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化城南門外,寬敞的官道邊,停著一輛馬車。
這種大城的城墻外絕非一片荒蕪。
窮人們順著城墻搭建了低矮的窩棚,然后不知從哪里弄來半扇門板。
門板上貼著門神。
很多在運河上討生活的苦力,都住在這里。
而官道兩側則是鱗次櫛比的商鋪。
飯館、腳店、茶樓、酒肆等等,應有盡有。
這里的消費比城內低許多。
很多商隊都會選擇在城外休息,以節省開支。
這輛馬車仿佛是很“懂事”,沒有停在任何一個店家的門口。
而是在街道左側的一片空地上。
這空地據說有東主已經買下來,準備蓋一座三層的磚木小樓。
目前還未動工。
馬車停在這里并不影響任何人。
而且這馬車看上去十分樸素,前面甚至沒有拉車的馬匹。
但是停了一個多時辰,不見有人來拉走。
旁邊一家酒肆的掌柜,便撓著臉頰上的一顆大痦子,動起了壞心思。
他喊來手下兩個跑堂的。
一個叫鄭寶一個叫陳四郎。
兩人都是五大三粗、滿臉橫肉的貨色。
這城外的生意不好做,門前行過的都是三教九流的人物。
誰家店里若是沒有些看上去強力的人物,你這買賣不出三月必定干黃了。
這鄭寶和陳四郎,連帶著掌柜的名叫“花樂”,都是能夠在順化城南門外,叫得出名號的人物。
尤其是掌柜花樂,陰險狠辣,有個諢號名叫“花蛇口兒”。
有這三人坐鎮,他們這酒肆倒是干不黃了,但生意也一定好不到哪里去。
但花蛇口兒總能想出辦法來,給店鋪增加一些“額外”的收入。
上午的時候,酒肆沒什么生意。
但城門剛開的時候,有雜耍賣唱的兩口子,急匆匆由他們門前走過。
花蛇口兒眼光毒辣,一眼就看出來,這是干“跑幫子”的。
所謂跑幫子,就是四處游走著做營生。
這兩口子三十出頭的樣子,一般是在集市上熱鬧的地方,擺下了攤子,男的使雜耍手藝。
女的敲鑼吆喝,一場表演結束負責向觀眾出口彩、討賞錢。
他們絕活不多,往往演上個三五天,本地的觀眾就看膩了,他們便往下一處地方去了。
城內房錢太貴,他們住不起,所以住在了城外,趕著天亮城門開,早些進城去占個好地方。
花蛇口兒欺負的,就是這種人。
夫妻倆剛走過去,身后忽然“啪嗒”一聲碎響。
花蛇口兒一個眼神,鄭寶和陳四郎就兇神惡煞的沖了出去。
硬說他倆剛才由門口過的時候,打碎了柜臺上的一只酒碗。
地上的確有些碎瓷片。
夫妻倆怎么辯解都沒用,兩人硬扯著不依不饒,說這酒碗乃是東家的寶物,前宋古物云云,要夫妻倆賠出五兩銀子!
夫妻倆不服氣要報官,花蛇口兒才幽幽道:“行啊,報官去。我們東家跟城里的馬總捕可是好兄弟,想來馬總捕一定會為我們主持公道,依法懲辦你們這些不守規矩的外鄉人!”
夫妻倆自然就被唬住,不敢報官。
但他們哪里能有五兩銀子?
陳四郎見人家娘子雖然臉上有些風霜,但還算是風韻猶存,便賤兮兮的拿大手去摸人家臉蛋:“沒錢也好辦,你家娘子留下,跟咱們兄弟幾個吃香的喝辣的,總比跟著你這沒用的東西,風餐露宿舒坦…”
雜耍漢子咬牙切齒握緊了雙拳,卻被自家娘子死死扯住。
咱們惹不起啊。
娘子擠出笑臉苦苦哀求,五兩銀子是真沒有,賠不起。
鄭寶和陳四郎只是不依,咬死了沒錢就把人留下!
