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對大安坊熟悉嗎?”
隋王宅,高見帶著王大郎來了,因為李十二差點被打死,把個王大郎給嚇壞了,硬纏著高見,務必要在今晚獲得隋王的原諒。
金吾衛本來就是守夜的職責,換句話說,他們是負責宵禁的,那么夜晚行走肯定是最方便的。
李琩倒是也沒有睡,因為剛才武明堂派人過來,請郭淑去一趟東市,至于什么原因,人家沒說。
自己這個表姐到底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李琩也搞不清楚。
面對李琩的詢問,王大郎卑微道:
“都是卑職的錯,沒有管好大安坊,這才讓那些不長眼的東西冒犯了隋王,請隋王恕罪。”
李琩頓時皺眉道:
“你回答的,跟我的問題,有關系嗎?”
王大郎一愣,趕忙又道:
“回隋王的話,卑職對大安坊非常熟悉,我阿爺在金吾任職的時候,就是管著大安,卑職接著職,也接了這個差事。”
一般的金吾衛,是沒資格領人來李琩府上的,而河西兵是個例外,因為李琩和蓋擎都暗示過他們,他們要將自己當作是李琩的親衛隊。
這是培養他們對李琩的忠心,讓他們知道誰是你們的主子。
而這些人對李琩的忠誠,目前也處在一個向上爬升的階段,在這個階段,李琩要維護好這層主仆關系。
所以高見在隋王宅,比其他人方便很多。
高見此時也說話了:“是卑職腦子不靈光,亂給人出主意,才有今次的麻煩。”
武慶斥責道:
“一個不良人,你讓他來了隋王宅,你的腦子可不就是不靈光嗎?北城的里坊是他們能隨便進來的?何況還是安興坊,沒死都算他命大。”
高見一臉犯錯的耷拉著腦袋不敢吭聲,任由武慶訓斥。
李琩擺了擺手,示意武慶適可而止,隨后朝王大郎道:
“我以前知道安興坊重要,但并不知道這么重要,說到底,還是因為不了解啊,此番游行,也算是有了一個粗淺的認識,你先回去吧,今后安興坊的事情,你聽高見的。”
“是,”王大郎不敢多問,拱手退下,一路低著頭出了十王宅。
以他的身份,正常情況加上不正常情況,他都不應該能進了隋王宅,因為尊卑差距太過巨大。
但是他也運氣好,高見肯幫忙。
想要見到頂級領導的面,兩種方式,一是有另外的大領導引薦,二就是這位頂級領導身邊的紅人引薦,除此之外別無辦法。
而王大郎肯定夠不著大官,但是他能夠著高見這個紅人。
高見是馬弓手出身,因為箭術精湛,被蓋嘉運選入帳內,專門陪著蓋嘉運外出打獵,又因為人很機靈,鬼主意不少,所以常被蓋嘉運調侃為高郎高見,叫的多了,干脆便叫成高見了。
結果這次給人出主意,就差點害死人家。
“坐著回話,”李琩擺了擺手。
高見點頭道:“喏!”
李琩沉吟片刻后,緩緩道:
“大安坊這個地方,未來一段時間會很重要,讓剛才那個盯著,我不放心,你跟老黃狗去,多帶點人。”
“喏!”高見點頭道,他因為一條胳膊抬不起來,所以行不了禮。
李琩感覺的到,竇銘之所以帶著他去大安坊,其實就是因為將來惡錢收回,主要就是從這個地方著手,因為坊內全是惡錢,貿易量巨大,而且多為平民所需物資,最有利于降低物價。
但是將放出去的水收回,是要把握好分寸的,收的少了沒效果,收的多了,錢幣升值,買不起東西的還是買不起。
所以放水收水是一直交替存在的,這便是宏觀調控。
接著,李琩吩咐武慶道:“讓韋昭訓下道手令,以巡查防火為由,派右金吾進入大安坊巡查商鋪民宅用火,為期一個月,高見為領隊,老黃狗輔佐。”
“明白,我明天一大早,就去知會他一聲,”武慶點頭道。
大安坊有南城最大的惡錢基地,雖然竇銘沒有帶李琩去基地瞧瞧,但是李琩還是要搞清楚的,惡錢這玩意掌握著大唐經濟的命脈,連李林甫都對他們非常忌憚,李琩就算插不進手,但至少要做到心里有數。
那么高見,就是他派去大安坊,明著爭奪地盤,分食蛋糕,實則暗查惡錢的流通事宜。
李十二郎總是抱怨他們的地盤一直在被蠶食,這下好了,助力來了,一大幫金牌打手即將進入戰場 郭淑之所以被武明堂請去,是因為武明堂從郭淑身上看到了女人天生具備的一種能力:精打細算。
而郭淑的這個能力,頗為卓越,武明堂希望郭淑輔佐她,畢竟她的手下都在洛陽,沒跟著來長安,既然要做事情,沒有幫手怎么能行?
