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嵐府王家的府邸似乎沒有冬日,一月的風還帶著料峭寒意,卻已吹開了王家府邸內千株海棠。
那花瓣如胭脂點染,隨風飄落在鎏金瓦當上,又輕輕滑入漢白玉鋪就的庭院,仿佛天女散花般鋪就一層錦繡地毯。
王家的府邸占地千頃,朱漆大門上釘著九九八十一顆鎏金銅釘,穿過三重門禁,迎面是九曲回廊,廊柱皆用南海沉香木雕琢,行走間暗香浮動。
回廊兩側是人工開鑿的湖泊,引自城外活水,湖面蓮葉初綻,錦鯉成群,在陽光下鱗片閃爍著金紅交錯的光芒。
盧家家主盧清和今日著一襲靛青長衫,腰間懸著羊脂玉佩,正坐在臨湖的紫檀木雕花椅上品茶。
他身上全無半分造化強者的氣魄,就好像是一位貴氣老人,眼神中卻透露著一些冷肅。
在大虞六姓幾位家主中,盧清和的年齡最大,修為卻稱不上最強。
王連河就站在盧清和身后,為這一位盧家家主倒茶。
盧清和便在此處品茶,欣賞錦鯉,直至天上的云霧忽動了。
他緩緩抬頭看向遠方,卻見王渡自天空中走來。
王渡在大虞六姓家主中,體魄修為堪稱第一。
此時他行走間仿佛連空氣都在震顫,難以想象的氣息攪動云海,云海中凝聚出來的雪花紛紛飄落下來,落在王家院落中。
可不知為何,王家院子里那些花卉仍然開得正艷,河中的錦鯉歡快的游動,似乎全然不曾感覺到寒冷。
“王渡的肉身修為又精進了。”
盧清和心中呢喃,眼中閃過一絲復雜之色。
他已然年老,王渡卻正值壯年。
盧清和的修為已然停滯許久,王渡卻仍在進步。
看到王渡,盧清和便忽然想起曾經幾度與他交手的北地大都御秦聞晝。
秦聞晝同樣以肉身見長,一身刀法也稱蓋世。
自己也曾幾度與他交手。
年紀輕輕的秦聞晝幾度勝過他。
甚至在去年懸天京中,盧清和曾經向陳執安出手,卻被秦聞晝阻攔。
秦聞晝只出一掌,便擊敗了他。
就好像…秦聞晝已然超脫天端,踏足玄綱,徹底超過了他吧。
“卻不知此時的王渡,周圍是否也已經踏足玄綱了。”
盧清和心中這般想著。
王渡自天上走來,落在地上,緩步而來。
盧清和散去心中的思緒,轉而問道:“昭伏皇可曾說了什么?”
王渡與盧清和相對而坐。
王連河給自家家主倒茶,眼神看似平靜,心神卻惦記著王渡的回應。
王渡聲音低沉道:“李家、裴家都曾來人。
唯獨謝家、晏家無人前來。”
盧清和皺起眉頭:“李家對于當殺陳執安與否,向來態度曖昧,這一次能去懸天京,倒是令人有些意外。
晏家得了潑天的機緣,如今大約正忙著探索那一座道下仙宮,不曾前來,也屬應當。
可這謝家與陳執安向來仇怨頗深,謝家不知有幾人死在陳執安手中。
甚至連謝無拘、謝鳴雷這樣的人物,都為陳執安所殺。
謝茂行幾次出手想要殺陳執安,現在怎生又…”
盧清和皺起眉頭細細思索。
王渡喝了一口茶,又放下茶盞,茶湯在盞中輕輕晃動,映照出他平靜的眼神來。
“謝家不曾前來,倒也無妨。
圣人親自見我,原本他還是一如之前那般憊懶,眼神中滿是疲倦,仿佛對這天下毫無興趣。”
“可是…陳執安去了刑場,殺了那四十個被他下獄的犯人。”
王渡娓娓道來,眼神中卻多了幾分笑意:“卻也不知圣人為何改主意了。”
“改主意了?”盧清和眼珠一轉,驟然反應過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緊皺的眉頭就此撫平,他也喝了一口茶,語氣中卻帶出幾分感慨:“這天下確實生出了許多變化。
區區一個陳執安,竟然能讓我們費這般的周章。”
他話語即此,又搖了搖頭:“仔細想起來,卻也并非僅僅是一個陳執安。
陳執安弱小時,懸天京中有陳水君。
陳水君帶著道果逃入了封禪臺,陳執安又有宋相為他撐腰,如今他又得了執印之位,圣人的態度模棱兩可,讓這只小小的爬蟲竟然真就飛了起來,耀武揚威。”
王渡深吸一口氣:“這一場與朝廷的交鋒,終究是我們輸了。”
盧清和先是點頭,又搖頭,他語氣悠遠,似乎話有所指:“乘家本來便在我們之中,乃為最強。
讓他占一些便宜,又有何妨?”