女的急的哭出來。
花蛇口兒看著火候差不多,才不緊不慢的咳嗽一聲,道:“算了,看你們這些外鄉人也不容易,二兩銀子,剩下的我替你們擔了。
可不能再少了,再少就只能把你家娘子賣到隔壁窯子里去了。”
夫妻倆小心翼翼的從懷里掏出一個白布包,一層層的打開,里面連著散碎銀子加銅錢,總算是湊夠了二兩銀子。
陳四郎一把奪了過去,在漢子屁股上踹了一腳:“掌柜的心善,饒了你們,還不快滾!”
夫妻倆痛哭而去。
花蛇口兒三個眉開眼笑的,躲在柜臺后面分銀子。
這二兩銀子,是夫妻倆的全部家底。
沒了錢今日若是收成不好,便要衣食無著了。
雜耍漢子心中悲憤,仰望蒼天:“老天啊,你怎么不開眼,收了這些畜生啊…”
娘子拽了他:“快走吧,早些進城還能占個好地方,不然這幾日就要餓死了。”
兩人低頭匆匆而過。
那漢子的話,卻被旁邊的馬車聽到了。
馬車似乎是前后輕輕搖晃了一下。
酒肆中,花蛇口兒分了一兩銀子,美滋滋的給自己打了一壺酒,坐在柜臺后面喝著。
喝著喝著,他就看到酒肆斜對面停著的馬車。
他伸著脖子看了幾次,雖然那沒有馬,車子看起來也很樸素,可是花蛇口兒當年在街面上廝混的時候,也是有些見識的。
交趾這邊盛產紅木。
由運河從交趾往鄭州販賣木材,也是一門好生意。
花蛇口兒發現這馬車的木料上等。
他便又起了心思,嘿嘿暗笑道:“今日花爺的運道不錯啊,還能再賺一筆銀子。”
“阿寶,四郎。”他又將兩個手下喊來:“你們去將那馬車拉到后院去。”
兩個手下不想干活:“那馬車不值幾個錢,萬一主人找來還要撕扯…”
“蠢貨!讓你們去就去!”
兩人嘟嘟囔囔得出來,到了馬車前,一點也不遮掩,就這么堂而皇之要將不屬于他們的馬車拖回去。
說來也奇怪,這馬車十分巨大,木料用的也扎實,本應該格外沉重才是。
但是兩人一用力,馬車便輕快地動了起來。
兩人也沒有多想,就給拖到了酒肆后院去。
到了這里,陳四郎也動了心思:“先看看車里有什么東西。”
花蛇口兒也過來了,陳四郎上前卻發現車門上掛著一把銅鎖。
“我去取錘子來。”
話音剛落,便見那銅鎖咔噠一聲,自動打開了!
花蛇口兒狡詐,登時覺得不妙:“不對勁,快走…”
卻已經來不及了,那車門打開,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厲音樂響起。
雜耍漢子的“美夢成真”了。
花蛇口兒三人頓時感覺,周圍鬼氣森森,牛頭馬面等陰差,或是手持鎖鏈,或是舉著哭喪棒!
“花樂!”
“鄭寶!”
“陳四郎!”
“爾等作惡多端,合該被打入十八層地獄,油鍋熬煉、石磨碾磨、火海燒身!”
三人魂飛魄散轉身就逃。
卻見那哭喪棒高高舉起,瞬間變得如柱子般巨大,一棒打落下來,三人登時頭破血流,栽倒在地。
而后那些小鬼便一擁而上,用鎖鏈將他們捆了。
那鎖鏈上燃起熊熊火焰,燒的赤紅滾燙。
一落在身上,便燙的他們皮肉焦糊!
仿佛以往所造下的所有罪孽,在這一刻,都成了炙烤他們血肉的樵薪!
三人慘叫不止,被小鬼們撕扯著,拖進了馬車中。
咣當!