而另外一個更深層次的原因,就是讓郭淑來盯著這幫人,為誰盯著呢?不是李琩,而是李林甫。
他們這次收回部分惡錢,是為朝廷財政分憂,說直白點,為李林甫分憂,那么這份誠意,必須讓李林甫知道,免得人家在不知狀況下調動朝廷的力量出手干預,那他們可真是有理說不清了。
郭淑的出現,聰明人立即便意會到了武明堂的心意,所以對郭淑并不排斥。
做好事,必須得留名,幫李林甫做好事,就必須讓李林甫知道,不然豈不是白做好事了?
眼下的這座巨大的包廂內,除了各家族的話事人之外,他們的心腹手下幾乎全來了,整座大廳燈火通明,坐了幾百人,他們在干嘛呢?
在對賬。
其實對賬,每年都會有一回,一般是在年底之前開始,年初結束。
而去年南曲對賬,其實已經結束了,大小家族加起來,去年一年投入關中的惡錢,明面上是一百一十三萬貫。
只是一年噢。
武明堂方才交底的,那是三年內的數量。
也許聽起來,一百萬貫對長安的貿易還是沒有多大影響,但是我們要知道,他們的惡錢不只是放在了長安,而是全國,只不過是長安洛陽吸收了其中最大的那一部分。
達奚盈盈足足帶了四十多人,將去年的賬目重新過了一遍之后,已經是第二天的晌午了。
但是在場的人都不困,一個個倍精神,因為事關錢。
如果讓你通宵加班,你熬不住,如果你通宵在賭桌上,你都舍不得走。
郭淑也一直在查閱著各種賬目,她的眼睛,今天是代表李林甫來看的,所以沒有人阻止她。
“覺得如何?”武明堂在一旁柔聲道。
郭淑揉了揉發酸的眼睛,道:
“看起來,惡錢也并不全是壞事,正如隋王所言,存在即合理,很大程度上,惡錢流通確實緩解了財政壓力。”
李巨一直在盯著這邊的動靜,聞言干脆走過來在對面坐下,笑道:
“王妃有這般見識,非常人也,銅礦開采不易,儲量有限,所以開元通寶每年鑄造的數量,根本不足以滿足盛世需求,如果以物易物,朝廷無法收稅,所以替代品便應運而生,鵝眼、鐵錫、古文、線環、官爐、偏爐、稜線、時錢,舊朝錢幣,殘缺錢幣,說到底它們還是錢,是錢就要繳稅,對國家來說,其實不是壞事。”
武明堂冷哼一聲:
“今天在座的這些人,看似團結,實則都是各顧各的,竇銘有心請大家開誠布公,商議解決之策,我看他也是白費心機,你那邊到底私放了多少,別人不知道,我可清楚,因為你的錢要從洛陽來。”
李巨趕忙打出一個噓的手勢,讓武明堂小聲點,隨后道:
“我可是誠意滿滿,只是不想當出頭的,他們要是肯交底,我保證開誠布公。”
宗室的惡錢,是為皇家服務的,賺惡錢最容易的方式,便是兌換,而宗室掌握著大量的良錢,自然是希望良錢更值錢,那么他們就能買到更多的貨物。
而他們絕對不希望,良錢升值的同時,物價也上漲,那樣一來就是白升值了。
而如何去控制這個平衡,就在于放水和收水,在兩者切換的過程中,便是牟取暴利的最佳時機,等到切換完成,貨幣市場穩定了,也就沒有什么暴利可言了。
當然了,這種暴利,只有朝廷與惡錢集團能賺到,其它參與方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不交底,這件事就弄不成,”武明堂冷笑道:
“別以為四娘在這里,李林甫就會相信你們,該下刀的時候人家照樣不手軟,一個個的還沒有看到危機在哪里,安逸這么多年,一個個都成蠢豬了。”
從前皇帝就食洛陽,其實就是惡錢集團在供應著,當朝廷掏不出錢來的時候,他們就必須要掏錢了。
但是這一次,武明堂也是突然才想明白,李林甫很可能不打算要錢了。
他想要權,想要徹底接管惡錢。
因為朝廷的虧空不是只有今年,明年后年也會有,那么李林甫是選擇權宜之計還是長遠規劃呢?
惡錢在別人手里,他還需要一次次的奪食,如果到了自己手里,還不是隨意控制?
