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堅一倒,要賬的全來了。
他拖欠的錢可是海了去了,不但有私人的,還有公家的。
雖然大家都聽說,朝廷正在抄韋堅的家,給他們還賬,但這并不影響這些債主依然很著急,因為他們怕錢分到自己頭上的時候,沒有了。
所以八仙過海各顯神通,這些人紛紛托關系走門路,希望自己的錢能早點到位,適當的賠本也是可以接受的。
欸朝廷就是希望你們有這樣的心態。
首先,李林甫急調韋抱貞回京,總攬運河事宜,穩住局面,然后,零零散散的欠款被下撥出去,以安撫人心,保障工程不能停工。
至于為了對付韋堅而攬下來的天量債務,李林甫給劍南節度使章仇兼瓊,以及揚州大都督府長史張宥發文,朝廷暫時跟他們借點錢,這不是在商量,是命令。
朝廷借錢是非常簡單的,將戶部賬上該給你的錢,挪用走,這就是借了,又或者,朝廷以這兩個大區的名義,向民間借貸,然后他們倆去還。
大唐施行的是國家財政壟斷,沒有戶部批文,各地的大倉是不能隨便打開的,歸中樞直管。
李林甫要應急,短時間內只能用這個辦法了,而他也知道,章仇和張宥在收到公文后,一定會在背地里罵娘。
韋堅的風波依然沒有過去,偃月堂內氣氛凝重。
雖然很多與李林甫為敵的人都看出,韋堅是下了一步臭棋,所以被李林甫抓住把柄一舉干掉,但是他們多少也是有些心悸的。
太子妃的親哥哥,京兆尹,就這么被貶了,李林甫確實太厲害了。
所以與李林甫對著干的,最近消停了不少,王鉷更是殷勤的不得了,但凡李林甫說的話,他都要開口吹捧一番。
“圣人旨意,左相兼任京兆尹,御史臺交給王鉷兼任,”李林甫笑呵呵的朝兩人道:
“恭賀二位了。”
李適之嘴角一抽,心知韋堅完蛋,下一個就輪到自己了,御史大夫換京兆尹,怎么看都不合適,王鉷是撿了便宜了,而他則是吃了大虧。
但既然是圣人旨意,他也無話可說。
“我一定會為圣人,右相,管好御史臺,絕不出任何紕漏,”王鉷笑呵呵道。
李林甫擺手道:
“雖然是老夫舉薦了你,但御史臺,你是為圣人執掌,不要說錯了話。”
“是是是,”王鉷揖手笑道,他那句話不過是在暗示李林甫,我雖然是御史大夫了,但是今后臺內的事情,還是要請你做主的,這是討好的態度,也是獻忠的誠意。
至于李林甫舉薦他,那也是沒有辦法,因為圣人當時直接來了句:王鉷合適否?
難道李林甫還能說不合適嗎?自然滿口應承,還稱贊了王鉷幾句。
由此可見,王鉷通過楊玉瑤的門路,在圣人那邊已經收獲了很大的信任。
這個楊三娘,老是掣我的肘。
“裴公致仕,已獲圣人準允,兵部今后,就要辛勞敦復了,”李林甫看向裴敦復道。
裴敦復微微點頭:“圣人恩重,不敢辭勞。”
三項新的人事任命,只有李適之這邊,李林甫是滿意的,剩下兩個都不是他想看到的。
王鉷靠不住,蛇鼠兩端,但其人確有才華,屬于是被迫使用。
至于裴敦復,這個人更特么得提防著點,要不是因為他老婆支持李琩,李林甫是真的不想用他。
干掉韋堅之后的興奮,也因這兩個人的冒頭而大打折扣,裴耀卿如果不走,他會更加從容。
可惜了李林甫內心一嘆,看向嚴挺之道:
“李齊物接手河南尹,朝廷這邊需要派一個人輔佐,挺之認為,誰比較合適?”
嚴挺之不假思索道:“我舉薦隋王屬官嚴迪,此人為開元十四年丙寅科狀元及第,值得一用。”
“呵呵”刑部崔翹忍不住笑出了聲,頓時吸引來很多人的目光。
李林甫皺眉道:“你笑什么?覺得可笑?”