車門關上,銅鎖從地上飛起來,重新將車門鎖好。
與此同時,雜耍夫妻倆進城后,幾番打聽,尋到了城內一處熱鬧的集市。
卻已經來晚了。
他們在酒肆前,耽誤了時辰。
集市上的好位置,都已經被人占了。
他們想要擠進去,被其他賣藝的趕了出來。
大家都是苦命人,換做了他們,若是有人想擠進來,他們也一樣會將人趕走。
夫妻倆滿心悲涼,卻也只能在市集邊緣尋了一處地方擺下攤來。
這里人流量小,漢子使足了力氣,但是周圍看客寥寥無幾。
一番表演結束,娘子擠出笑容,捧著鑼跟周圍討賞。
寥寥無幾的看客則是紛紛搖頭轉身就走。
娘子苦苦哀求,卻無人回頭。
娘子凄然回到丈夫身邊,卻忽然聽到手中的鑼,咣當一陣響,低頭一看,一塊碎銀子,幾十枚銅錢落在了銅鑼中!
夫妻倆一眼就認出來,這正是他們方才賠給酒肆潑皮的那些錢財!
夫妻倆目瞪口呆!
然后飛快的朝四周看去,夫妻倆身邊三丈內,沒有一個人!
漢子狂喜,脫口而出:“老天開眼了!”
剛說完,便見銅鑼中,咣當當的又是一陣響,掉下來更多的銀錢。
這是花蛇口兒三人身上的錢財,足有七八兩!
娘子臉色一變,飛快將銅鑼按住:“快走,這就出城,這里不能呆了。”
片刻后,街上的左鄰右舍便看到,那輛被鄭寶和陳四郎拖走的馬車,莫名其妙的又出現在原處!
“怪哉!”
左鄰右舍都覺得奇怪,確實沒人敢去查看。
這邪祟遍地的時代,遇到看不明白的事情,不要有太多的好奇心。
然后,他們便看見,一道身影從場內飛快沖出來,車門自動打開,那身影一頭扎進去。
緊跟著,馬車的車輪上,燃起了熊熊烈火,不用馬匹拉動,那馬車便隆隆作響,往南方疾馳而去!
緊跟著,又有一只大白鵝追來。
那馬車跑得更快了。
大白鵝在后面拍著翅膀努力追著,急的“嘎嘎”直叫。
實在追不上了,它就猛的拍幾下翅膀,騰空飛起來一段。
左鄰右舍們張大了嘴:這是怎么回事?
先前那人為何要跑?
難道是被這鵝追的?
不至于吧,雖然被鵝啄一下很疼,也不至于嚇成了這個樣子…
許源上車的時候,“美夢成真”已經吃干抹凈,將一切痕跡消除,車廂內不見一絲血腥氣味。
許源狠狠地削了順化城山河司的面子,然后片刻也不在城內耽擱,出城就跑。
準備直接“逃回”占城老巢。
“美夢成真”被許源提前安排在城外接應自己。
等沖出去十幾里,許大人才忽然想起來:大福!
許源拉開車窗往外一看,果然大福氣喘吁吁地在后面追著。
累的舌頭吊在外面。
這次沒有大雁們帶著它飛了,福爺全靠自己。
“美夢成真!”許源怒喝了一聲。
跟許源猜的一樣。
“美夢成真”當然知道大福就在后面,但它主動封閉了車廂。
外面的一切,比如大福的喊叫聲,是一點沒傳進來。
“美夢成真”想把大福扔了。
但是現在被許源發現了,馬車只好慢了下來。
但是它堅決不準大福上車。
許源一路“逃”回了占城。
順化城這邊卻是炸開了鍋。
李謀中被變成了一只大黑狗,只維持了幾個呼吸的時間。
但山河司幾十個校尉,還有當時路過的十幾個路人,可全都看見了!
許源昨夜暗中跟著李謀中,本想著這家伙若是去什么地方花天酒地,那就當場把他變成狗。
效果會更炸裂。
但這李謀中也知道是不是人不行了,堂堂指揮大人,竟然沒有一點夜間樂事!
