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鴻漸上任新豐縣令沒多久的時候,李琩就給了他一個任務,搞一份詳細的不能再詳細的地圖。
驪山附近,新豐至長安,方圓百里的地圖。
杜鴻漸是李琩最早的幕僚之一,是最清楚李琩出嗣所謀者大,所以他一直都將自己視為扶持李琩繼位的從龍之臣。
雖然李琩從來都沒有說透,但是他的幕僚當中,很多人都清楚,李琩的目標是什么,是皇位,當然了,他們并不知道李琩打算用什么樣的方法來繼承皇位。
三個地方,大明宮、興慶宮、華清宮官道,這是李琩認為惟三可以動手的地方。
難度最大的是興慶宮,因為全部都是禁軍,十六衛進不去,進去就等于造反,目標太明確。
其次就是大明宮,這個地方從李世民開始,便不斷加造宮殿,早已擺脫了從前的格局,要走玄武門,必須有禁軍內應,基哥當年就是占了這個優勢,但是很顯然,李琩沒有。
指望郭氏兄弟、嚴武和王人杰,顯然不太可能。
那么最優選,其實就是華清宮到長安這條線,再多的禁軍也無法列陣,中央官道是御道,基哥回駕的時候,這條御道不準任何人行走,另外在南北方向兩條道路上,還有兩翼護送的大軍。
也就是說,要想直搗黃龍,你首先得突破外圍的禁軍防線,難度也是非常大的。
那么要想得手,就得里應外合,荊軻刺親王,也需近王十步,最容易殺死基哥的,只有可以與他近距離接觸的兒子們。
四大禁軍,兵力最多的是左右羽林,加起來兩萬人,左右龍武加起來一萬兩千人,李隆基的行軍習慣,就是左右羽林為側翼,中央軍為左右龍武。
李琩一直在想,如果能想辦法調離一部分禁軍,難度自然會下降不少。
他與曹日昇這次見面,選擇了十王宅隔壁的長樂坊,就是盛產黃桂稠的徐家酒肆。
“我算是將太子得罪死了,”李琩主動為對方斟酒,曹日昇連稱不敢,起身接酒,只見李琩指著外面道:
“如今出行,身邊沒有三五十個人,都不敢出門了,就怕哪天死于非命。”
他這是PUA對方,讓曹日昇潛意識里面認為,李琩是受害者,如果李琩將來出事,那就是太子干的。
曹日昇不敢接這種話啊,你們兄弟的矛盾,別人可以議論,我這個奴婢沒法說啊,他只是一味的微笑。
“今日約見曹中官,實是有一事厚顏相求,你如果覺得為難,就當我什么都沒說,”李琩笑道。
曹日昇笑道:“隋王客氣了,您是主,我是奴,但說無妨。”
李琩點了點頭,道:
“我從未視中官為外人,只是礙于一些原因,平日不得親近,今有性命之危,只能厚顏相求,太子近日必有所動作,與我無關的,我也不在意,但若與我有牽扯,還望中官提醒,我也好有所防范。”
曹日昇嘴角一抽,得讓我當內鬼?雖然我干的這個差事,就是當內鬼,但是我只對圣人和高將軍負責,我不能告訴你啊。
對方表現出的為難,完全在李琩意料之中,只見他繼續道:
“我若出事,并非圣人與高將軍所樂見,中官權當是在庇護我這個出嗣的可憐人吧,若是圣人在興慶宮,安興坊有禁軍巡視,我絕對不會擔心,但是眼下,我沒有倚靠啊。”
曹日昇趕忙道:“言重了言重了,奴婢尚需隋王庇護,又怎當得庇護隋王這句話,您容我想想。”
他肯定是猶豫的,一來,李琩還是壽王的時候,就對他非常客氣,出嗣之后,逢年過節的人情往來,從未缺失,人家此番求他,也是擔心太子玩陰的,情有可原,也屬于特殊情況,適當通融也不為過。
再者,還有個韋妮兒。
他是高力士義子,人家韋妮兒還是高力士義女呢,這不都是自己人嘛。
如果只是提供一些消息,似乎倒也無所謂,何況太子與隋王沖突,他是親眼目睹的,那天隋王離開之后,太子過了很久才從監院的樓上下來,當時那副表情,他印象深刻,那是殺氣。
沒錯,太子對隋王一定是動了殺心的。
沉默半晌后,曹日昇微微點頭道:“奴婢會見機行事,若有事,會派人知會嚴衡,由他轉告隋王。”
“多謝了,”李琩鄭重其事的起身,朝著曹日昇揖手。
曹日昇頓時受寵若驚,起身苦笑道:“當不得的,隋王莫要折了奴婢陽壽。”
接下來,兩人又寒暄一陣后,李琩悄咪咪道:
“我這里有一件要事,有心告知中官,但是我有前提,你千萬別說是我說的。”
曹日昇見李琩如此賣關子,頓時來了興趣,也壓低聲音道:
“隋王放心,我的口風有多嚴,您是知道的。”
我知道個屁,剛才你不是還答應給我送消息嗎?可見有些時候你的嘴巴也不嚴,不過李琩還是道:
“裴寬的事情,中官知道多少?”