“沒什么,”崔翹道:“舉賢不避親嘛。”
“就這么辦!”李林甫冷哼一聲,看向中書侍郎韋陟道:
“任命其為都水使者,讓他去洛陽吧。”
都水使者,是一個使職名,正五品上,臨時性質的,隸屬于都水監,一般都是朝廷派遣至各地,專管漕運水利事宜的負責人,歸中樞直接管轄。
其實就是派個人監視李齊物,畢竟這小子眼下權力大了,權力使人膨脹,鬼知道他又會從中貪多少。
貪污在大唐的官員中,非常常見,因為獲取的方式太簡單了,尤其是做為主官,大手一揮,就能將一筆賬劃掉,然后裝進自己腰包,再給下面人分點,便是鐵板一塊,經得起任何調查。
所以貪污,在很多大唐官員心中,屬于是正常收入 少陽院,韋妃幾次要往外闖,打算學著李泌跪在興慶宮外,給她哥求情,但是都被太子給攔住了。
李亨本來就心情極差,此時也沒有什么耐心,直接令人將妻子鎖在房間里,不準她出來。
自打韋堅出事之后,他的少陽院就變得非常冷清,這樣的敏感時期,誰也不敢來了,王忠嗣也一樣。
而李亨,也沒膽子將他們叫來。
“太子妃的儀態還是要顧及的,太子應耐心勸導,而不是圈禁門庭,”李泌好心勸說道。
正妻是有威儀的,任何人家里,都沒見過丈夫關押妻子的,因為妻子在家里是二把手,你這樣對她,會使得她在下人面前威嚴盡喪,不利于管理內務。
“都是她那個哥哥惹的禍,孤要他聯絡王忠嗣,但沒讓他那么大張旗鼓,”李亨埋怨道:
“如今搞得天下皆知,牽連王忠嗣不說,孤這里也被他害苦了。”
如今的他,在李泌的多番開解下,也算是徹底明白了問題的根源所在,那就是不能交構王忠嗣。
所以他將問題歸咎于韋堅不夠謹慎,被人家抓到他與王忠嗣勾結的證據。
他也不想想,單是在少陽院,韋、王就見過三次,而且都是他主導的。
李泌如今也習慣了這位太子日常推卸責任,好像過錯都在別人身上,他一點錯都沒有。
“太子妃喊叫的聲音,周圍都能聽到,影響極壞,而且長此以往,恐太子妃自傷,還請太子將鎖打開,耐心規勸,”李泌道。
李亨嘆息一聲:“沒用的,勸不了的,她與韋堅兄妹情深,發生這樣的事,父皇明擺著不會見任何人,她去鬧,只會讓孤更加難堪。”
“讓太子妃去見見韋京尹,長源篤信,韋京尹定然會安撫好的,”李泌道。
是的,李泌非常清楚人家的兄妹感情,事情發展到如今,韋堅自知絕無扭轉可能的情況下,一定不會希望自己的妹妹再出事,必然會盡心規勸,而太子妃呢,又特別敬重自己的哥哥,所以韋堅來勸,是不二人選。
“讓李靜忠放人吧,你們盯緊點,別讓她亂來,但有異樣,立即帶回來,”李亨煩躁的撂下這句話之后,繼續在院子里長吁短嘆。
李泌勸過很多次,希望太子不要總是嘆氣,因為按照道家的說法,嘆氣會趕走自己的氣運,會引來一些不順和倒霉的事情,局勢又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你怎么就這么消沉呢?
韋妃被放出來的一瞬間,李靜忠和李泌一人挨了一巴掌,接著,韋妃便瘋了一般的拎著裙擺,蓬頭垢面的朝著府門方向跑去。
她可以不顧一切,什么都不顧,也要拼力保全自己的兄弟。
她在意的并不是韋堅倒臺,家族失勢,她只在意自己的兄弟。
她在前面跑,李泌在后面跟著跑:
“韋京尹就要被勒令離京了,難道太子妃不想再見自己的兄長一面嗎?”
韋妃頓時停步,頭也不回,語氣冰冷道:
“出了事情,過錯全都讓我阿兄一個人背負,你們真的是好盤算啊,王忠嗣為什么就可以毫發無損,長源,你告訴本宮。”
“一切的答案,都在韋京尹那里,請太子妃回府更衣,長源會與您一起去見韋京尹,”李泌躬身道。
韋妃笑了,那是對所有事物都感到絕望的無奈,眼神沒有絲毫光彩,臉色慘白,毫無生息,還有一絲猙獰。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們沒有一個人打算救本宮的兄長,卻還想要妄想以兄長來安撫本宮,李泌,世上不是只有你一個聰明人。”
李泌目瞪口呆。
接著,只見韋妃抬手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亂的發髻,隨后從門口的侍衛腰間拔出一柄橫刀,眼神堅定道:
“誰敢攔阻本宮,定斬不饒!”