老老實實回家睡覺了。
消息傳開后,朱家的幾位…朱楊平、朱楊順和朱賁等,湊在了一起關上門,然后哄堂大笑起來。
尤其是朱楊順和朱楊平兄弟倆,這幾年是被李謀中算計狠了。
對李謀中怨氣極深。
朱楊順從小就把女兒當成了心頭肉。
尤其是朱展雷越來越不成器,而女兒們卻顯露出巾幗不讓須眉的天資,他就對女兒更疼愛了。
原本一想到要嫁女兒,就跟在他心頭割了一刀似的難受。
但是現在,便覺得:如果是許源的話,勉強可以接受。
朱賁對許源這小子,也是越來越滿意。
“膽大妄為、年少氣盛。”朱賁點評了兩句,似乎是說的有些不中聽,但是朱賁說這話的時候,頗有些意氣風發的感覺。
這顯然是自己帶入了。
若是老夫重回年少時,也定是要這般“年輕氣盛”的。
痛快!
“你們準備準備,老夫出門一趟,去找一找當年的老朋友,幫你們活動一下。”
山河司這邊,衙門的大門緊閉,原本門外守著的校尉們,全都躲回了衙門里。
丟人啊…
丟大人了!
啊,不對,不是丟大人、是大人丟人…
哎呀呀,好亂!總之就是抬不起頭來。
從外邊看,山河司成了一只沉默的縮頭烏龜。
但是祛穢司這邊,卻是炸了鍋。
上上下下、尤其是底層的校尉們,那是彈冠相慶!
“早就聽說占城許掌律是個奢遮人物!果然盛名之下無虛士!”
“這事情做的…不大妥當——但是大快人心啊!”
“山河司那群兔崽子,以前處處傾軋咱們,今后再遇見了,我看他們還能不能抬起頭來!”
“許大人為畢大人報仇了!”
麻天壽還沒離開順化城,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竟然是一旦也沒懷疑過,這是個“假消息”。
這一聽就是許源那小子能干出來的事!
但麻天壽也有些不明白:“朱家給了那小子什么好處,他如此賣力氣?”
嚴老在一旁苦笑,問道:“大人,還是先想一想,這事情怎么處理吧?”
這值房內,還坐著一個中年人,許源之前并未見過。
這是總署新派來的“都知”,名叫祝同昌。
“都知”這個職務,以前交趾南署是不設的。
這職務僅次于指揮,甚至還要高于副指揮。
這個職務念做“duzhi”,但實際上就是“douzhi”。
衙門里不管什么事情,他都要知道。
祝同昌如果沒什么野心,或者說沒有帶著什么使命來,那么他就是個輕松閑散的官僚。
平日里四處看看,便算是“都知道”了。
但若是并非如此,那么祝同昌便可以組建起一個在衙門里相對獨立的班底。
這個班底只聽命于祝同昌,只要祝同昌有所懷疑,衙門里的任何事、任何人,都可以查!
他是一個月前被任命、十天前剛剛趕到羅城上任。
這次畢伯杰被害,乃是祛穢司自身出了案子。祝同昌便主動要求跟來了。
嚴老問怎么處理,祝同昌便毫不猶豫說道:“那小子一定是逃回占城了,先派人去,把他拿住了…”
麻天壽一瞪眼:“拿他做什么?”
祝同昌并沒有特別針對許源的意思。
他來南交趾當然是肩負著某些人的使命。
祛穢司交趾南署,快成了他麻天壽的一言堂了。總署里當然有人看不過眼。
他和麻天壽之間,也必將走向對立。
但祝同昌沒想過借著許源這次的事情發難。
原因無他,祝同昌還沒有站穩腳跟。
他如今在交趾南署,還處在多看多聽,掌握情況的階段。
現在跟麻天壽沖突起來,那是必敗無疑。
所以他提出的方案,算是中規中矩——他覺得這是在向麻天壽示好,因為只是拿了許源,說是關起來,其實也就是軟禁而已。
并沒有對許源有什么下一步的處置。
這是在幫麻天壽“回護”許源。
卻沒想到這樣處理麻天壽居然還不同意!
祝同昌不由哂笑:“老大人這…過于護犢子了,年輕人啊,你不敲打敲打,他們不能成器的。”
麻天壽神情古怪的看著祝同昌,道:“你覺得本指揮是在包庇許源?”
“難道不是?”
麻天壽反問道:“你要抓許源,那本指揮問你,許源犯了什么罪?”