“略有耳聞,”曹日昇道,他的級別不高,但是地位很高,在內史省也是很有牌面的,何況還有馮神威經常跟他見面。
這兩人是目下高力士留在長安最信任的兩個干兒子,自然接觸頻繁,大事小事都會在一起商議。
李琩繼續道:“裴寬的位置多半是保不住,但是朝廷大部分人,并不希望安祿山上任,你是知道的,胡子嘛,安西那是情況特殊,河北用胡子鎮撫,反對的人多了去了。”
曹日昇點了點頭:“這一點我知道,但是這種事情,最后做主的還是圣人和右相,別人再反對,也是沒用的。”
李琩壓低聲音道:“有人打算殺掉安祿山。”
曹日昇渾身一震,目瞪口呆道:
“現在還是將來?”
李琩反問道:“人家現在在皇城,怎么殺?自然是他受命離京之日,從長安至洛陽,任何地方都可能成為刺殺安祿山的伏擊點,右相早有準備,著領軍衛蓋擎派兵護送,但也只會送出潼關。”
曹日昇雙目一瞇,陷入沉思。
首先,出于他的立場,誰去做范陽節度使,他是無所謂的,但情感上肯定也是接受不了胡子的,而且蓋擎會護送這件事,馮神威跟他提過。
當時他沒有多想,因為大官離京,例行護送是慣例。
如今經李琩這么一提醒,確實不對勁啊,要護送,也不是蓋擎這個級別護送的啊?
“是誰打算下手?”曹日昇問道,雖然他猜到,李琩不會告訴他。
李琩笑道:“這種事情我就不能說了,總之,要安祿山命的人,很多,實力也足夠,我之所以告訴中官,是因為不希望蓋擎涉險,我與蓋擎的關系,中官應該是知道的。”
曹日昇當然知道,韋妮兒相當于他的小師妹,生的兒子要跟蓋擎結親家,呂夫人跟他說過。
“那隋王的意思是?”曹日昇問道。
李琩道:“能夠安全護送安祿山返回河北的,只有禁軍,而禁軍當中,吳將軍是最佳人選,他在,別人肯定顧忌,也許就不敢動手了。”
曹日昇明白了,看樣子要殺安祿山,必然是十六衛出兵,否則過不了蓋擎那一關。
也就是吳懷實的身份,會讓十六衛投鼠忌器,可保安祿山平安。
但是話說回來,這也是冒險啊,你舍不得蓋擎涉險,就樂意吳將軍去冒這個險了?
當官和當兵的,這是兩回事,當官的怕吳懷實,當兵的可就未必了,一旦有哪個愣頭青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沖擊吳懷實,危險系數也是不小的。
除非多帶點兵馬 亂套了,全亂套了,今年這才剛開頭,怎么就這么多事?
“隋王的消息保真嗎?”曹日昇猶豫道,他總覺得不能因李琩一家之言,就上報華清宮,得有事實依據啊。
難道就因為李琩一句話,吳懷實就得帶兵出關中?
李琩正色道:“絕無虛言,我今后還有倚仗中官,你覺得我會騙你嗎?”
曹日昇內心掙扎很久,還是不敢全信,與李琩敷衍幾句后,他便離開了長樂坊,進皇城去尋馮神威。
這種事情,他得跟馮神威商量一下,將來若是消息有誤,兩人一起挨罵,總好過他一個人挨罵。
“可能性非常大,”馮神威斬釘截鐵道:
“而且多半就是左相那幫人,他們是容不得胡人執掌藩鎮的,因為胡人都是聽右相的,對了,你聽誰說的?”
曹日昇聽到這句話,放心不少,道:
“下面的奴婢有所風聞,我不敢確信,這才來找你商量,茲事體大,你覺得,咱們應該如何呈報高將軍?”