說罷,韋妃一襲紅衣,手提利刃,朝著興慶宮南坊門方向而去,她要去興慶宮。
她很清楚,只有那個人,才能赦免兄長。
“太子妃,您不能”坊門口的一名坊吏見到韋妃大失儀態,趕忙上前攔阻,話沒說完,便被一刀砍在了脖子上。
這一刻的太子妃,無人可擋,即使是吳懷實,也沒膽子攔了。
一時間,收到消息的曹日昇,以及周邊衛府,趕忙肅清沿路街道,以布帛遮擋住太子妃的身影,一路小跑跟隨,避免任何人看到這一場景。
但是沒有一個人敢上去攔阻,因為太子妃是儲妃,大唐未來的皇后。
興慶宮方向,早已大門緊閉。
韋妃抵達之后,舉刀指向城門上方的門樓,口中大喊道:
“本宮以大唐太子妃的名義,勒令爾等,立即打開宮門。”
城門上方,吳懷實一頭黑線,兒媳來找公公麻煩,這可真麻煩啊他是肯定不會開門的,他在等太子來,將他媳婦領走,所以吳懷實也只能是裝啞巴了 太子窩囊到什么地步呢?妻子在興慶宮外面鬧,他龜縮在少陽院不敢出頭。
事情的發展,很多時候都會超出人們的預料,李泌也沒想到太子妃如此剛烈,同是一個屋檐下生活的兩口子,行事作風咋就區別那么大呢?
事到如今,李泌認為太子必須去興慶門外,與太子妃一同覲見,給自己的妻子撐腰,夫妻同心。
美好的品德,在大唐是被人們所敬仰的品質,愛妻護妻本身就是一種美德,李泌認為,太子必須讓所有人都看到他的優良品德。
可惜,李亨不這么想。
他有種擺爛躺平的心態,無所謂了,事情發展成什么樣算什么樣子吧,我不管了。
沒有抗爭,沒有辯駁,李亨就這么自己關了自己禁閉。
吳懷實派人過來,請求他去一趟興慶門,將太子妃帶回去,他也置之一旁,有能耐,你給我送回來,指望我去丟人現眼,沒門。
而韋妃一點沒有離開的意思,提刀在興慶門外怒斥各方,面對緊閉的大門,她不停的揮刀砍了上去。
時間拖得越久,李隆基終于不耐煩了,一封給兒子的圣諭,被送往了少陽院,上面全是措辭嚴厲的斥責之言,直把個太子罵的狗血淋頭,大概意思就是罵他是個窩囊廢,連自己老婆都管不了,當然了,字面上比較含蓄一點,但意思就是這個意思。
李亨看完之后,臉色鐵青,心里抱著對他爹濃濃的恨意,負氣之下,直接大筆一揮寫下了一封和離文書,讓李靜忠送去興慶門。
李泌強烈反對,李靜忠也在勸。
“太子!這種時候,低個頭認個錯,也就過去了,萬不可逞一時意氣,以至鑄成大錯,”李泌跪地請求,他看得出,太子就是在置氣,跟誰呢?跟圣人。
但是你們不是尋常的父子,別人家兒子跟爹置氣,那叫置氣,你這叫頂撞至尊啊。
李靜忠則是覺得匪夷所思,你都一把年紀了,這種小孩才能干出來的事情,你怎么能干出來呢?
這可不是鬧著玩呢?
所以他也一直在勸,包括李亨的那幾個屬官。
但是李亨不打算收回,他就是要讓他爹知道,我不是一點脾氣都沒有,我也是人,你欺負我欺負的太過了。
他以為,這樣的文書送到興慶宮,韋妃驚懼之下,就會乖乖回來。
但是事情,往往并非人們想象中的那樣。
和離,不是休妻,是夫妻雙方自愿之下,抱著以和為貴的態度協議離婚,自然更算不上廢黜了。
雖然理論上,太子在某種特定條件下,可以廢黜太子妃,但是縱觀歷史,都沒有這樣的例子,廢太子妃,太子說了不算的,是他爹媽說了算。
親王妃也是一樣。
也就是說,韋妃需要簽字,文書才具備法律效力,而李亨認為韋妃不會簽。
和離的文書在多人勸阻之下,還是被送到了興慶門外,李靜忠端著筆硯,將文書呈給了韋妃。
哀莫大于心死,韋妃這一刻,就是這樣的狀態,淚水決堤而下,眼神茫然的望著城門上方的那幾個大字,她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兒子。
我若是簽了和離,孩子怎么辦?沒有了親娘庇佑,今后在少陽院勢必會卑憐的活著。
而我若是不簽,母子依然會卑微求存。
我已經是家破人亡,大姐去世,兄弟們相繼遭到貶謫,這種時候,沒有一個人選擇幫我,而是迫不及待的跟我劃清界限。
而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啊?
韋妃慘然一笑,提筆在李靜忠一聲“太子妃慎重”的祈求聲音下,寫下了自己的名字:韋靜照。
隨后,她將手中毛筆甩掉,仿若行尸走肉一般轉過身去,朝著興慶門相反的方向離開。
她要去她的家,她要去尋她的親人。
等到人走遠了,吳懷實才滿腹狐疑的走下城門,他很好奇,太子到底送來一封什么樣的信,說服太子妃乖乖離開。
但是當他看到和離那兩個大字的時候,臉上表情瞬間凝固,禁不住嚇得渾身一顫。
“狗東西!”
