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沅城頭幾桿“漢”字大旗,僅飄揚不足半月,便在三月末的一日清晨悄然撤下。
安南將軍馬忠,輔漢將軍沙烈,護苗中郎將馬秉,在孫吳荊南督蔣秘統兩萬大軍抵達前,毫不猶豫便將布于臨沅周邊的八千人馬全部撤走,再也不見蹤影,就仿佛臨沅從來未曾被漢軍奪下。
城中大小官吏、豪強大宗,凡鼎力助漢者,大多已隨軍撤離,溯沅水而西,退往武陵深處,又或分散各自熟悉的險隘、洞寨。
如武陵功曹習溫這般身份敏感、功勞顯著者,則早已安排家眷先行,往成都面圣去了。
一些因家族產業龐大、親眷眾多而無法輕易脫身者,一開始便被馬秉告知,毋向大漢獻忠示誠,待吳軍一至便可歸順吳軍。
這些豪強大宗也樂得如此,畢竟他們也不知,這幾千漢軍究竟能不能扛住壓力,守住武陵,一旦漢軍被擊退,吳人發現他們獻忠示誠于漢,那么難免會遭清算。
有幾個武陵大宗,有家屬仍在漢為官,又或有家屬曾為漢死命,見漢軍至,又知漢軍將棄臨沅而走,便主動向漢軍交出了數名嫡子。
馬秉承制,假拜諸姓嫡子為郎。
其后在馬秉授意下,武溪蠻沙烈率眾“殺”入了這幾姓的塢堡,從幾姓塢堡“搶”來糧食萬余。
待漢軍離去后,被劫掠過、沒被劫掠過的豪強大宗,全都嚴厲約束部曲,時刻準備緊閉塢堡。
待吳荊南督蔣秘,率水步軍兩萬余人浩浩蕩蕩開進臨沅時,看到的已是一座人心惶惶的空城。
他有些不明所以。
畢竟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的理念,在這個時代是不被絕大多數人認可的。
但凡打下一地,便要極力壓榨一地資源,以該地為堡壘,敵若來犯則步步為營,層層阻擊,這才是這個時代的戰爭理論。
蔣秘蔣伯深乃孫權麾下宿將,在步鷙離開荊南后,便成為荊南督,已有五載,性格素來剛愎。
見漢軍望風而走,不免生出輕視之心,認為五溪蠻夷與漢軍不過烏合之眾,聞他蔣伯深大軍驟至,便鼠竄入山,不敢當其兵鋒而已。
入據臨沅以后,這位荊南督一面張貼安民告示,嚴申吳軍法紀,一面則派出多路斥候數百人,部分往武陵西南諸縣查探,另部分則深入山林搜尋漢軍蹤跡,意圖一舉殲滅漢軍,以竟全功。
在斥候未歸之際,有幕僚建策,當血腥清算曾附漢的本地豪強大宗,以對武陵這九縣皆叛之郡的暴民起到威懾之效。
蔣秘深以為然。
結果一番查探后,愕然發現本地豪強大宗竟無人與漢軍有所勾結,非只如此,竟還有幾姓大宗遭到了五溪夷血腥劫掠,有幾家甚至連嫡子都死在了蠻夷手上,家家縞素。
至于其他豪強大宗,見蔣秘入據臨沅,也大多主動向他獻媚獻糧,蔣秘心知其中必有貓膩,但畢竟抓不到什么把柄。
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沒有把柄的情況下你隨便清算本地大豪,勢必激起民憤,便只能不了了之。但不論如何,暴力威懾還是要的。
漢軍撤走五日,郡中數名游俠詣官寺檢舉揭發,周遭有不少曾經通漢的鄉里、苗寨及小門小姓。
清算很快隨之而來。
數日之內,臨沅城外幾處被揭發曾附逆的鄉里、苗寨、小姓,遭到吳軍洗劫,糧秣財物搜刮一空。
男丁不論老弱病殘,俱被吳人征為役夫、徒隸。
