中堅,不必直接彈劾還政之言,轉而深挖陳明遠、王璞等人及其背后家族,在漕運、市舶乃至地方政務中貪墨舞弊、與民爭利之實證!”
“除此之外——”
“還有他們身后的那群宵小!”
“這一次,務必將這些蛀蟲全都抓出來!”
“顧琦,你速返巨鹿,學院之事不可驚擾,從今日起,你當為巨鹿家主,朝堂諸事,于你無關!”
他的表情無比嚴肅。
要知道,如今的顧霖亦是早已不在年輕。
多年的身居高位,已然是讓他的身上多了一股旁人難以企及的氣質。
再加上他那嚴肅的表情,即使他站在那里,都會讓所有人的心安下來。
但,這還未完!
緊接著,顧霖又道出了一句讓所有人微微色變的話!
“看好天子——”
“切記,不可讓宵小之徒影響天子!”
他又豈會忘了天子這一關?
其實對于當前的顧氏而言,要想對顧氏真正的造成打擊,有且唯有兩條道路。
第一條,便是利用民意所形成的軟刀子。
因為這是顧氏的核心根基。
而第二條,則是天子。
是九州的皇權烙印。
當然,顧霖并非是要做什么犯上之事。
他看不上皇帝位,也不會愚蠢到拿顧氏千年所積累的根基換一個去做皇帝的機會。
他是要防范!
防范這些人在對天子造成影響。
顧氏可以退去。
但那是為了聲望,是為了整個顧氏輝煌萬世的計劃,但一定不能是被宵小所蠱惑。
當然,此話也并非是要軟禁天子。
想要避免天子被人蠱惑,以顧霖如今的權勢而言,實在是有著太多太多的辦法了!
沒錯,他要亮劍了!
——局勢驟然生變。
御史臺的種種動作,自是不可能瞞得住有心之人。
此次針對顧氏的種種確實干系極深。
整個九州上下。
幾乎大半的有能之人都已經參與到了其中。
這種感覺,像極了昔年東漢末年之時,天下世家針對顧熙時那般,同樣也是舉世皆敵,同樣也是因為顧熙擋住了所有人的道路。
如今同樣也是如此。
但不同的是——
昔年的顧氏遠遠不及如今的顧氏。
縱使昔年的顧熙亦是權勢滔天,乃為朝堂第一臣。
但如今的顧氏,在很多時候都已然是超脫出了臣子的范疇。
能夠限制今日之顧氏的,也唯有顧氏自己罷了!
而也正是因為如此,這些人就不可能再次將顧氏逼到昔年的那般境地。
面對御史臺的齊齊動作。
整個天下的風氣仍是沒有半點的變化。
這就是這些人此次作為的不凡之處。
他們是在裹挾民意與士子,而他們則是藏身與幕后。
且最關鍵的是——
這些人當中顯然是有著能夠在御史臺之中扔舊有些能量的人物在,面對御史臺的一番調查,這些人竟然在明面之上維持住了陣勢,讓整個御史臺竟然沒有半分的收獲。
這其中顯然也是有著大宋當前吏治比較清明的關系。
種種情況都表現,至少在短時間之內,御史臺想要調查出種種問題來,是不可能的。
垂拱殿。
此地乃是天子居所。
作為新都之中全新修建的皇宮,此地相比于昔年的開封皇宮亦是不逞多讓,甚至在整體的風格與占地方面都要超出了開封。
而當今天子趙翰音如今便一直居住在此地。
日日尋歡作樂。
對于趙宋皇帝如今的各種情況,其實整個顧氏也是十分的無奈。
雖然顧氏代掌一國。
但這五代家主,其實就沒有一人放棄過對于皇帝太子的培養,只可惜這趙宋的皇帝就如同是被詛咒了一般,能力差也就不說了,整個人也沒有半點想要奮斗的心思。
甚至顧易都想過這會不會是因為修正的關系了。
畢竟大宋的這些個皇帝,在原本歷史之中就一個比一個離譜,即便如今有顧氏傾力輔佐,似乎也難將這傾頹的皇運,徹底扶正。
此時,垂拱殿內。
絲竹管弦之聲靡靡,舞姬水袖翻飛,胭脂香氣與酒氣混雜,彌漫在雕梁畫棟之間。
御座之上的當今天子趙翰音,面色紅潤,眼神帶著幾分迷離,正隨著樂律輕輕拍打著膝蓋,全然沉浸于這歌舞升平之中。
就在這時,顧霖肅穆的聲音自殿外傳來,
“臣——顧霖,拜見陛下。”
他的聲音清晰有力地穿透了樂曲聲。
瞬間,殿內的樂師與舞姬動作不由得一滯,目光怯怯地望向殿外那道挺拔而威嚴的身影。
趙翰音卻渾不在意地哈哈一笑,揮了揮寬大的袖袍:“無妨無妨!接著奏樂,接著舞!”
