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琩一大早就去參加朝會了,而郭淑則是坐在紫宸殿,目光并沒有看向張二娘,卻仿佛時時刻刻都在盯著對方一樣。
張盈盈如芒在背,她當初聽到太妃死訊的時候,第一反應就是郭淑下的手,這個女人,她還是很了解的。
在長安,最了解郭淑的是四個女人,楊玉瑤、李迎月、張盈盈、韋妮兒,除了最后一個,剩下那仨,跟李琩的關系都不干凈。
之所以了解,其實就是為了知己知彼,她們一直在跟李琩接觸,那么必然就要防備郭淑,只有了解對方,你才懂得如何防范。
張盈盈害怕啊,害怕郭淑心里還在記仇,害怕人家收拾她。
所以她不敢發出一丁點的聲音,甚至都不敢動一下,因為稍微一動,有時候骨頭就會發出一聲脆響,會引來郭淑的注意。
接著進來的,是杜鴻漸,手里捧著一份案卷,在給郭淑行禮之后,安安靜靜的坐在一邊。
他的到來,頓時使得張盈盈呼吸急促起來。
郭淑并沒有詢問杜鴻漸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因為可以告訴她的話,杜鴻漸早就說了,沒說,那就不要再問了。
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張盈盈因跪坐的時間太久,姿勢又太僵硬,屁股以下都麻了,實在扛不住了,雙臂托在地上緩緩的趴了下去。
昨晚的時候,她還能變幻姿勢,甚至躺在一塊席子上睡了一個多時辰,但是現在郭淑在場,要不是實在扛不住,她也不敢像現在這樣失了禮儀。
郭淑見狀,嘴角一動,召來女官阿青,令其下去為張盈盈按摩雙腿,疏通經絡。
張盈盈謝恩之后,也坐在地上摩挲著雙腿。
這時候,殿門打開,刺目的陽光直射進來,李琩與幾名大臣進入大殿,郭淑也在這時退往寢殿。
除了李琩之外,其他人都在目光好奇的看向張盈盈。
實在是站不起來了,要不然張盈盈絕對不會以這個姿勢坐在大殿上,尤其是裴耀卿坐在了她的上首位置。
“裴公好,”張盈盈硬著頭皮打招呼道。
裴耀卿微笑點頭,隨后開始將自己朝會記錄在笏板上的內容,摘抄下來。
接著,只見杜鴻漸起身上去,將手里的案卷放在了李琩的案前,李琩瞥了一眼,沒有多說什么,而是朝盧奐道:
“就按照今天議出來的法子,寫入律法,今后科舉,都按照這個政策來。”
盧奐點頭道:“臣記住了。”
說罷,盧奐又看了一眼張盈盈,那眼神仿佛在說:這娘們怎么在這里?
接著,李琩對今天朝會上的內容做了一個簡單總結,大致就是將后世成熟的科舉經驗,摘下一部分出來,安在了當下的大唐科舉身上。
還有就是郡縣的官學,要廣招學生,一年一小評,三年一大評,出類拔萃者可直接選入國子監。
所有有關科舉的政務,全部由盧奐負責,李琩這是要徹底將對方培養為進士黨的黨魁了。
科舉非常有趣的一個地方在于,他們特別容易抱團,因為相較于無需參加科舉就能做官的門蔭集團,他們是天然弱勢的,抱團都扛不住,別說分散了。
同榜登科的進士,彼此之間互稱同年,關系更鐵,而他們會團結起來,攻守同盟,依附在某一個人之下,成為一股不容小覷的力量。
而這個人,叫做座主,也就是主考官。
類似于一幫博士生,圍繞在博導周邊。
足足半個時辰后,李琩才低頭看了一眼那份案卷,隨后讓王卓傳閱給在座的大臣們看一看。
幾乎所有人在看完之后,都會朝著張盈盈所在的方向打量一眼。
這樣的氛圍下,張盈盈都快嚇尿了,人對于未知的事情才會感到害怕,鬼知道那份卷宗上面,到底寫了什么。
李林甫最有眼力,率先起身告退,其他人也陸陸續續離開,直到殿內就剩下杜鴻漸和張盈盈。
李琩就是要讓這幫大臣都知道這回事,僅限于知道就行了,畢竟大臣們也不愿意在這種事情上表態或者插嘴,這是陛下的家事,人家將來怎么處理,我支持不就得了。
“你想不想看看呢?”李琩朝張盈盈道。
張盈盈趕忙裝傻道:“國事要務,臣妾不敢看,也不應看。”
“可是剛才議論國事,你可是都聽到了,”李琩笑道。
張盈盈趕忙道:“臣妾當時閉耳收心,其實并未聽的真切,因為臣妾知道,這些不該入臣妾的耳朵。”
李琩呵呵道:“你就裝吧,大家老熟人,誰還不知道誰呢?”