尤其是李林甫當下要幫李琩爭奪儲君,必然會盡最大努力,掌握更大的操控權。
武明堂突然明白,為什么竇銘選擇她了,只有只有選她,李林甫才會暫緩動手。
可惜,這幫人看不明白 八月十五,是李隆基的生日,這是全國性的節日,叫做千秋萬歲節。
今年呢,還有一個人的生日很重要,那就是楊貴妃,而她的生日就快到了,六月初一。
圣人已經下令,宗室外戚百官,都要慶賀貴妃的生辰,其實就是捧高楊玉環的地位,六宮無主在任何時候都不是什么好事,偌大的內宮,總是要有一個做主的。
既然不能立皇后,那么六宮之主的實際地位,還是要給的。
就好比從前的武惠妃,人家的生日就是按照六宮之主的標準來辦的。
楊玉瑤一直在追問李琩,打算準備什么樣的禮物,但是李琩沒有考慮過,屆時該怎么著怎么著,不送賀禮指定是不行的,但送的多了,也不行。
面對李琩多次敷衍,再加上楊玉瑤又不想去跟郭淑說好話,于是她希望有人能幫她勸勸李琩。
楊洄和咸宜,也不愿意攬這種事情,于是她想到了盛王李琦。
監院中官還是曹日昇,人家在十王宅的門口,將楊玉瑤給攔住了。
“夫人見諒,不合規矩的,這里是皇子所居之地,非至親不能探視,”曹日昇是不怕楊玉瑤的,他干爹是高力士。
韋堅能進來,張去逸也能進來,是因為他們符合至親這一條,前者是太子妃至親,后者是圣人至親,圣人至親哪都能去。
楊玉瑤以前也能進來,但現在不行了。
楊玉瑤既然敢來,自然是有過提前準備,拿出高力士給她的一封手令交給了對方,道:
“不為難你,我要去盛王宅,你不放心,可以派人跟著。”
曹日昇一看有干爹的親筆手令,二話不說立即放行,不過他還是親自跟隨楊玉瑤去了盛王宅。
“貴妃的手令,在你這里管不管用?”楊玉瑤進坊后問道。
曹日昇一愣,笑道:
“夫人這話說的,我是圣人的奴婢,自然也是貴妃的奴婢,貴妃的吩咐在我這里,僅次于圣人旨意。”
“那就好,”楊玉瑤點了點頭:
“省得我今后再來,還需麻煩高將軍。”
人家的意思是,麻煩貴妃在我這不叫麻煩,但是你希望我每次都請貴妃跟你打招呼嗎?
曹日昇自然聽出了這層意思,笑道:
“夫人今后再來,監院有人陪同即可,無需請示貴妃。”
楊玉瑤笑了笑,沒有再說話。
盛王宅,
李琦真的快憋死了,他非常希望自己能出去透透氣,哪怕只有短暫的幾天,因為他的妻子懷孕了,而懷孕的女人非常需要丈夫的慰藉,也就是很黏人。
不是喊這里不舒服,就是那里不舒服,搞得李琦啥也干不了,只能陪著她。
所以李琦有些不耐煩了,正常的夫妻關系就是這樣,要不你黏我,要不我黏你,反反復復,反正不可能互相黏,總有一個人在某段時間內是被偏愛的。
“什么?我去勸阿兄?”李琦頗為煩躁的見到楊玉瑤后,得知對方來意,果斷拒絕:
“意思意思就可以了,大家都能過得去,照你的說法,我阿兄還需別出心裁啊?不行,我這關都過不去。”
楊玉瑤耐心勸道:
“這是為十八郎好,你們眼下已經跟太子交惡,貴妃在宮里如果能幫著你們說話,不失為一大臂助,換做旁的時候,我不會勸你們,但你也不看看眼下是什么局面,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貴妃當下就是你們要求的道。”
李琦不是不懂這個道理,但是在情理上是不可接受的,只見他搖頭道:
“人活一張臉,阿兄若是真拿出討她歡心的禮物,你覺得我阿兄是該高興呢,還是不高興呢?旁人又會怎么想?我都不好意思去想,想想都覺得害臊。”
楊玉瑤皺眉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你何必在意這些?”
說著,她看了一眼待在遠處的曹日昇,隨后壓低聲音道:
“儲君之位重要,還是面子重要?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你是十八郎的親弟弟,他也就你這么一個弟弟,你不幫他,還有誰能幫他?”
李琦皺眉思忖片刻后道:
“我可以不要面子,但是阿兄不行,你要是覺得我合適,你告訴我,準備什么樣的禮物,她會高興,我來準備好了。”
“啊?”楊玉瑤愣足半晌后,無奈的嘆息一聲:
“你們怎么就這么不聽勸呢。”
李琦冷笑道:“都是拜你們家所賜,你還好意思說我們?”