他一邊說著,一邊趿拉著絲履,有些搖晃地站起身,穿過那些因緊張而動作僵硬的舞姬,朝著殿門方向迎去,臉上堆滿了熱情卻略顯浮夸的笑容:“太傅來了?”
“快快與朕來共享此樂!”
“朕新編的《宋軍破陣樂》,太傅且看看,比之前朝舊曲如何?”
“可有幾分太祖皇帝當年的英武氣概?”
這趙翰音人如其名,在樂曲上確實是有著一些造詣,每隔一段時日便會編出一些樂曲來。
但這對于一個皇帝而言,顯然不算什么本事。
看著面前的趙翰音,顧霖的眼神之中不由得便閃過了一絲失望。
作為他親眼看著長大的天子。
他對于這個皇帝的感情不可謂是不復雜。
還記得昔年,他更是親自教育過這個皇帝,卻沒料到最后竟然教育成了這般模樣。
不過他倒也沒多說些什么。
甚至都沒像以往那般,讓這些舞女們退去,而是坦然自若的跟著趙翰音走入了殿中,隨后就真的如趙翰音所言一般,默默的坐在了一旁,面無表情的看起了歌舞。
歌舞不斷。
對于顧霖此次的異樣,趙翰音雖然也感覺意外,不過倒也沒有多問些什么。
顧霖確實太辛苦了,他以往便經常想讓顧霖休息一段時間與他共同享樂,如今想來顧霖這一定是看天下安定,也想著放松一二了。
時間,就在這一陣陣樂曲之下悄然流逝。
就這樣過了片刻,又是有聲音傳來,只不過這一次卻是宦官的聲音,來人顯然是不能和顧霖一般,直入中樞。
“陛下,吏部考功司郎中趙文淵求見。”
趙翰音聞言不由得一怔,下意識轉頭看向顧霖:“這莫不是來找太傅的?”
他可知道這些大臣們是什么樣子。
以往除了正兒八經的朝議之時,可根本沒有人會來這垂拱殿來找他。
“陛下不妨一見。”顧霖淡淡開口,神色如常。
見太傅如此說,趙翰音縱使心中不情愿,也只得揮了揮手:“傳他進來。”
宦官連忙小跑著出去傳話。
而此時殿外的趙文淵,心中亦是萬分緊張。
回想著這些天來商量的種種。
他不由自主的便開始暢想起了一會兒見到天子時該如何作為。
“萬不可直接離間!”
“應當旁敲側擊,一點點的勾起天子對于太傅的懷疑,也唯有如此,才能不著痕跡的一點點離間二者的關系,好一舉廢了整個顧氏!”
他不斷的在心中告誡著自己。
待宦官小跑著過來迎他,他這才深深的吸了口氣跟隨著宦官朝著宮內而去。
踏踏踏.
心跳聲與腳步聲不斷重迭,隨之而來的便是陣陣樂曲之音。
趙文淵非但沒有流露出不滿,反而將頭埋得更低,一進殿便行大禮參拜:“臣,吏部考功司郎中趙文淵,拜見陛下!”
他的聲音格外鏗鏘,試圖以此彰顯忠心,博取天子好感。
“趙卿何須行此大禮?”
天子的聲音幾乎立刻傳來。
趙文淵不假思索,頭也未抬,正欲趁機再表忠心。
可下一刻,天子隨口傳來的一句話,卻讓他整個人僵在原地。
“太傅也在此處,趙卿有何要事,但說無妨。”
“陛下英明.”
——脫口而出的話語聲戛然而止。
趙文淵的身體莫名顫抖了一下,隨后便連忙抬起了頭看向了一旁正在淡漠看著他的顧霖,整個人在這瞬間就仿佛是成了霜打的茄子一般,身體都是莫名的一夸。
“太傅.”
“下官.下官”他的聲音顫了顫,本能的想要組織語言將事情給圓過去。
但或許是因為太過于緊張,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Ps:月初跪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