民女不論老少俱遭裸剝,無衣,以壞席苫草自蔽,無草者,坐地以土自覆,哀號之聲震動臨沅。
稍有反抗,便血流成河。
臨沅城內,一些不愿撤離,被舉報與習溫等降人有舊的本地低級吏員被逮捕下獄,嚴刑拷打,逼問漢軍及叛夷下落。
一時間,臨沅四境,人人自危,怨聲載于道路,然迫于吳人兵威,惟敢怒而不敢言。
這種高壓政策,或能震懾人心,但也與漢軍入據臨沅后的與民無犯形成了鮮明對比,將許多曉得內情、卻仍猶豫觀望的武陵豪族大宗,推向了漢軍一方。
不少豪強大宗,一邊與蔣秘等吳人虛與委蛇,一邊則暗中與退入山中的漢軍保持聯絡,向漢軍提供些吳軍的后勤情報。
輔漢將軍沙烈,憑借對武陵山川地形的熟悉,將幾千苗人與安漢將軍孟獲麾下千余南中蠻勇化整為零,以數百精銳為一隊,分散在縱橫交錯的密林之中。
安南將軍馬忠,則率本部三千余甲士,居于沅水上游酉陽、遷陵、充縣三縣。
蔣秘派出的斥候,很快便探到漢軍已退至武陵西極邊境三縣,隨時可能撤回蜀地涪陵。
而就在此時,蔣秘突然收得吳帝孫權急書。
江陵已為趙云、陳到所圍。
曹休又統大軍至滄浪水(漢水溝通長江的一條支流,可自漢水南下直抵江陵)。
曹魏江夏太守胡質,另率水步軍兩萬,進逼夏口(武昌以西一百八十里,控扼江陵糧道)。
賈逵、滿寵則在合肥虎視眈眈。
吳軍如今已是四境皆敵,不論兵力、糧草都已左支右絀。
最后,并不清楚漢軍竟會主動讓出臨沅的孫權,在手書中命蔣秘速統大軍西進。
清剿、逼退入寇武陵的這一小股漢軍,唯有如此,才能解放兵力伺機支援江陵、夏口。
蔣秘得令后,也沒多想,只以為孫權讓他務必殲滅漢軍,立即點兵一萬兩千余人,往西而去。
然而武陵山路崎嶇,行軍緩慢,地廣人稀,補給困難,剛剛離開臨沅不到百里,便遭遇了來自沙烈、孟獲所部的夜襲與冷箭。
蔣秘派人追進山去,這些吳兵沒多久便在山中迷失方向,其間又遇埋伏、陷阱,最終不敢深追。
偶爾在山中發現大股苗蠻之兵,蔣秘率軍清剿,待大隊人馬趕至,苗蠻之兵早已借助熟悉的山道遁走,惟余空無一人的臨時營地與剛剛熄滅的篝火余燼。
等蔣秘大軍終于殺至馬忠所在的酉陽時,一萬兩千余將卒已因種種原因只剩萬人出頭,而酉陽漢軍竟向西逃往遷陵去了。
蔣秘仿佛拳頭打在空氣上,一時大怒不已,當即命副將留下兩千人駐守酉陽,其后自己率八千余人沿著酉水繼續西向,殺往遷陵。
而不待他殺至遷陵,馬忠竟又率城中兩千軍士,沿著酉水河道徑直往北方的充縣逃去了。
蔣秘愈發憤怒,自遷陵百姓家中強征一輪糧草后,留下一千人戍守遷陵,自己率六千余人繼續往北方的充縣追去。
酉陽、遷陵、充縣三縣乃是武陵最西三縣,既然酉陽、遷陵已據,則漢軍要么死守充縣,要么便直接棄了充縣,往蜀地的涪陵撤去。
不論如何,他剿滅、逼退漢軍的目的都達到了。
結果不出意料地再次出乎了蔣秘的意料,他大軍還未殺至充縣,便已收到消息,沅陵被奪了。
沅陵在遷陵、酉陽二縣東南,酉水、沅水交匯處,是郡治臨沅以西的第一座城池,距臨沅將近四百里,大軍糧草必須在沅陵中轉。
他本留了千人戍守沅陵,結果沒想到城中竟藏了百名漢軍,沙烈與孟獲率幾千人在凌晨逼近城池,與城中漢軍里應外合之下,直接奪門,城中吳軍無備,大亂之中,半數被殺,半數四散逃躥。
蔣秘驚怒交加,趕忙又率大軍趕回沅陵。
結果漢軍又跑得沒了影。