祝同昌下意識開口:“他把李謀中變成…”
說到了一半,祝同昌就卡住了,已經意識到了問題所在。
麻天壽和嚴老一起笑了。
“明白了吧?你別看那小子好像行事魯莽,但其實他精的跟猴兒似的。
他當街把堂堂山河司指揮變成了一只黑狗。
可實質上呢,李謀中活得好好的,也沒有受傷。
你用什么罪名拘捕他?
羞辱朝廷大員?
且不說我皇明有沒有這個罪名,便是有、許源是祛穢司掌律,對上山河司的指揮,地位上也不算差太多。
這也只能算是同僚之間的小沖突吧?”
祝同昌兩手交叉,十根手指扭到了一起。
便如此他此時糾結的內心一般。
那小子,干了這么大的事,徹底斬斷了李謀中的仕途!
可你卻抓不到他實質性的罪證?
一時間…祝同昌就已經預見到,未來自己和麻天壽斗法,許源這位麻天壽的愛將,沖鋒陷陣,搞得自己焦頭爛額的局面。
祝同昌嘆了口氣:“行吧,我出的主意不行,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都知大人擺起來了。
我想不出辦法,許源又是你的人,你自己看著辦吧。
麻天壽哼哼著,說道:“總還是要派人去申斥一下的。”
嚴老挺起了胸膛。
麻天壽一指他:“就你去吧。”
嚴老立刻抱拳:“屬下領命。”
“你去了占城,給我警告那小子,最近老實點,山河司那邊不會善罷甘休的。”
嚴老笑道:“我覺得他根本不用提醒——您瞧他的作派,羞辱了李謀中之后,立刻狂奔出城,在城外備好了匠物馬車,逃得極為果斷,顯然就是怕被山河司給纏住啊,哈哈哈…”
麻天壽苦笑了一下,揮揮手讓嚴老先去了。
然后,老大人抖擻了精神。
接下來該輪到他跟山河司斗法了。
麻天壽不打算被動的應戰,山河司出招他拆解。
他要主動出擊!
這事情是山河司理虧在先!
你們縱容懺教,害死了我祛穢司的一位掌律。
許源羞辱了李謀中又怎么樣?那是許源義薄云天,為同袍打抱不平,胸中滿是激憤,一時間沒忍住。
再說了,你堂堂山河司指揮,被我們祛穢司的掌律給羞辱了——你還好意思跳出來叫屈?
不應該反思一下,這些年有沒有好好修煉?
水準漲上去了嗎?
如果漲上去了又怎么會被年輕人羞辱?
許源當天傍晚就沖回了占城。
隔天上午,嚴老就到了。
嚴老沒有進衙門,在大門口假托指揮大人的命令,把許源喊了出來。
也在衙門口,當著幾十個校尉,還有十幾個路人的面,把許源狠狠地訓斥了一頓。
批評他“不敬上官”,“恣意妄為”,要他好生“反思過錯”。
然后就沒了。
的確是罵了一頓,但是連個“閉門思過”的懲罰都沒有。
只是“反思過錯”。
而且這一番訓斥,卻是把許源在順化城干的事徹徹底底的說了出來!
衙門里眾人,比如郎小八、周雷子幾個,本來還有些奇怪,昨天大人回來,就十分低調。
苗禹大人和朱展雷來衙門里,要請他出去喝酒,為他接風洗塵。
若是以往,大人必定是欣然赴約,酒酣耳熱的時候,假裝不經意的跟他們吹噓一下在順化城的所作所為。
可昨夜大人卻拒絕了。
今天一聽才明白,好家伙,大人當真是搞了個大的!
這種為自家人報仇雪恨的事情,最受底層校尉們敬佩。
許源挨了一頓罵,不但沒有傷到臉面,反而讓他在弟兄們心目中的威望更高了。
但是表面上,祛穢司算是給了山河司一個交代。
你李謀中在署衙大門口被許源羞辱了,我們也在署衙大門口羞辱他——很公平吧?
嚴老訓斥完,跟許源一起進了衙門。
校尉們一擁而上,七嘴八舌的嚷嚷起來:“大人呢,您做了這么大的事情,咱們得慶祝一下,中午…”
“都閉嘴!”許源罵道:“都給老子低調點!咱們占了便宜就行了!
