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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八章 金花箋

  花萼相輝樓,這里已經冷清將近一年了。

  事實上,因為李琩登基之后沒有來過興慶宮,整個興慶宮當下都非常的冷清。

  楊玉環除了花萼樓之外,唯一的去處就是龍池,身邊的侍女從最初的成群結隊,到眼下,也只剩下四個了。

  她重新換上了道袍裝束,外裹素服,變得少言寡語,似乎任何事物都無法再博她一笑,她已經預見到,自己的后半生,將會在無比凄涼的日子中度過。

  她很想找楊玉瑤她們說說話,但是需要請示皇后,她不愿意開這個口,因為她永遠都不會對郭淑低頭的。

  但是楊玉瑤在第三次入宮之后,從李琩那里獲得了審批,得以從大明宮走夾城入興慶宮,然后再返回大明宮,從大明宮出城。

  因為興慶宮的宮門,已經很久沒有打開過了。

  “你說什么?大姐她們已經離京了?”楊玉環神情呆滯的坐在閣樓上,一時間難以消化這一消息。

  楊玉瑤嘆息道:

  “陛下已經是仁至義盡,能讓她們離開,這也是為她們好,若是繼續留在京師,當今皇后早晚不會放過她們,不過你放心,我都安頓好了,她們都回了蒲州老家,楊洄也擔保,不會有人再追究咱們了。”

  楊玉環聽罷,眼簾合上,兩滴眼淚滑落下來:

  “你為什么不走?”

  楊玉瑤淡淡道:“皇后不會動我的,有陛下護佑著我。”

  “他為什么要護你?”楊玉環睜目道。

  楊玉瑤嘆息一聲:“事到如今,也不瞞你了,我跟陛下之間的感情,并非你們想象的那么簡單。”

  楊玉環愣住了,也自然讀懂了姐姐這句話,目瞪口呆道:

  “你怎么敢的?那是你妹夫。”

  楊玉瑤頓時挑眉道:

  “你怎么有臉說我的?當年你若抵死不從,圣人又能如何?你將人家害成那樣,淪為天下笑柄,正因如此,我才想著彌補,故而走的是太近了些,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楊玉環被這句話給問住了,一時陷入發呆,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她當年沒有想過會這么復雜,圣人讓她度牒女冠為太后祈福,她只當事實真的如此,直到入了太真觀之后,圣人頻繁來見她,那時候,她才意識到事情不對勁。

后來,隨著與圣人相處久了,她漸漸的也便沉淪了進去  半晌后,

  “是我對不起他,我欠他的,下輩子還吧,”楊玉環頓時掩面垂泣,說她對李琩毫無感情那是不可能的,畢竟這是發妻,壽王李琩是她的第一個男人。

  兩人當年要是早早有了孩子,度牒這件事就不可能成行,至少在她看來,有了孩子,圣人就不會再奪走她。

  “他有跟你提及我嗎?”楊玉環突然問道。

  楊玉瑤蹙眉道:“你在想什么呢?他怎么可能還會提起你?這么說吧,陛下若是對你念念不忘,你唯有死路一條,郭淑不會放過你的。”

  “她現在也不會放過我,我在等著她呢,”楊玉環面無表情道。

  楊玉瑤頓時駭然:“你什么意思?你察覺到些什么?”

  楊玉環苦笑點了點頭:

  “這一年來,興慶宮的奴婢一直在更換,漸漸的都換成我從未見過的生面孔,不會是十八郎做的,只能是郭四娘,我活著一天,她一天不得安穩,就因為她不是十八郎的第一任妻子,她是無法容忍這一點的,只有我死了,她心里才舒坦。”

  楊玉瑤瞬間面無血色:“不會的,她不會亂來的,你終究還是太妃,她不敢對你下手。”

  楊玉環凄然一笑:

  “還記得小時候那位道士給我算命嗎?命途多舛,天意弄人,富貴榮華不過曇花一現,后來成為貴妃,一個叫王皎道士也給我看過相,他只給我留了四個字:見白綾死。”

  說罷,楊玉環指著閣樓內道:

  “你看這滿樓的白幔,我的死期可不就是到了嗎?”