見漢軍竟如此狡猾難制,大軍進剿非但效果不彰,更是損兵折將,蔣秘終于下定決心改變策略。
他將遷陵兵力撤走,分兵駐守臨沅、沅陵、酉陽這三個重要縣城和交通隘口,試圖自己穩住陣腳,待漢軍糧盡自退。
但問題很快便又出現。
臨沅至沅陵將近四百里,糧道崎嶇難行,極其漫長。
而沙烈麾下五溪苗勇及孟獲所統千余蠻兵,根本不用帶多少糧草,直接就能在山林溪水覓食,更尤其擅長山林奔襲與小股突擊。
他們分散于幾百里糧道之側,往往在深夜凌晨之際,利用夜色與山林溪谷等地形掩護,如鬼魅般接近吳軍糧隊。
有時幾十人一隊,遠遠以火箭射入糧隊營中,點燃帳篷、糧草,引發混亂后便迅速撤離。
有時僅僅數名身手矯健的勇士,潛至糧隊寨墻之下,以淬毒的吹箭或弩矢狙殺吳人哨兵,使得吳軍糧隊整夜不得安眠。
吳軍糧船同樣成了襲擊目標。
沙烈挑選精通水性的五溪苗勇,配合熟悉水道的苗人,在河道狹窄、水流湍急處設伏。
他們并不與護航的吳軍硬拼,只不時以火箭騷擾,又或夜間潛水破壞糧船,出發時萬石糧草,成功抵達沅陵、酉陽者不足三千。
四月中旬,蔣秘從長沙調集一批軍械運往沅陵,押運的吳軍由于一月以來的慣性,以為又是小股人馬,結果先被密林中射來的亂箭壓制,隨后竟有兩千余苗人蠻人殺出,打得吳人大敗,船只軍械盡覆水中。
這下子,糧草轉運更加艱難。
蔣秘開始派小股人馬往酉陽、遷陵、沅陵諸縣百姓家中征糧,而對于出城征糧與巡邏的小股吳軍,漢軍更是毫不留情。
馬秉親自策劃了幾次伏擊,選擇吳軍必經的山道、密林,以優勢于吳人的兵力迅速圍殲,繳獲兵甲糧秣后立刻轉移,絕不停留。
本地豪強大宗起初見漢軍有些像土匪流寇,搖擺不定,然而發現吳軍竟對漢軍無可奈何,于是趕忙緊閉塢堡,拒絕出糧,更偷偷通知漢軍吳人的巡邏路線與換防時間,使得漢軍后續幾次伏擊都精準高效。
這種無休止的騷擾,使得駐扎各處的吳軍苦不堪言。
白日嚴防死守,夜晚不敢酣睡,精神時刻緊繃,而隨著兵員、軍械、糧草全在日漸減少,吳人軍心也是日益浮動。
蔣秘每欲將計就計,趁漢軍伏擊時將之圍殲,卻總被漢軍發現,少數兩次漢軍未能收到消息,卻也被苗蠻憑借著高機動性輕易擺脫。
其中一次沙烈苗兵被吳人追上,最后依托有利地形與吳人短暫接戰后便也稍觸即退,讓吳軍空有兵力優勢而無從發揮。
吳軍將士愈發疲憊與窩火,軍中怨言漸起,稱武陵群山為鬼域,視五溪苗人為山魈。
進入五月上旬,連續兩個月的奔波、戒備與徒勞無功,蔣秘麾下吳軍將士普遍無有戰心,疲態盡顯。
蔣秘本人也因戰事膠著、后勤壓力巨大而焦躁不已,連連向武昌、江陵二地傳去急報,說這股漢軍雖小卻是難能剿滅。
但江陵的陸遜面對來自趙云、曹休的壓力,困守江陵城中,根本收不到蔣秘消息。
色厲內荏的孫權終于不敢托大,退回武昌后,與荊南諸郡的溝通也變得困難起來,信使久久不至,也不知是暴雨沉了江還是被魏軍截獲。
總而言之,五月中旬的時候,蔣秘仍未收到孫權、陸遜許他撤回臨沅的消息。
護苗中郎將馬秉與沙烈、孟獲二將率三千余人,聚于臨沅與沅陵之間的一座溶洞。
馬秉對著略顯簡陋的地圖沉吟片刻,從容道:“彼輩盡顯疲態,氣焰不復當初,是時候挑幾處軟柿子,狠狠敲打一番了。”
沙烈摩拳擦掌:“早該如此!這幾日兒郎回報,駐守龍門寨的吳軍戒備松懈不少,每夜飲酒賭錢者眾!彼處囤積了不少中轉的糧草,可以強攻一次試試!”
