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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七章 那是老子的地

  很多人都說,門閥的巔峰在魏晉南北朝,而不在隋唐。

  但是我們要明白,魏晉南北朝時期,華夏是分裂的,也就是說,門閥的力量是受地域局限的,只有在大一統的王朝,門閥的影響力才會擴展至全國。

  五姓七望的巔峰,就是隋唐,我們只要翻看隋唐歷史就不難發現,這兩個時代的名人,百分之九十九出自門閥世家。

  就拿當下來說,只是一個皇城,有多少姓韋的?

  李琩專門找吏部統計過,在皇城上班的世家成員,宗室李占第一位,京兆韋第二位,弘農楊第三位,河東裴第四位,南陽張第五位。

  地方主官當中,排在第一的是清河崔,第二弘農楊,第三太原王,第四博陵崔,第五太原王。

  從這一統計當中不難看出,控制京師的主要是兩京走廊貴族集團,屬于關中門閥,而地方上,兩崔為河北集團,剩下仨,本質上還是關中集團。

  也就是說,河北集團很難進入中樞決策層,本來有崔琳崔珪這一門清河崔,但是這一門還是從武則天時期宰相崔神基蒙蔭而來,當下又因為站錯隊,老大崔琳給基哥守喪猝死,老二崔珪失業在家,也算是完蛋了。

  至于盧奐這個半吊子河北人,既不屬于關中集團,嚴格來說,也不是河北集團,畢竟他們家從他爺爺那一代就遷徙至河南了,他屬于武則天時期遺留人才后代集團。

  你看看他們這幫宰相二代集團抱團的都有誰,盧奐、魏玨,宋昇,陸泛,姚奕,沒有出身關中門閥的,這就是為什么盧奐的爹盧懷慎,只能是一個伴食宰相,在長安根基不足啊。

  開元盛世,實際上就是李隆基沾了武則天的光,那時候的他只能用武則天時期培養起來的這幫人,從而造就了盛世,這幫人一下去,大唐就開始走下坡路了。

  但是李琩又很清楚,想要促成河北集團又或是江南集團進中樞,只能是去洛陽,也是因為武則天的緣故,洛陽成為了大唐最為包容的地方,這里集中了東西南北的主流人才,不是關中一家獨大的局面。

  政治中心定在這里,關中集團等于需要離家去做官,河北集團江南集團同樣如此,而洛陽本地集團獨孤、元、鄭、武、張,清一色在走下坡路,本族人才目前處于斷代局面。

  這就是為什么,武則天不想去長安,李隆基不想去洛陽。

  而李琩,也不可能去洛陽,他爹才剛死,他前腳去,后腳長安必亂,畢竟他的兄弟們可都是還活著呢。

  正月末,李琩特地將弟弟李琦給召了回來。

  服喪也不是完全不能離開陵前,誰還沒有點特殊情況,再說李琩又不是要奪情。

  “等到為父皇服喪過后,你就去揚州吧,”李琩囑咐弟弟道:

  “去了那邊,與地方大族搞好點關系,別得罪人,多去寺廟,見一見江南那些禪師,朕就是讓你吃喝玩樂去了,但是你記住了,若是有人托付你舉薦亦或什么,你跟朕說,朕這邊會幫你辦成。”

  想要拉攏南方,必須是宗室成員過去,李琦剛好腦袋上還頂著個揚州大都督,他去代表皇帝交好江南士族集團,是最為合適的。

  雖然歷史上永王李璘據江南而反叛,但那是發生在安史之亂時期,朝廷元氣大傷之際,沒有安史之亂,誰去江南,也鬧騰不起來。

  何況李琦不是李璘,這是李琩同母兄弟,本身沒有野心,臉上還有疤,就算有人慫恿,也不會背叛李琩。

  “我倒是很想去,但是我有點疑惑,陛下為什么讓我去?”李琦納悶道。

  李琩笑道:

  “河北的怨氣不小,江南的怨氣什么時候小過呢?半數以上的糧食要供應京師,賦稅之重僅次于河北,這個地方是要好好安撫的,朕對別人不放心,只能是你去,元載這次去江南,勢必與本地世家發生沖突,你要在中間做這個和事老,朕給不了他們別的好處,只有一點,可以讓他們做官,你也不要亂舉薦,總是要給朕挑選一些真正可用的大才。”

  別說江南了,包括湖南湖北江西一帶,本地世家做官的主要方向,還是在本土。

  他們怎么做官呢?賄賂主官,由主官辟易。

  隋朝時期,三省六部將地方人事的任命權全部收歸中央,但凡有品的,都由吏部直接任命,但是進入唐朝以后,慢慢就亂套了,大家逐漸發現,朝廷派去地方的官員,在本地很難施展開,那么施展不開,賦稅就會出問題。