吳懷實直接拔刀,一刀砍了下去,而李靜忠完全是本能的一縮頭,躲過了這致命一刀,只是被砍掉的頭冠和發髻。
不過他也嚇傻了,從地上摸爬著起身,文書也不要了,狼狽的逃竄離開。
吳懷實徹底懵了,這這可怎么交差啊?
他顫顫巍巍的將和離文書收好,朝著四方撒氣道:
“還呆著干什么?都給我滾!”
一時間,衛府的衛士撤了一個干干凈凈,連曹日昇都不敢過來了,扭屁股就走,非常干脆。
花萼相輝樓,一片死寂。
吳懷實跪在那里,雙手捧著空空的托盤,而那份文書,眼下正靜靜的躺在地面的一個角落里。
李隆基也懵了,他沒有想到兒子會以這樣的方式還招,行啊好啊你不愧是朕的兒子,有種!
高力士小聲道:
“眼下并沒有多少人知曉,圣人您點個頭,老奴這便去將太子妃送回去。”
“送回去?為什么送回去?”李隆基怒目圓睜:
“人家兩個在跟朕叫板,你看不出來?朕什么時候受過這樣的威脅?”
這就是屁股決定腦袋,在李隆基看來,兒子兒媳這是跟他對著干呢,在將他的軍,已經有點忤逆的意思了。
他真要將韋妃再送回去,就等于是在服軟,是在承認自己棋輸一著,被自己兒子給要挾了,甚至是變向承認自己錯了,以他的脾氣,可能嗎?
“朕可沒有讓他和離,你們可是知道的,是人家自己要和離,”李隆基語氣越發震怒:
“呵呵呵覺得自己委屈了,覺的朕給他們委屈了?好啊,這個逆子,敢頂撞朕了。”
吳懷實一愣,趕忙道:
“太子絕對沒有這個意思,望圣人”
“掌嘴!”李隆基暴喝一聲,嚇得一旁的貴妃更不敢說話了。
吳懷實立即左右開弓,一巴掌一巴掌扇在自己臉上。
高力士也上前安撫道:“圣人息怒,事情應該沒有這么復雜的,太子一向仁厚”
“閉嘴!”李隆基怒斥道:
“朕給他找的妻子,他不滿意,是不是應該先問問朕?誰家的兒媳,也不是說和離就能和離的,不經長輩,擅自做主,你還給他開脫?人家韋家現在會怎么想?人家會認為,是朕看不上他們,怨氣都沖著朕來了,好啊,既然如此,朕就不管了,傳旨,太子自行和離,與朕無關。”
“圣人”高力士和吳懷實趕忙磕頭勸阻。
“黎敬仁呢?讓黎敬仁去,令中書省即刻擬旨,昭告天下,”說罷,李隆基怒氣沖沖的上前,一個給了一腳:
“你們倆給朕滾出去。”
兩人不滾,繼續抱著李隆基的兩條腿哭訴求情,但還是被拖出去了。
和離,放在平常人家,很正常,大家彼此尊重,以和為貴,過不下去了,一拍兩散。
但是這兩個字眼出現在皇家,那是貽笑大方的。
太子與太子妃和離,縱觀歷史,只此一人啊。
高、吳二人拼命阻攔,也是因為不愿皇家顏面受損,大家斗歸斗,但是都非常默契的控制在一定范圍內,李林甫再針對韋堅,也沒有哪次針對過太子妃啊,隋王對太子妃更是敬重有加。
怎么到了太子這里,竟然能這么隨意的拋棄?
兩人灰溜溜的離開花萼樓,吳懷實一臉憤然道:
“真是開了眼了,我都沒想到這輩子還能遇上這種事情,太子到底是怎么想的?這事都能干的出來?”
高力士也是臉色陰沉,嘴皮子氣的直抽抽,怒道:
“覆水難收,別管他了,你現在出宮一趟,該交代的都交代好,告訴李林甫,韋宅不許再動了,總是要給太子妃留個安居之處。”
“明白了,”吳懷實還想再說點什么,臨到嘴邊,只剩下一聲長嘆。
而與此同時,少陽院,一身道袍的李泌背上行囊,表情異常輕松的邁出了少陽院的大門。
他已經向太子辭行了,而太子也沒有絲毫挽留,因為他認為這段時間以來,李泌出的盡是餿主意。
此時的李泌,恢復了曾經的灑脫,眼神中有一種對世事的洞明與豁達,在雨中仿佛一名游人一般,步履輕松的離開了十王宅。
“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靜中見真章”
八月十八,李泌離開長安,不知所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