由于臨沅與沅陵著實太遠,中間幾百里渺無人煙,吳軍不得不在中間設下幾處中轉營寨。
而這龍門寨,便是其間地勢最險,守備最強,兵力最多的一處,足有一千余人。
可正因如此,此處反而成了漢軍的首要目標。
馬秉仔細查看地圖和探子送回的情報,頷首道:
“龍門守將驕橫,士卒思歸,正是良機,可集中精銳,夜襲此寨,若能拿下,既可獲得一批補給,又能進一步震懾吳軍。”
平時分散作戰,苗兵蠻兵大多可以就地獵漁而食,只須佐以少量米糧即可,后勤壓力并不大,而一旦幾千人聚于一處,獵漁之舉就很難滿足大軍所需口糧了。
五月廿一。
暴雨傾盆。
雨霧雨聲徹底掩蓋了漢軍形跡。
沙烈、孟獲親率三千悍勇苗蠻,冒雨疾行二十里,悄無聲息便摸到了龍門寨外。
緊接著了外圍哨崗,逼近營寨,只見寨墻上的吳軍哨兵,正縮在擋雨的草棚下聚賭娛樂。
沙烈、孟獲二人兩月以來雖然合作頗多,但誰也看不起誰,此刻各自身先士卒,將鉤索拋上寨墻,矯健如猿般攀援而上,迅速解決了幾名哨兵打開寨門。
千余人馬一擁而入。
另外兩千人,則又分別散至另外兩座寨門。
寨中吳軍大多正在瞌睡,聚賭,狎女,猝不及防之下,幾乎未能組織起任何抵抗。
而首批將士很快便殺至四處,從里頭打開了另外兩座寨門,三千余人一齊殺入寨中。
戰斗在暴雨中開始,又在暴雨中結束。
守將及千余吳軍盡被殲滅,無一俘虜,少數役夫、徒隸、女子及大批糧草輜重被漢軍押走。
暴雨在黃昏時停下,沙烈下令將帶不走的糧食付之一炬,沖天火光在夜色里格外刺眼。
與此同時,馬忠派出一支精干的小部隊,襲擊了沅陵之畔的一處吳軍碼頭,焚毀了幾十艘泊船,進一步打擊了吳軍的后勤。
龍門寨的失陷與碼頭的遇襲,如同兩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了蔣秘臉上。
其人暴跳如雷,斬殺了數名失職的軍官,卻終究無法改變吳軍士氣愈發低落的事實。
吃了大虧的蔣秘終于意識到,再這樣分散兵力,只會被漢軍一口口吃掉。
終于下定決心,收縮兵力。
五月末,他徹底放棄位置偏遠、難以堅守沅陵、酉陽諸縣,將部隊全部集中回臨沅這座郡治,意圖縮短糧道,依托城防穩住陣腳,等待援軍或江陵方向的戰局出現轉機。
而吳軍主動收縮東歸的動作,正在馬忠、馬秉等人預料之中。
“敵退我追!”馬忠按著天子所授的十六字真言振奮出聲,“蔣秘聚兵而退,乃是怯戰,我等正當趁其撤兵之時沿途襲擾,使其不得安生,若能抓住機會,猶可截其尾部,擴大此戰戰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