“大乾將至,我們并非那些尋常的世家門閥。
大乾主氣性猛烈,自從大乾強盛之后,他從不合縱連橫,更不籠絡他人。
即便是有人想臣服于他,也要看他是否應允。
而我大虞六姓,便要首當其沖。
大乾那些如狼似虎的玄門,那些玄門玄兵還需要海量的修行資糧,支撐起一場場戰斗。
怪只怪我大虞六姓積累太過深厚…已經沒有退路,只能選擇與大虞共存亡。”
盧清和娓娓道來,又忽然自嘲一笑:“現在仔細想來,倘若我盧家只是一個尋常的世家,大乾來襲,還能改頭換面化作玄門,投靠大乾。”
王渡看了盧清和一眼,皺了皺眉。
盧清和又是何等的人物,修為高深莫測,自然察覺到了王渡眼神中的不悅。
可他卻好像渾若未覺,反而提起另一件事:“天山那一處礦產,明明是我上原盧氏幾番栽培養育,如今好不容易養出了血煉石。
你們王家卻要分一杯羹,這吃相難免太難看了些。”
王渡搖頭:“那礦山本來就是我王家的產業,不過只是租借給上原盧氏罷了。”
盧清和道:“距離到達租期,可還有四十余年。”
王渡道:“我王家甘愿賠償,也要收回天山那一座礦山…”
二人語氣看起來與之前無二,臉上看不出半分慍怒。
可不遠處池塘中的錦鯉卻已經沉入池底。
天上吹落的小雪,尚且還沒有落在這王家院中,就已經因為無形的氣息而消融。
在陳執安眼中,大虞六姓似乎是一丘之貉,許多事情上他們也都是一同行動,看起來親密無間。
可實際上…大虞天下最鼎盛的六姓世家彼此之間,又怎會無有爭端?
無非是常年存在的外部威脅,令他們無法撕破臉罷了。
內里的仇隙正被他們不斷壓制。
而現在,大虞外部,有大乾存在,算是他們的威脅。
而大虞內部的威脅,又是誰人?
十幾息時間過去。
盧清和拂袖而去。
天上的雪花再度飄落,落在院中。
王渡伸出一只手來,雪花落在他手上,繼而消融。
王連河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詢問道:“家主,那陳執安…”
“陳執安總會死的。”王渡開口。
他說話時,胸口微微起伏,每一次呼吸都仿佛有風雷之聲在體內回蕩。
臟腑雷鳴!
代表著他的肉身力量已經到達一種極致。
白日的光芒透過庭院上方的琉璃穹頂,在王渡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那些光線似乎被他周身的無形力場扭曲,形成一圈淡淡的光暈。
“到那時,想要殺他的人也許極多,可我總覺得,他會死在我手中。”
王渡如此開口。
陳執安盤膝坐在青蓮縣院中,他體內一道道真元流淌,正在不斷消化第三道道真之氣。
這一道道真之氣所剩不多。
等到陳執安順利煉化道真之氣,便可以凝聚玄池,踏入玉闕第四境。
“玉闕境界修行起來果然極為艱難。
我吞下禪生果之后,天賦根骨又有提升,可如今二月已至,距離玄池卻還有一段距離。”
陳執安睜開眼睛,正打算站起身來。
他眼神驟然微動。
他那玄樓中,元神頓時張目,照耀出一道光輝。
與此同時,白玉京南流景中同樣有光芒照耀,與陳執安的元神光輝融為一體。
一時之間。
陳執安元神中,竟然透露出點點黑光。
“因果錨。”
陳執安心中低語。
他曾殺大妖徐風去,將謝家族老謝垚光種在徐風去體內的因果錨,成功引入自己體內。
此時,英國毛因為承受了徐風去遞給陳執安的那一把長刀玄妙,正在隱秘的吞噬著陳執安極少量的真元,修補著自身。
等到這因果錨徹底修復完成,便會發揮效用。
“這因果錨竟然還吸引著我手中的龍脈機緣。”
陳執安嘴角露出些許笑容,對于這因果錨,似乎沒有絲毫擔心。
只因白玉京中,廣寒樓、青山樓中各有一道清幽光芒照耀下來,與南流景融匯為一,南流景照出的光芒又落在陳執安元神中的因果錨上。
仿佛著因果錨的點點波動,都被廣寒樓、青山樓徹徹底底掌控。
“謝家那謝垚光以為,因果錨入我體中,總有一日會長成參天大樹,扎根在我的元神里。”
“至于那靈臺官謝作梁又謀算著什么?”