  賦稅出問題是要丟官的,所以官員們不得已,必須求助本地世家,那么因此也為本土世家開通了一條做官渠道。

  這條渠道,朝廷是默認的,沒辦法,你不讓人家來中樞,你還不讓人家任職地方的話,亂子絕對少不了。

  那么長此以往,江南的本土勢力幾乎伸展到了官府的各個部門,沒有大亂發生,一切還能維持,一旦起了紛亂,他們這幫人也會跟著跳起來。

  所以永王之亂,李璘很大可能就是被江南士族集團慫恿的。

  李琦還是疑惑道:“陛下的意思,是讓他們去洛陽,甚至是長安做官?中書門下能同意嗎?”

  當然不樂意了,武則天時期來自河北與江南的官員,清一色科舉出身,是走的朝廷正統路子上來的,所以不好反對,但若是破格任用,反對的聲音絕對小不了。

  由此可見,科舉簡直就是維持國家穩定的超級超級超級政治手段,沒有任何政策可以替代科舉的作用。

  李琩一臉無奈道:

  “你是真笨還是假笨,讓他們參加科舉啊,能不能及第,不是朕說了算嗎?”

  是滴,這就叫降分優待,有些地方分數高,有些地方分數低,要雨露均沾嘛。

  進士科與明經科,年齡可沒有上限,下限是十五歲,而十五歲以下還有個童子科,劉宴就是童子舉出身。

  也就是說,只要李琦推薦的人能過了吏部考進入殿試,那就是李琩說了算了。

  而江南士族集團,其文化底蘊、學識修養,咳咳其實要比北方強。

  他們是被無形的手卡住了,不是人家不行。

  李琦想不通他哥為啥要優待江南,但是他對于派他去江南,是非常樂意和向往的,十王宅憋了二十年,還沒見過長江長什么樣子,只是從一些南方人口中聽說過江南的風土人情,如今好了,可以去親自體驗了。

  “行,反正陛下讓我去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李琦頗為興奮道。

  李琩笑了笑:“今后沒有外人,你我還是以兄弟相稱,畢竟朕只有你這么一個親兄弟。”

  李琦微笑點頭。

  至于李琩交代給他的多去寺廟,多見大德高僧,這一點他是能想明白的,道教雖然是大唐的國教,但是南方那邊還是信佛的多,與佛教接觸,有利于與當地世家搞好關系。

  交代完這些,李琩便讓李琦回去了,在內殿與郭淑閑聊的咸宜得知,趕忙出來送送李琦。

  等到人走后,咸宜詫異道:“他好像很高興,阿兄都跟他說什么了?”

  “讓他去江南而已,”李琩隨口答了一聲,便取來一幅卷宗閱覽。

  咸宜頓時一愣,纏了上來:

  “是去揚州嗎?山高路遠,你怎么舍得啊?”

  李琩一愣,詫異道:“那你的意思呢?讓他一輩子留京?”

  郭淑也笑呵呵的勸說道:

  “這是好事,尤其還是江南富庶之地,唯一的弊端在于,恐怕別人少不了會嫉妒。”

  一句話,直接將咸宜的思緒給帶走了,只聽她冷哼一聲:

  “憑什么嫉妒?他們跟我們又不是一個阿娘生的,好處能想到他們嗎?我只是舍不得罷了,又不是不愿意。”

  說著,咸宜看向李琩:

  “善安的婚事,你考慮過沒有?”

  聽到這話,李琩重新將卷軸放下,沉默半晌后,道:

  “我有意在河北為他選婿,你覺得怎么樣?”

  “你瘋了?”咸宜目瞪口呆:

  “李琦去江南,妹妹嫁到河北?兄弟姐妹四個,走兩個?我不同意。”

  一個媽生的,終究是一個媽生的,咸宜巴不得兄弟姐妹四個都在京師,時常團聚,根本不忍心山水相隔,難逢其面。

  郭淑平時最常跟咸宜聊起的就是她對兄弟姐妹的相思之苦,咸宜自然不愿意也成了郭淑那樣,天天思念親人。

  在她看來,李琦是男人,外放屬于沒辦法,但是善安怎么能遠嫁呢?

  “誰跟你說遠嫁了?”李琩沒好氣道:

  “河北人就不能在長安做官了?”

  咸宜反駁道:“但是河北人在京師有名望的可不多,善安的婚事,當下多少人都在惦記著,你想外嫁關中,呵呵看看有多人會反對吧。”

  李琩頓時不滿道:“朕自己的妹妹,由得他人說三道四?”

