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了解你，麒麟。”尉遲努力沉住聲音，“過去的你并不像是后來那么極端。溫柔而又善良，能夠體會他人的難處，會主動幫助弱小膽怯的人，并且厭惡那些仗著暴力向周圍施壓的人…那才是你本來的樣子。
“而在被家族捉走監禁又死里逃生之后，你就改變了，變得判若兩人。你向周圍展示出冷酷無情的面貌，言語日漸冰冷刻薄，追求暴力并肆無忌憚，就像是背后有著惡獸追趕一樣日以繼夜地追求著更加強大的力量，
“那是因為你始終被心理陰影所籠罩，內心的創傷反復地刺激著你，令你不得解脫。你強迫自己走上追求力量的道路，為自己施加種種嚴酷而又痛苦的修行，在不斷傷害自己的同時，也傷害自己周圍的一切…”
聽著他的這番話語，麒麟嘆了口氣，然后說：“首先，讓我們定下之后對話的基調吧。”
尉遲微微一頓，問：“…怎么說？”
“過去的我們就這個問題有過不止一次的爭論，卻都是不在一條線上。你始終堅信我沒有真正地敞開心扉，總是說著虛飾自己的話語。那樣當然會形成‘話不投機半句多’的結果。”麒麟說，“但是現在這個狀態就很好，非常好。我現在正處于一種不能虛飾自己的狀態。只要是我現在說的話，想來你大多都可以承認吧。
“當然，或許即使如此，你也會尋找不能承認的理由。比如說‘因為我是大無常，所以總有辦法成為例外’云云，以防萬一，我就在此基礎上多說幾句：有道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雖然我是早已經死去的人，但是現在這番對話，想必就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最后話語了，同時這也將是我們夫妻之間的最后一次對話。
“我沒有道理在最后一刻都要做出無聊的表演，所以，我希望你能夠在接下來相信我的真誠、全盤承認我的話語，可以嗎？”
“…可以。”尉遲勉強點頭。
“好，那么我就直說了，尉遲。我必須先對你承認，我之所以會變成現在的自己，過去被宗家捉拿監禁的經歷占據很大成份。”麒麟說，“很長一段時間，我光是想到那段發自內心感到絕望的經歷，都會渾身顫抖不止，不知道多少個夜晚都被噩夢驚醒。
“弱小就是原罪，沒有力量就活該失去一切，自由和生命，甚至連最后一絲尊嚴都要被剝奪…所以我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追求力量，只是為了成為強者。
“你后來也經常對我這么說吧？都怪自己當時沒有力量，所以才沒有能夠先一步保護我…沒有力量的話就連愛著的人都無法保住，這就是弱者的悲哀。”
尉遲說：“那么…”
“我還沒有說完。”麒麟繼續說，“——但是，尉遲，即使沒有這些經歷，難道我本身就不可能熱愛力量了嗎？”
尉遲像是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愣怔在了原地。
“我本來就很有獵魔天賦，只要付出汗水就可以收獲成果，變強本身就令人喜悅，跨越本來無法跨越的障礙更是能夠讓人產生成就感。”麒麟說，“經歷恐怖事件之前的我沒有正式修行過，所以可能才像是一朵軟弱純真的小白花，而只要步入獵魔人的道路，也完全有可能會對力量產生興趣。
“試問誰不喜歡力量、誰不喜歡變強呢？厭惡暴力的人，其中固然有一部分是真心厭惡，可大多數都是自己無法掌握暴力。一旦立場轉換，思想也會跟著轉換，年少時期的我說不定也是如此。”
“這…”
尉遲浮現出了難以接受的表情，卻還是忍住了，沒有出口否定。因為之前有說過，要全盤接受麒麟最后的“遺言”。
見此，麒麟微微一笑，說了下去：“師父也對我有所誤會，我并不是他那么專一的武癡。只要可以得到力量，我不在乎自己走上的是武道還是其他什么道。如果擁有的是與你一樣的陣法天賦，那么去學習陣法也未嘗不可。
“我也不是在說曾經那段恐怖的經歷到頭來只是毫無影響的插曲。每當我從戰斗中勝出，都會在心里拿自己過去弱小無力的境遇做對比，打從心底里感到滿足。所以我不止是喜歡追求力量，也喜歡挑戰強敵，欲罷不能。說我是戰斗狂，我也無法否定。”