馮神威思索一陣后,道: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連高將軍都沒有提過安祿山一句不是,可見圣人是要用人的,咱們做奴婢的自然要為主子著想,但是不能將臆測上報,太得罪人了,就說可能是衛府,至于受誰指使,咱們不知道。”
“咱們也確實不知道啊”曹日昇嘆息道:
“高將軍和吳將軍不在京,你我連個拿主意的都沒有,這差事干的真是心驚膽戰,右相和左相斗法,卻拿范陽開刀,太子和隋王也斗起來了,我呀,就盼著圣人早日回京,圣人回來,這些事情也就沒有了。”
馮神威卻笑道:“高將軍不在,正是你我挑擔子的時候,萬事都要謹慎,不得紕漏,上報吧。”
“好!”曹日昇點了點頭 養老,可不只是玩貴妃,編樂舞,泡溫泉,李隆基來華清宮這個地方,主要是為了鍛煉身體。
一個是道家的修行,還有一個就是五禽戲。
當你快六十的時候,心里肯定有自知之明,不能縱欲過度,就算你有那個想法,也沒有那個能力了,何況下面的宦官,也不允許皇帝縱欲過度,會勸的。
這座行宮是依山而建,從山腳到山頂,都有各種建筑,又處在濃霧高發區,所以有些時候,從半山腰開始便是煙霧繚繞,確實仿佛置身仙境。
此刻的基哥,就在半山腰的一座四方亭內,帶著高力士幾人在練五禽戲。
他年輕時候是很有自制力的,做一件事情就一定要做好,但是年紀大了之后不行了,打了虎戲和鹿戲之后,就不想打了,所以他會帶上高力士,因為高力士會監督他打完。
五禽戲的精髓在于“任力為之,以汗出為度”,意思是多多少少稍微那么出點汗就可以了,出汗之后還需要涂粉,以免心氣外泄,因汗為心之液,所以出汗要適度,不能多。
吳懷實上來之后,沒有出聲打擾,而是站在后面跟著打,直等到圣人打完收工,他才趕忙取來巾帕,遞給高力士。
高力士上前為圣人擦汗,道:
“懷實說長安有信兒傳來,圣人先喝碗姜湯,潤潤身子。”
李隆基舒服的伸展了一下手臂,在亭內坐下,看了一眼吳懷實之后,接過姜湯喝了一口,但是沒有咽,他要在心里默數七七四十九下,才會咽。
養生的精髓就在于一個“慢”字,道家吃東西,都要在嘴里咀嚼八八六十四下,都咀嚼成液態了,你別說,這個吃法是得到科學驗證的,當然了,也有弊端,對牙齒不好。
咕嘟一聲,李隆基咽下那口姜湯后,這才不疾不徐道:
“說吧。”
吳懷實上前一步:“稟圣人,監院收到消息,有人不希望安祿山就任范陽,如果事實既定無法改變,他們很可能會在安祿山回返途中伏擊,殺之。”
李隆基眉頭微皺,看向一旁跟著他打五禽戲的唯一一個大臣韋陟道:
“李林甫已經擬定了?”
韋陟擦了擦額頭的汗,笑道:
“還沒有,他怎么可能沒有奏請圣人便擅自做主呢?不過人選應該是不變了,范陽的賦稅出了問題,李齊物在河北南部也出了問題,也就是整個河北的賦稅,都縮水了,眼下李齊物那邊,正在積極整改,但是范陽,除了換人,似乎沒法改了。”
裴寬所有的過錯加起來,在李隆基眼里,都抵不上催繳賦稅不利,因為所有的地方官,他們的工作重心其實就兩點:保境安民,上交賦稅,除此之外的功績那是錦上添花,而除此之外的過錯,也是不痛不癢。
清官和貪官,都要用,但皇帝用的是好官,什么是好官,能干好這兩點的就是好官。
裴寬沒有干好,導致大唐賦稅重地之一的河北北部,稅收不利,如果不辦他,恐他人效仿啊,因為那樣就會讓人覺得,原來繳不上稅,也沒事啊。
那可不行,繳不上稅,必須有事。
李隆基沉吟一陣后,看向高力士道:
“你覺得安祿山行不行?實話實說,朕知你對他有成見,不會怪罪的。”
高力士點了點頭,在心里琢磨片刻后,道:
“范陽的問題還是不小的,奴婢以為,眼下有兩個法子,一個就是右相的意思,換掉裴寬,由安祿山接任,但這是治標不治本,另一個法子,就是給裴寬一些時間,等到他肅清前黨,范陽的問題自然迎刃而解。”
聽到這里,雙手插在袖里的黎敬仁皺眉道:
“肅清前黨,便是己黨,換湯不換藥啊,張守珪當初三年任期滿了之后,朝廷幾次想要將其召回,都被他故意挑起邊境戰事給拖延了,就因為范陽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人,若是給裴寬這個機會,會不會成為第二個張守珪呢?再者說,當下的財政,都在右相肩上擔著,給裴寬時間,就是給右相拖后腿,于國不利。”