“謝垚光也好、謝作梁也好,明知徐風去將因果錨之事告知于我,卻還有恃無恐…必然多有謀劃。”
“謝垚光是出于對因果錨這一至寶的自信。
而那謝作梁…”
謝作梁似乎遠比謝家其他人物還要來得更加神秘。
他提出想要換取陳執安的龍脈機緣,最終卻將陳執安指向徐風去,倒是令陳執安頗有些不解。
“倒也不急,我只需要精進修為,這些所謂的謀算,總有一日會露出獠牙。”
“我只需打斷他們的獠牙便是。”
陳執安嘴角露出些許笑容,又將這因果錨拋在腦后,心念一動…
一件寶物頓時全在虛空中,照耀出燦爛而又熾熱的火光。
正是陳執安從去火中宗主那里所得的九天離火鑒。
這是一件一品玄寶,是真正的鎮宗寶物!
天下玄門眾多,擁有一品玄寶的宗門卻少而又少。
去火宗宗主天闕修為,手持這件寶物,火焰熊熊,籠罩天地,甚至能夠凝聚出最多一百零八尊離火傀儡,算得上是一件極強的殺伐寶器。
同樣是一品璇寶,陳執安對于這九天離火鑒的興趣,要遠遠勝過那藏鼎弓。
只因藏鼎弓威能極盛,彎弓搭箭,鎮壓山河所需的真元,卻也極多。
換做尋常玉闕,莫說是玄樓,哪怕是天宮強者,只怕也沒辦法輕易拉開此弓。
陳執安的積累深厚無比,論及戰力,已然能夠比肩尋常天宮強者,硬是拉開此弓,倒也不難,卻根本射不出幾箭來,孤注一擲之下用一用倒也無妨,正常交戰反而起不到什么作用。
這九天離火玄鑒卻大有不同。
只見陳執安一道神蘊、真元落入其中,寶物上的火焰更加燦爛。
陳執安仔細看去,這九天離火鑒升騰出的火焰中,隱隱可見三十六張面孔若隱若現,虛空咆哮。
正是那些離火傀儡。
“九天離火鑒這件寶物使用門檻倒是不高。
以我如今的修為,也能夠顯化出三十六尊離火傀儡。”
陳執安看著這些離火傀儡,突發奇想:“倘若我也修行天羅天功,并且以這一道天功掌控寶物,以天羅真元顯化離火傀儡,繼而讓這些離火傀儡構筑出天羅縛龍陣,卻不知是否可行?”
陳執安思緒閃爍,下意識便想要試一試。
天羅天功,他早已參透,修煉起來其實并不困難。
當他以天羅天功為門,紫黃青羊真元轉而運轉天羅天功,又繼續注入九天離火鑒中,再化作離火傀儡…
陳執安只覺得自己元神越發暗淡,不斷流轉而出的神蘊也逐漸變細。
他匆忙停下。
“也算是奇思妙想,可這般行功,所消耗的真元倒是其次,精妙掌控三十六尊離火傀儡所需要的神蘊,卻恐怖的難以想象。”
他自覺有些可惜,眼神中又露出興奮之色來。
“不過…這奇思妙想只是艱難,卻并非不可行。
倘若真能夠以這些離火傀儡實現天羅縛龍陣…天階的陣法,配上一品玄寶,再加上我自身諸多體悟,卻不知能夠發揮出怎樣的威能。”
陳執安眼神灼灼:“還需要多多熬煉元神,加強神蘊才是。”
他暗下決心,目光又落在寶物中燃燒的火焰上。
那些火焰跳動,玄妙絕倫,又好像天生便蘊含著某種至理!
“火焰…”
“以此火焰參悟雷火劍經中的火劍,應當也能有幾分收獲。”
就在陳執安思考之際,白玉京中人卻忽有異動。
“是椒奴?”
陳執安眉頭微挑:“她在向白玉京主祭祀祈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