說罷,李琩指了指卷宗,朝杜鴻漸道:
“她不是不敢看嗎?你念給二娘聽聽。”
“是,”杜鴻漸起身接過卷宗,然后對著張盈盈耳朵方向,緩緩的念誦出來。
其實在念到一半的時候,張盈盈就已經跪下了,從李琩的角度,只能看到對方發髻后面,修長白皙的脖頸。
這份案卷,只有一個地方不是事實,那就是蔣岑舉,人家沒摻和,是冤枉的,但是楊釗不能讓他冤枉啊,所以在審問之后,將蔣岑舉也給加上去了。
所以結果就變成了,張盈盈出的主意,慶王讓蔣岑舉和房琯唆使陸瑜檢舉李琩。
這樣一來,張二娘的罪名小了很多,慶王的罪名大了很多,輕重之分,楊釗算是看的明明白白的。
等到杜鴻漸念罷之后,張盈盈才伏地哭訴道:
“臣妾冤枉。”
她這話一出口,旁邊的杜鴻漸竟然忍不住笑出聲來,仿佛看到了很好笑的事情。
張盈盈不明就里,只是覺得奇怪,對方似乎不該在這樣的場合笑出聲來才對。
杜鴻漸為什么笑呢?因為此刻李琩的手里,正拿著一張紙,紙上寫了四個字“臣妾冤枉,”與張盈盈口中喊出來的字,分毫不差。
李琩也笑了,朝對方道:“抬起頭來。”
張盈盈聞言抬頭,清秀的臉龐當下已經是淚眼婆娑,但是當她看到李琩那四個字的時候,有過剎那間的恍惚。
其實李琩能猜到她說這四個字,本不算難,但是這對張盈盈的心理造成了極大的沖擊,會讓張盈盈認為,自己內心的想法,全都在李琩的計算之中。
李琩擺了擺手,示意杜鴻漸出去,隨后朝張盈盈道:
“你也不用跟朕解釋,你知道我不相信你說的話,怎么辦呢?接下來,你該怎么辦呢?”
張盈盈一臉呆滯,腦海中已經開始浮現出各種各樣的死法了。
“朕在問你話呢?”李琩提醒道。
張盈盈聞言,回過神來,閉目嘆息道:
“百口莫辯,任憑陛下處置。”
李琩微笑起身:
“終有過一段露水情誼,朕也不忍心啊,可是此等污蔑,當時可是讓朕很難堪啊,別人說是你的主意,朕想知道,朕哪里對不住你了,你要這般害朕?”
張盈盈聽到這里,心知李琩還是給了她解釋的機會,但是她同時也把握到,機會只有一次,自己接下來說的話,如果李琩不滿意,下場依舊不會變。
也就是電光火石間的思考,她什么都想明白了,于是道:
“絕非臣妾的主意,陸瑜位卑而好色,人賤卻膽壯,慶王請臣妾表兄找上臣妾,希望臣妾能夠幫忙,引誘陸瑜,被臣妾拒絕,如今擔心臣妾揭露,故而推在了臣妾身上,請陛下明鑒。”
“哪個表兄?”李琩問道。
張盈盈道:“左衛將軍,竇錚。”
李琩笑了笑,上前扶起張盈盈,柔聲道:
“真的如此嗎?你沒有辜負朕的情誼?”