他最近跟高力士鬧的挺不愉快的,因為他跟林招隱走的有點近,高力士剛發現端倪,就辦了林招隱一下,這讓黎敬仁記恨在心,一直在找機會跟高力士對著干。
圣人已至黃昏,皇子們已經安耐不住開打了,那么他和高力士,自然也到了決斗時刻。
皇權更迭,是一場里里外外的大換血,這場戰爭其實已經拉開帷幕了。
只聽黎敬仁繼續道:
“河北之沉疴,要改,但不是當下,裴寬能改,難道安祿山就不能改了?范陽多為張守珪舊部,那么是裴寬去改合適,還是安祿山去改合適呢?奴婢以為,是安祿山,一個是急功近利,一個是循序漸進,范陽各部的反應也不一樣,如果是裴寬,只怕動亂不小。”
李隆基聽的不迭點頭,他現在這個年紀,不想給范陽做手術,因為步驟太復雜了,太操心,不利于他養生。
他很清楚河北的問題在哪里,所以不可能給裴寬動刀的機會,一旦裴寬成了第二個張守珪,還是一堆子問題。
如果安祿山能夠領會他的意思,自己人去對付自己人,其實是要好過裴寬這個外人的,因為人不容易被外人欺騙,往往能騙了你的,都是自己人。
高力士其實早就知道圣人心有所屬,剛才那番話,也不過是在做最后的爭取,如今既知徒勞無功,所以也就不反駁了,只是看向吳懷實道:
“曹、馮沒有查清楚,是誰想殺安祿山嗎?”
吳懷實表情怪異道:“他們不知道,但其實不難猜吧?”
“都不用猜了,昭然若揭了,”李隆基笑呵呵道:
“他們這些人只知道斗法,因此而荒廢國事也在所不惜,朕不能任由他們胡鬧,告訴李林甫,讓他盡快將裴寬召回京師,由安祿山補任,再將安祿山召來這里,朕倒要看看,朕庇護的人,誰能傷的了?”
“是,”吳懷實插手道。
高力士沉吟片刻,道:
“還是需要小心一些,若有人針對安祿山,那么他回返一途,將會是千難萬險,中樞排斥外族之心堅定,是不是屆時派人護送一程?”
“不是一程,是送回去,”李隆基嘆息道:
“朕不愿與大臣爭執,但也要給他們點提醒,到時候懷實去吧,你覺得該帶多少人,就帶多少人。”
吳懷實叉手道:“奴婢明白。”
皇帝是必須要避免與大臣之間起沖突的,尤其是數量很多的大臣,李隆基內心也排斥外族,但是呢,外族反倒是比漢臣更讓他省心,因為番將不能結黨。
就像這一次,安祿山還沒有當上節度使,一幫人已經在盤算著弄死對方了,如果不是安祿山,而是門閥子弟呢?他們就不會這么做了,因為門閥之間也是沆瀣一氣。
基哥可不會允許大臣連成一片,那樣他就被架空了,所以重用番將在當下這個時代,已經是不可避免。
而吳懷實是辟仗使,出行代表了皇帝,絕對的最佳人選,可以避免這場沖突由暗轉明。
那些想殺安祿山的,看到是吳懷實護送,也就不會下手了,因為下手,就是公開挑戰皇帝。
“圣人英明,”黎敬仁見到自己的建議被采納,趁熱打鐵道:
“胡子并非完全靠不住,眼下我大唐各鎮,番將的功績甚至已經高過了漢臣,如夫蒙靈察、哥舒翰、李光弼、安思順等人,反倒找麻煩的,都是蓋嘉運皇甫這類的,右相召回皇甫是正確的,那么接任隴右的,奴婢認為,還是番將合適。”
“噢?”李隆基忍不住笑道:
“你覺得哪個合適?”
黎敬仁道:“按照藩鎮慣例,接任者往往是其下最大之軍頭,隴右當為臨洮軍安思順,此人在去歲一戰已然證明了自己。”
吳懷實聞言一愣,皺眉道:
“你是不是收了這兩個胡子的錢了?還有哪幾個姓安的,你干脆一并都舉薦了。”
黎敬仁呵呵一笑:“懷實也學會血口噴人了,我與胡子哪里來的交情,難道舉薦誰就是收了誰的錢?”
吳懷實冷哼道:
“據聞安祿山大肆撒錢,在長安結交權貴,黎監是否其中,不好說。”
“閉嘴!”高力士怒斥吳懷實一句,看向李隆基道:
“黎監也是在答圣人的話,絕無私心。”
李隆基捋須一笑:
“私心公心,都是忠心,舉賢嘛,只要合適就能用,讓李林甫定奪吧。”
說罷,李隆基緩緩起身,他打算下山了,太真還在下面等著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