  郭淑對此,也不太樂意,因為她希望善安嫁給她們老郭家,而咸宜,是屬意老楊家。

  各有各的打算,總之,都帶有濃重的政治色彩。

  妻子和妹妹都不同意,一個委婉的在勸,一個直來直去的反對,李琩啪的一聲拍在桌子上:

  “別說了!善安的事情,朕一人做主!”

郭淑內心一嘆,無奈的與咸宜對視一眼,而咸宜呢,直接沖著她哥冷笑幾聲,拂袖走了  修陵必修屋。

  每一座皇陵在動工的時候,都會在旁邊修建一片建筑群,就是給子孫們服喪用的,等到服喪過后,這個地方便會移交給負責守陵的人,從而成為守陵村。

  皇帝的陵墓是要提前修建的,唐朝的帝王喪志制度是依據漢朝制度延伸而來,皇帝繼位一年之后,就要給自己挑陵墓了。

  那是陰宅,風水好不好,皇帝是要親自把關的,建成之后,他甚至還要去親自驗收。

  而帝陵的規格往往取決于這個皇帝的在位時間,在位時間越久,他修的就越奢華。

  帝陵的陪葬品多寡則是取決于兒子的孝順程度,而基哥的陪葬品,大多來自于他內庫當中無法變現的珍寶,也就是賣不出去或者別人不敢買的那類,硬通貨,李琩給的很少。

  陰宅,古人是特別講究的,包括他們李唐宗室,因為陰宅的事情鬧矛盾的都不少。

  主要來自于陪陵,打個比方,基哥掛了,那么除了李琩這個后繼之君外,他剩下的兒子將來死后是要陪葬在他的主陵周邊的。

  而主陵周圍,風水的好壞肯定也有區分,那么兒子們必然會爭,你的大的,擠壓了我的空間,你的位置不對,那應該是我的。

  當下的泰陵服喪村,親王們就是在爭論這件事情。

  為啥呢,因為李琦要占據陪葬主位,將最好的一塊陪葬地給搶了,理由是,他是嫡次子,李琩下來他最尊貴。

  這下李琮能忍嗎?忍不了的,因為那塊地原本是他的,他爹當年修泰陵的時候,就將那塊地劃給他了。

  村子正北有一座大堂房,主要用來每日上香祭拜,而今天早上,正在陸續過來上香的親王們相遇了,李琮直接跟李琦吵起來了。

  因為李琮聽說,李琦從長安回來的當天,又去那塊好地踩點去了。

  那是老子的地!

  “長幼不分,我今天就寫奏疏,讓陛下來評評理,”李琮干脆在堂內坐下,指著李琦道:

  “你是越來越放肆了,父皇當年給我的地,你都敢搶。”

  李琦也一屁股坐在對面,道:

  “父皇與貞順皇后居于主墓,大家倒是說一說,主陪不是我,還能是誰?陪在父皇身邊,是我的阿娘,不是你的阿娘。”

  他這話說的也有道理,武惠妃與基哥可是合葬的,那么皇后之子身份自然是要超出其他人。

  見到兩人斗嘴,其他人也是紛紛停下,圍坐在堂內開始勸解。

  武慶一直都帶人守著李琩的兩個兒子,長子李佶是楊絳和郭淑的兩個貼身女婢在帶著,次子李仁韋妮兒帶著。

  寧王一家百日過后,已經不在這里了,回去給他爹寧王繼續守陵了。

  當下也就是宗正寺一些官員仍留在這里主持局面。

  “有些東西,你不能爭,長兄為大,排行早已論了輩兒,你都排二十一了,怎么能居主陪呢?”榮王李琬也是接受不了李琦的這一舉動,在他看來極為荒唐。

  二三十個兄弟,哪有排二十一的居主位,上面一幫人呢,你等于壓了我們所有人的輩分。

  李琦的妻子武氏,抱著懷里的孩子淡淡道:

  “父皇與貞順皇后,肯定也希望是我們主陪,方便我們入了天宮之后,貼身服侍照料,一塊地嘛,其實沒什么好爭的,哪里還不一樣呢。”

  潁王李璬冷哼道:“既然都一樣,那你們為什么還是要爭呢?說到底還是不一樣嘛。”

  “一樣的,”武氏面無表情道:

  “只是嫡庶有別,尊卑有序罷了。”

  “放肆!”李琮瞬間大怒,拍腿站起來開始指著李琦夫婦大罵。

  他的這一舉動,頓時驚嚇到了楊絳懷里的孩子,李佶反手抱住楊絳的脖頸,嘰里咕嚕聽不懂說了些什么,然后就哭了。

  韋妮兒見狀,冷聲道:

  “談事情就談事情,不是誰的嗓門大,誰就占理,賢孫還在這呢,你們最好收斂一點。”

  李琬見狀,起身將李琮拉了回來,勸對方嗓門小一點。

  當下在座的,都是一家人,自己兄弟二十來個,兒子還有幾十個呢,彼此之間矛盾太過明顯了,也不利于子女們之間的關系。

  李琮那塊地,不算風水最好的,但是他的位置,是距離泰陵最近的,屬于主陪位置,葬在這個位置是身份的一種體現,而且他還不是為自己爭,因為他的兒子將來也會陪葬在自己周邊,兒子的兒子也會在這里,距離泰陵越近,享受的香火自然是最多的,那么肯定福蔭子孫。

  雖然他的兒子是李瑛的,但是他視如己出。

  “大家好好商量吧,都是兄弟,沒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商量的,”楊絳勸解李琦道。

  他也認為李琦不該這么做,至少不能在當下這個關口這么做,陛下繼位不足一年,一切都還沒有穩當,你這個時候挑事,是給陛下找麻煩。

  李琦撇了撇嘴:“那就再說吧,反正我從揚州回來之前,大家應該還死不了,那就等我回來再說。”

  信王李瑝一愣,趕忙道:“二十一哥去揚州做什么?”

  李琦淡淡道:“服喪過后,陛下令我就職。”

  這話一出,頓時引起了軒然大波,墓地的事情大家也不在乎了,而是將焦點都集中在了就職二字上。

  自從李琩登基之后,那些沒有地位的親王,已經全部倒向了李琦這邊,剩下那些成年的親王,也是能不惹李琦就不惹,這次要不是事關自己陰宅,李琮也不想跟對方鬧矛盾。

  永王李璘詫異道:“你可以離京了?揚州給你了?”

  李琦一愣,道:“你想什么呢?就職,不是就藩,什么叫給我了?陛下只是讓我去揚州主政,也許三五年就回來了。”

  李璘頓時興奮道:“陛下有沒有提過我們?”

  “你還有遙領嗎?”李琦詫異道。

  “有有有,荊州大都督,”李璘激動道,他自認雖然與李琩從小斗到大,但絕對不是死仇,也沒有政治和利益沖突,純屬互相看不慣。

  這樣的關系,其實不算孬,如今李琦開了一個天大的好頭,也許其他弟兄們也有機會了。

  李琦當下見到眾人的表情后,已經開始后悔了,后悔自己心直口快,將這事給說了出來,這下好了,這幫人蠢蠢欲動了。

  韋妮兒也察覺到氣氛不對勁,于是出來幫李琦解圍道:

  “諸位不要亂想了,長安不比它處好?盛王應是有陛下囑托,才會暫時外任。”

  李琮這下子情緒穩定下來了,正色道:

  “陛下若有囑托,我等自當效命,同胞共乳,舉世之人,豈有如兄弟之至親哉?二十一郎應該去,為陛下分憂,是我們的分內之事。”

  完犢子了李琦懵逼了。

  韋妮兒也是內心一嘆,你要去,將來就悄咪咪的去,非要大嘴巴說出來,這下好了,一個個的都心動了。

  李琦也意識到自己闖下簍子了,沒有再說話,悻悻然的離開了大堂。

  而剩下的親王們,則是立即交頭接耳,針對這件事商量了起來。

  “老六你不是還有個單于大都護嗎?”儀王李璲問道。

  王忠嗣在朔方干趴突厥之后,有一部份突厥人內附大唐,就被遷徙至了山西北面,順、祐、化、長四州,加定襄、云中兩個都督府,歸單于都護府節制,治所云中郡,就是山西大同,眼下由副都護張齊丘坐鎮。

  大都護,就是榮王李琬遙領的。

  李琬也看出李琦剛才實際上是闖下禍了,只看當下大家的神情,恐怕一個個的都想出去,李琩恐怕有麻煩了。

  于是他道:

  “北境苦寒之地,羈縻之所,我才不樂意去,我這輩子就留在長安了,哪都不去。”

  而李璘則是很清楚,李琩不可能讓這么多人外放,除了李琦之外,能出去的恐怕最多一兩個,那么這剩下的一兩個名額,絕對不能讓人搶走。

  于是他也趕忙安撫眾人道:

  “都別亂想了,人家那是陛下親弟弟,這種好事輪不著我們的,安心留在長安吧,如今十王宅出入自由,已經很好了。”

  嘴上這么說,但是他打算在背地里想辦法爭取一下,競爭對手越少,成功的可能性才越大嘛。

大熊貓文學    家父李隆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