張盈盈趕忙配合著,一臉感動的哭訴道:
“臣妾對陛下一片赤誠,恨不能日夜服侍,侍執巾櫛,又怎會陷害陛下?只因表兄牽扯其中,因念重親情而遲遲不忍揭露,反遭奸邪誣告,臣妾愿以死證清白。”
這兩人從剛剛認識開始,就一直在逢場作戲,彼此間互不信任,虛與委蛇。
李琩完全相信那份供狀,知道這件事必然是張盈盈的主意,這個女人最會投機,而且很會把握投機的時間,要不是李亨兵行險著,說不定榮王李琬就被推上去了。
這樣的對手,李琩這輩子只遇到這么一個,說實話,還真有點不忍心殺了。
而且,當下也不能殺了,因為他要借著張盈盈,弄死李琮,對方買一贈一,還給他送了一個竇錚。
李琩對他的那些兄弟,是非常顧忌的,原因很簡單,他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
沒有現代醫學,沒有CT,不能體檢,他真的不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
老李家有遺傳的心腦血管疾病,雖然歷史上的壽王李琩活了55,但是這一世自己能活多久,可不一定了。
因為人生經歷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別的不說,眼下的李琩殫精竭慮、費盡心思的在改變這個國家,這樣的勞心勞神,對心腦血管是不利的,能活多久,難以預料。
萬一他死的早呢?自己的妻兒老小怎么辦?真要到了那個時候,親王們就是最大的禍患。
人嘛,要先考慮自己的死,再考慮自己的生。
擺平所有自己死后的威脅,李琩才能放心的活著。
這就是為什么,歷史上很多皇帝都會在自己臨終之前,大開殺戒 其實當你見到一個女人的時候,你心里很清楚,這個女人你是否有能力擁有。
絕大多數人都有這個自知之明,陸瑜也有,但是呢,當這個女人讓你覺得擁有她的可能性越來越大的時候,你就會成為一個糊涂鬼。
這就是為什么,紅顏禍水,越美麗的女人,在玩手段的時候,會讓男人降智。
別說普通人了,高端獵手有時候也會成為獵物,不是所有人都是童錦程。
張二娘今年十九歲,身體各項機能逐漸發育成熟,正所謂女大十八變,她的顏值變化,是李琩見過的所有女人當中,變化最大的。
她的身體,是巨大的本錢。
李琩將對方留在了宮里,讓她好好琢磨琢磨,接下來該怎么做。
大致的路線肯定是有了,張盈盈檢舉慶王琮、房琯、竇錚,哦對了,還有蔣岑舉共謀,毀謗陛下、敗壞中傷、褻瀆皇室。
具體怎么個流程,李琩沒有提示,而是將張盈盈留在紫宸殿自己去想。
李琩去了門下省,找李適之去了。
而郭淑,依然像上午那樣,坐在殿內,也不吭聲,就這么靜靜的坐著,像是在思考問題。
張盈盈如坐針氈,渾身不得勁。
不知過了多久,郭淑這才揮退內侍,只留下四名女官,看向張盈盈道:
“你是否勾引過陛下?”
啊?我就知道你等著我呢,張盈盈趕忙否認道:
“回皇后,絕無此事,臣妾潔身自守,怎么可能引誘陛下呢?只是因為當年有些許誤會,所以與陛下之間關系微妙,見面也多是公事,絕無私情。”
她知道,跟李琩睡過,也許在外面是免死金牌,在郭淑這里,純屬找死。
郭淑嘴角一翹,冷哼道:
“不說實話也是,你不敢在本宮面前承認,不過呢,本宮會查清楚的,清者自清,濁者自濁。”
張盈盈頓時心如死灰,這可真是一難接一難啊,好不容易擺平了這件事,又被郭淑給盯上了。
郭淑可擺平不了啊這個女人會盯自己一輩子的。
我這后半生,豈不是都要在提心吊膽中度過?