“所以，你的內心果然還是有著創傷的，不是嗎？”尉遲說，“正是因為有著創傷…”
“不，尉遲。那不是創傷，或者是，不再是。”麒麟說，“那只是一段人生經歷而已。無論是最普通的凡人，還是神威無邊的大無常，其人格都是由自己的經歷塑造出來的。在我心里，那段經歷如今也不過組成我人格的其中一個重要部分。
“證據就是，我不是出于恐懼和逃避才會追求力量，而是因為自己喜歡所以才追求力量。至于為什么會喜歡，應該不用再做解釋了吧？
“當然，我也要承認，如果沒有那段經歷，我可能永遠不會挖掘出自己喜歡力量和戰斗的一面，所以要說是那段經歷改變了我也不是不可以。
“而且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面，我也的確是出于對那段經歷的恐懼和逃避才會瘋狂變強，并且無法不去蔑視那些沒有勇氣和力量的人，因為他們的形象會和過去弱小無力的自己重迭在一起。
“只不過，我后來自己從陰影之中走出來了。”
“走出來了？”尉遲難以接受地說，“可是，我明明還沒有…”
麒麟看著尉遲，眼神變得溫柔，然后說出了殘酷的話語：“尉遲…我可不是你不行動，故事就不會被推動的悲劇女主角啊。”
尉遲如遭雷擊。
為了把話題推進下去，這回輪到小碗再次提問了：“那么…麒麟女士，你之前說自己并不仇恨老拳神…這是為何？”
“既然我都走上了追求力量挑戰強敵的冒險道路，那么早晚是要在某一刻死去的。無論過去勝利了多少回，只要失敗了一次那就是萬劫不復，我對此早有覺悟。”麒麟坦然地說，“師父既是我的授業恩師，也是我的養父和恩人，更是我心中最大的挑戰目標。我本來就是想要有朝一日挑戰他的。
“雖然死在武道交流之中很遺憾，但那也只是我實力不濟的結果。但凡心里有那么一絲怨恨之情，就是對于自己心靈的褻瀆。”
她的話語引起了我的共鳴。
“反倒是我應該對師父說聲抱歉才對。”麒麟嘆息著說，“他之所以會盡心盡力地栽培我，也是因為對我有著期望，就連‘麒麟’這個名字之中也飽含了他的期許，希望我能夠在將來成長到超越他和山兩儀的地步。
“我想，師父一定很失望吧，沒想到我會是那么不爭氣的徒弟。非但沒有達成他的期許，還死得那么一文不值。”
“如果你是在擔心這個，那么大可不必。”我說，“老拳神跟我說過，你之所以會死在他的手里，并不是因為你實力不濟，而是因為你變強到了遠超他預期的地步，他開心到忘乎所以，一不小心就認真了起來。”
“是這樣嗎？師父對我認真了？”麒麟驚喜道。
“千真萬確。”我說。
麒麟露出了釋懷的笑容，也就是在這時候，她這具白光組成的身體淡化透明了起來。
死者對話的時間要結束了。
見到這一幕，尉遲猛地回過神來，驚慌失措地伸出手去，再次想要抓住對方，同時大聲喊道：“麒麟，不要走！”
就像是水中撈月一樣，他的雙手無法接觸到麒麟的身體，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徒勞穿過。
“你真是一如既往…令我放心不下呀。”麒麟微笑看著尉遲，“一直都是這樣。明明不幸的是我，你卻總是比我還要傷心，仿佛被大人們關在地牢里面的其實是你一樣。所以我才會忍不住想要把你從那里救出來。
“像是這樣一直想著你的事情，不知不覺地，我便發現自己不再做噩夢了。”
“麒麟…”尉遲不知所措地念道。
麒麟無奈一笑，然后抬起自己的右手，用手指溫柔地抹去了尉遲眼角的淚花。做完這個動作，她逐漸透明化的身體更是幾近消失。
本應該無法接觸到現實世界任何事物的她，突然能夠對尉遲形成接觸，看到這一幕，小碗愣怔住了。雖然不清楚麒麟具體是如何做到的這一點，但這或許不是有必要深究的現象。無論是何種常理，放到大無常的身上都會變得不那么絕對。似乎大無常本來就應該是各種道理的例外，那么即使在這里稍微破例一下，我想也是可以被允許的。
“我已經沒事了，所以，你也要打起氣來。”麒麟輕聲說。
說完，她的身軀分解為無數浮空的白色光點，淡化消失在了我們的視野里。而作為通靈媒介的玉佩則緩緩地降落到了地板上，光芒徹底黯淡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