  勤政樓與花萼樓,因為是李隆基生前最喜歡的地方,所以這里設置有牌位,素縞白幔也都沒有撤掉。

  楊玉瑤沉聲道:“玄都觀王皎,我認識此人,此人之術不可信,他還說能給牛仙客續命呢,牛仙客不照樣死了嗎?你不要信他。”

  嘴上勸妹妹不要信,其實楊玉瑤已經開始擔驚受怕了,因為她也找過王皎幾次,覺得對方的相術還是挺厲害的。

  她之所以這么說,不過是安慰妹妹罷了。

  楊玉環慘然一笑:

  “也許是真,也許是假,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記得幫我告訴十八郎,來世當牛做馬、結草銜環,以彌補我今生對他的虧欠。”

  “你不要說這樣的話,”楊玉瑤也哭了:

  “十八郎是不會害你的,他心軟,你比我更清楚。”

  楊玉環沒有再繼續談論這件事,而是與楊玉瑤回憶起了小時候,回憶她們姐妹當年寄人籬下的日子,所有的回憶都仿佛是在交代后事,這讓楊玉瑤的心情更加沉重。

  傍晚時分,楊玉瑤經夾城返回大明宮,然后從那里離開皇城。

  而郭淑,已經在興慶宮等了整整一天了。

  一名宮女正在詳盡的向郭淑匯報情況,楊氏姐妹聊天的時候,那名宮女其實一直在樓下偷聽,雖然沒有聽全,但也聽了一個大概。

  郭淑點了點頭,揮手令宮女退下。

  在她身后,大哥左羽林中郎將郭曜小聲道:

  “不能留著了,這個楊三娘恐會尋陛下求情,她今日能見太妃,保不準將來還能見,若是被她說服陛下,你再動手就晚了。”

  二哥郭旰也道:“六叔不是早早將遺書給她寫好了嗎?不要猶豫了。”

  郭淑雙目一瞇,緩緩起身。

  她確實已經動了殺心,本來還猶豫該怎么收拾對方,結果今天楊玉瑤竟然來了,而且還是陛下允許的。

  也就是說,楊玉環當下已經有了可以與外界聯絡的渠道,時間一久,還不知道會發生什么。

  萬一陛下真的心軟,令其出家,自己就不能再動手了,否則便是違逆丈夫。

  只見郭淑雙拳一握,帶著兩個哥哥朝著花萼樓去了。

  二樓,燭光下,楊玉環依然在撫摸她那件心愛的琵琶。

  這時候,突然一名陌生的宮女登樓,在她的四名隨身女婢耳邊嘀咕了幾句,四名侍女隨即看了她一眼,然后低下頭離開。

  片刻后,楊玉環聽到了登樓的腳步聲,于是她緩緩起身,目光警惕看向樓梯口。

  既意外,也不意外,她看到了近一年來最常出現在她噩夢中的那張臉龐。

  楊玉環忍不住苦笑一聲,重新抱著琵琶坐下,十指輕動,開始彈奏起來。

  “太妃好心情,琴藝之佳,也算是本宮生平僅見了,可惜終是小藝,”郭淑的警惕心非常重,目光一直在樓內游視。

  她是第二次進入花萼樓,從前只是跟丈夫來過一次,但是那一次,目光沒有敢亂看。

  此番舊地重游,只覺花萼樓內的布置裝飾,堪稱絕佳,一雕一木皆為精品。

  而楊玉環當下,似乎醉心于彈奏之中,壓根沒有搭理郭淑的意思,其實她很清楚,見到郭淑,基本上便是見到閻王了。

  偏偏,她能跟別人低頭,就是跟郭淑低不下這個頭,她能與別人求饒,卻寧死不愿在郭淑面前露出一絲膽怯。

  郭淑也很有耐心,在樓內四處溜達著,直等到楊玉環一曲彈罷。

  “這首曲子不錯,怎覺并未聽過?”郭淑淡淡道。

  楊玉環緊緊抱著琵琶,仿佛這件琵琶就是她的命,臉上懼意已現,但依然嘴硬道:

  “陛下聽過,你不通樂曲,自然是門外之人。”

  郭淑頓時一愣,銀牙一咬,好家伙,死到臨頭還敢跟我斗嘴?

  她現在已經被激怒了,別人激怒她不容易,楊玉環一激一個準,沒辦法,有羈絆。

  “父皇寵你至今,天下盡知,但你的臉上,怎么一點哀榮都看不到?”說著,郭淑一步一步走過來,越是看清楚那張臉,她越是憤怒,直接抬手一巴掌扇了過去。

  楊玉環卻是抬手一擋,口中大聲道:

  “放肆!”

  郭淑瞬間一愣,望著面若冰霜的對方。

  楊玉環緩緩起身,咬牙直視對方:

  “你知道什么叫結發妻子嗎?男人這輩子,永遠只有一個嫡妻,你永遠只能是續,是繼,我的媵女當下還是德妃,你的媵女呢?”

  郭淑渾身一震,急怒攻心,再也忍不住了,朝著樓下大喊道:

  “大兄!”