除非趕緊嫁人,還要嫁給一個郭淑不會動的人。
事實上,郭淑很清楚對方與丈夫有染,這是女人的直覺,不單單她這么認為,韋妮兒更是咬定了張盈盈勾引過自己的丈夫。
韋妮兒比她,更了解對方。
這時候,高力士從外面進來了,還領進來一個人。
“是陛下讓老奴帶來的,此人是安祿山的長子,安慶宗,”高力士朝郭淑稟報道。
郭淑微笑點頭,等到安慶宗朝她施禮之后,抬手令人奉茶。
“安家大郎在長安可住的習慣?”郭淑態度親和的問道。
對待節度使的長子,皇后肯定也是要懷柔的,這是對大臣的尊敬,事實上,大唐皇后有一個很大的政治屬性,就是負責與大臣家眷的社交。
這是幫助丈夫維系與官員的私人關系。
安慶宗趕忙恭敬道:
“長安勝過范陽千萬倍,臣能在天下腳下任職,只覺榮幸之至,身體似乎都比從前康健了許多。”
郭淑笑道:“關中素來養人,若安大郎曾有舊疾,住在關中肯定是沒錯的,今日入宮,是有什么事情嗎?”
“回皇后,”安慶宗揖手道:
“臣執掌范陽進奏院,接到消息,家父正在配合平盧,與契丹交涉,并且將親自前往邊境,與其酋首迪輦組里會面。”
郭淑點了點頭:“安帥辛苦,具體事宜,等到陛下回來,你再稟奏吧。”
說這句話的時候,郭淑的眼神看似不經意的瞥了張盈盈一眼,安慶宗頓時會意,不再多說。
他這個人本就木訥,雖然中原話說的非常好,但是嘴皮子不行,不過呢,有一個優點,人很老實。
老實人,總是會給人好感的。
郭淑看出對方不善言辭,于是主動挑起話題,聊的都是些無關痛癢的趣聞軼事。
而張盈盈既然坐在這里,自然要做一名合格的聽眾,時而看向郭淑,時而看向安慶宗,有時候還會逢迎著郭淑插幾句嘴。
她的聲音很好聽,而且貴族出身,儀態極佳,說話的時候,整個身體姿勢非常的端莊典雅,這就導致了安慶宗時不時的便會偷看她幾眼。
張盈盈臉上的笑容不變,但內心卻是一陣厭惡,她聽說過,張垍那個SB一直在給安慶宗找對象,尋摸了好多家了,至今沒有能看上對方的。
這里是長安,一個胡子,也敢惦記長安女子?
不過張盈盈也回過味兒來了,張垍兄弟,當下似乎與安祿山方面關系極好,很難說,這是他們兄弟在長安之外尋找的政治聯盟,畢竟李琩繼位之后,這倆人的處境很尷尬。
安祿山那個胡子,能將裴寬給頂掉,可見其必有過人之處,剛才安慶宗似乎也提到,安祿山正在配合平盧,針對契丹做什么事情。
那么也就是說,李琩依然是選擇重用對方的。
突然間,張盈盈內心一嘆,難不成自己當下只有嫁給這種貨色,才能避開郭淑的針對?
畢竟她在長安,不好嫁啊,名聲已經臭了,都是因為李琩和李亨這兩個王八蛋。
“敢問皇后,這位貴人是?”安慶宗憋了半天,終于臉紅著鼓足勇氣問道。
郭淑笑了笑,指著張盈盈道:
“燕國公去逸次女,金仙觀主,陛下的表妹,張氏,家中排行第二。”
我特么草原來是她?安慶宗頓時一臉震驚,怪不得如此奪目,看過一眼就再難忘記,竟然是大名鼎鼎的張二娘?外戚勛貴?
這個女人他可是久仰大名的,據說是逆太子曾經廢掉的良娣,那么既然都是逆太子了,廢良娣就是正派人物了。
“原來是張二娘,失禮了,”安慶宗頗為扭捏的起身揖手道。
張盈盈頓覺一陣惡心,目光看向郭淑,郭淑則是面帶淺淡的笑意,意思是,人家對你這么客氣,你也要客氣一點。
“請起身,并無失禮,”張盈盈無奈之下,只好強裝笑容的抬了抬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