一個一個的,都勸不動,而楊玉瑤又有心讓楊玉環幫襯著點李琩,既然幫襯,李琩總是需要擺出一個態度,因為她們家眼下,選擇不幫李琩的,是絕大部分。
因為幫助李琩的風險太大了,人家將來會不會將舊賬翻出來跟你算,還說不定呢。
而楊玉瑤的想法就簡單很多,李琩,她是鐵了心要支持的,而避免家族將來被李琩清算,那就最好是讓楊玉環暗中幫助李琩。
她現在就是一個中間的融合劑,此番不單單是幫李琩,也是在幫貴妃,反正圣人肯定是要死在你前面的,等到了那個時候,你可就是砧板上的魚肉了。
目前來看,李琩將來如果繼位,她們這一支,估摸著就她是穩的,不會被李琩清算,其他都夠嗆。
因為皇帝很在意自己從前過往中的一些污點,所以必須抹掉,大姐姐夫、八妹、楊銛楊釗這些人,跟李琩沒有仇怨,但是他們是李琩的污點。
李琦見楊玉瑤不吭聲了,主動道:
“你大可以告訴貴妃,我阿兄不便出面,所以由我來代替,也算是我們兄弟對貴妃的一份心意,話是由人說的,你連這些都顛倒不過來,當什么說客啊?”
他肯定是希望自己哥哥得到更多的幫助,他在十王宅已經被孤立了,完全無法對外面的李琩提供應援,做為親弟弟,什么都不干,實在不像話,正好楊玉瑤找上門來,所以他肯定也是想盡盡力的。
如果他在外面擁有自由,這件事就沒得談了,因為如果在十王宅外,他可以有更多的方式幫助哥哥,而不是這種丟人的辦法。
“還能怎樣呢?似乎也只能這樣了,”楊玉瑤無奈的搖了搖頭,接受了李琦的建議。
至于貴妃喜歡什么?喜歡的多了去了,而貴妃喜歡的東西,圣人全部都能滿足。
也就是說,你想拿出一件能讓貴妃開心的禮物,非常之困難,因為你能拿出來的,圣人已經拿出來了。
“重在心意,非財物所能比擬,”半晌后,楊玉瑤道:
“我們最重要的,是要讓貴妃看到我們的心意,所以禮物還真就需要別出心裁。”
說罷,楊玉瑤詢問李琦,平時都有什么喜好。
結果李琦的喜好,讓楊玉瑤無從下手,人家喜歡斗雞走狗,馴養野獸,還有就是打獵。
盛王宅的豹子倒是稀罕物,馴養的也很不錯,但是貴妃喜歡豹子嗎?
“你可真是難倒我了,”楊玉瑤苦笑不得道:
“罷了罷了,葛麻制粗衣,絲棉做錦緞,我也只能看人下菜了,容我想個辦法。”
又閑聊了幾句之后,楊玉瑤便告辭離開。
她知道,自己來這里的事情,姓曹的肯定會上報,實際上,高力士說不定都已經跟圣人說了,那么她還需要想個法子,應對圣人的問詢。
她已經跟李琦商量好了,別人問起來,就說她是來借獵犬的。
回到家中之后,楊玉瑤也是頗為苦惱,以李琦的特長,很難拿的出讓貴妃歡心的禮物,于是她絞盡腦汁的想啊想,結合最近的日常聽聞,還真就想出來一個好法子。
前段時間,她聽府里的下人提起過,說是在咸陽附近的村莊呢,最近冒出來一頭大獨公,已經禍害了不少莊稼,官服幾次派人圍剿,傷的傷死的死,都拿人家沒辦法,據說有五百多斤。
正所謂春曰蒐,夏曰苗,秋曰狝,冬曰狩,這是四季狩獵的說法。
春蒐(sōu),指春天打獵,蒐就是搜尋的意思,專門獵殺不產卵、未懷孕的禽獸。
夏苗,是指捕獵夏天傷害莊稼的禽獸。
秋狝(xiǎn),狝為殺,順應秋天肅殺之氣,所以這個時候的捕獵活動最為頻繁。
冬狩就不講究了,各種禽獸都已長成,可以不加選擇地隨意圍獵。
眼下是夏天,捕獵的都是毀壞莊稼的禽獸,如果能讓李琦去辦這件事,應該會很順利,專業對口嘛。
而在此之前呢,楊玉瑤需要將這個大獨公的故事,加倍渲染的講述給圣人和貴妃聽。
皇帝最在乎的就是糧食,明面上必須要關心的,就是百姓的收成,所以對這類毀壞莊稼的元兇,是深痛惡絕的。
等到了圣人和貴妃義憤填膺的時候,她再舉薦李琦出來,讓李琦去為民除害,成功之后,不單單是貴妃高興,圣人更會高興。
簡直就是雙贏。
楊玉瑤覺得自己的這個想法,實在是太妙了。
“家里眼下,就屬我最是春風得意,可見是有原因的,”楊玉瑤頗為自戀的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