  大哥郭曜第一時間跑了上來,手里還拿著從門廊上扯下來的一條白幔。

  楊玉環見到那條白幔,瞬間全身劇顫,本能的向后退去。

  她怕死,誰能不怕死呢?尤其是死亡臨近眼前。

  “讓她嘴硬!動手!”郭淑暴怒道。

  郭曜二話不說,跳過長幾,一把擋開楊玉環扔過來的琵琶,手中白幔精準的套在了楊玉環的脖子上,然后郭曜猛地用力往后拉拽。

  楊玉環雙腳狂蹬,面旁由白轉青,說不出話來,片刻后,她停了下來,一動不動。

  這時候,老二郭旰也跑了上來,朝郭淑道:

  “都妥當了。”

  他在下面,負責解決楊玉環的四個侍女,全部都吊在了梁上,如今上來之后,配合大哥將勒死楊玉環的白幔也掛在了二樓的梁上。

  然后搬了一把椅子放在下面,將楊玉環的尸體抬著掛了上去。

  郭淑長出了一口氣,從懷里拿出她六叔仿造楊玉環筆跡寫好的一封遺書,大概意思就是思念圣人,殉情了。

“趕緊走,你們留下打點好一切,切勿泄露出去,”郭淑又看了一眼楊玉環那張面龐,些許恍惚一閃而逝,吩咐兩個哥哥幾句后,匆匆離開了  李琩來的比較遲,在他收到消息后,第一時間派人通知楊玉瑤楊銛等人。

  所以當他抵達花萼樓的時候,楊玉瑤他們已經哭聲大起了。

  “尸體都停在了回廊,太醫院檢查過了,太妃已薨,遺書在此,請陛下過目,”吳懷實心情沉重的將那份遺書雙手遞給李琩。

  李琩接過之后,只是大致一看,便遞給了一旁的郭淑:

  “皇后看一看吧。”

  郭淑本能的手抖了一下,好在手在袖中,別人無法察覺,她不敢看李琩的眼睛,嗯了一聲,接了過來。

  吳懷實似是不經意的瞥了一眼郭淑,隨后退至高力士身后。

  而高力士也在一瞬間,與吳懷實傳遞了一個眼色。

  一個閉嘴的眼色。

  吳懷實當然要閉嘴,因為他是第一時間趕到事發現場的,所以也第一時間派人搜查了整個花萼樓,找到了一封寫在金花箋上面的訴言。

  這封訴言,他幾乎斷定必然是太妃親筆,他認識楊玉環的字,而且知道,太妃習慣在金花箋上面書寫一些心得文字。

  但是那封遺書,不是金花箋。

  這份訴言,是一篇長詩,大概記述太妃當年對壽王的不舍,以及對圣人柔情依賴的復雜心理,還有后來濃濃的愧疚感,通篇讀完,只有四個字:命運弄人。

  此刻這份金花箋,就在吳懷實的袖子里,他不打算交給李琩了,找個機會,他會毀掉。

  李琩進樓之前,吳懷實緊緊跟隨,來了一句:

  “樓內之物,并未翻動,一切如初。”

  李琩點了點頭,看了一眼遠處正在大哭的楊家眾人,隨后帶著郭淑進入花萼樓。

  樓上樓下所見之物,李琩很多都不陌生,因為太多都是楊玉環的舊物。

  在二樓佇留很久之后,李琩從一個架子上取下了一個小匣子,打開之后,里面是一對白瓷娃娃的抱枕。

  這玩意是當年還是壽王妃的楊玉環令人做成之后,與壽王李琩商量著,將來用來給孩子壓被子的瓷枕,如今多年過去,依然完好如初。

  他們夫妻沒有等來屬于自己的孩子,卻等來了一個造化弄人的結局。

  李琩將匣子合上,遞向吳懷實:

  “此物陪葬,將太妃葬于細柳原。”

  細柳原,位于西安西南長安縣的細柳鄉一帶,漢文帝時,周亞夫屯兵于此抵御匈奴,軍營叫做細柳營,故得名于此。

  這里的皇陵不少,但是距離基哥的泰陵卻很遠。

  所以郭淑、高力士、吳懷實全都愣住了。

  不過高力士反應快,趕忙點頭道:

  “老奴會辦妥的。”

  沒辦法,一個女人同時與先帝、今上有情感羈絆、倫理名分,若是陪葬泰陵,今上臉面有損,既然無子嗣,最好的辦法,就是隱匿塵埃,靜悄悄的消失,被所有人遺忘于歷史的記憶當中。

  那么楊玉環的葬禮,必然是不能引人矚目,草草安葬。

  “你覺得如何?”李琩突然看向郭淑。

  郭淑渾身一顫,有種被窺破的驚駭感,聞言趕忙點頭:

  “陛下安排得當,臣妾以為應該如此。”

  李琩點了點頭:

  “楊銛為太妃之兄,拜朝議大夫,以示慰藉。”

  說罷,李琩將那份遺書,放進了一旁已然沒有火焰的小爐之中,但是遺書剛一放進去,紙張很快轉為焦黑,不一會就成了無數片薄薄的碎屑。

  今后,史書上關于楊貴妃,應該就只有寥寥數筆了。

也不會再有長恨歌了

大熊貓文學    家父李隆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