你們大張旗鼓慶祝,會被山河司抓住馬腳!”
“嘿嘿嘿!”大家一起竊笑:“大人說得對。我們私下里自己買小酒喝去!”
許源:“不準在當值的時候喝!”
許源這次回來,其實是有些不開心的。
因為他出去這幾天,申大爺來了一趟,然后后娘和王嬸等不及許源回來,就跟申大爺一起回去了。
許源隱隱感覺:怕是出了什么事情。
嚴老來了,許源跟他商議:“我想趁這個機會回山合縣一趟,您老幫我參謀參謀,合適嗎?”
嚴老想了想,道:“也好。雖說山河司那邊抓不住你實質性的罪證,但咱們也要做些姿態。
你回山合縣,占城這邊我幫你盯著。
讓山河司看來,就是咱們罰你回家賦閑了——只是面子上強撐著,沒有發公文罷了。
山河司那邊容易接受一些,咱們也能盡快將這次事件的影響平息下去。”
許源點點頭,喊來于云航:“幫本官收拾一下行李。”
運河上,十天前有一支船隊從北都出發。
一共十二艘船,其中十一艘都裝滿了貨物。
沿途經過那些大城,這些貨船中,便有一二艘留下。
其余的繼續順著運河南下。
快到交趾的時候,貨船還有四艘。
此外還有一艘舒適的大船,船上乘客這一路游山玩水,好不愜意。
船上做主的,是一位二八年華的女子。
她身材骨干,個頭頗高。
膚白如雪,容貌也是絕美。
除了她之外,這船上還有四位青年才俊,以及大批幕僚。
底艙中,還隱藏著三百甲士,隨行護衛。
女子每日只是吃喝玩樂,船上的其他人,則都是在哄著她玩。
船隊在交趾邊界上收到了消息,監正門下已經返程。
幕僚們便建議:“殿下,槿兮小姐已經回京了,咱們再去交趾也沒什么意思,不如就此掉頭,咱們也回北都吧。”
“這一路上您也玩得很盡興,而且咱們帶出來這些貨物,一路上販賣,獲利已經超過十倍,這一趟值了。”
殿下慵懶的靠在一張軟榻上,望著船外滾滾的河水。
軟榻下,乖巧的趴著四頭獒犬。
這是皇家御獸園中,培養的特殊品種。
體型龐大,好像小牛犢一樣壯碩。
頭顱寬闊,吻短而壯實。
能夠一口咬碎山羊的頭骨!
而且對于主人格外忠誠。
只要一聲令下,它們便會撲上去死死咬住獵物,主人不發話,就算是殺了它們,它們也絕不松口。
殿下仿佛沒聽見幕僚們的建議,手一抬——便有侍女,將一只剝好的葡萄送到她的手中。
她吃了后,才不滿道:“誰告訴你們本宮是因為槿兮那死丫頭,才要去交趾的?
本宮是自己想去玩!
還沒到交趾就讓本宮回去?還說什么這一趟值了?
獲利十倍又能如何,本宮差那點錢嗎?”
周圍的幕僚都不敢說話了。
誰不知道您跟槿兮小姐,一直在北都里暗中較勁。
明眼人都知道,殿下明明出身尊貴,可是北都中提起第一貴女,大家想到的都是槿兮小姐。
殿下從小心里就不服氣。
在北都中,不管槿兮小姐參與了什么事情,殿下也必定摻和一腳,想要壓槿兮小姐一頭。
這么爭來斗去…槿兮小姐忽然出京,殿下頓時沒了勁頭。
這段時間,殿下掛在嘴邊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好無聊啊…”
聽說槿兮小姐在南交趾的事跡后,殿下就立刻撒嬌,跟老王爺討來了這趟差事…
“加速,本宮要去占城看一看。”
“遵命。”
船隊便加快了速度。
船身兩側的槳輪高速轉動,大船破浪疾行。
嚴老在署衙門口“訓斥”許源的時候,這支船隊恰好趕到了占城運河碼頭。
船隊駛進碼頭的船塢,殿下吩咐:“不要泄露本宮的身份。”
“遵命。”
運河碼頭上下,都知道這船隊來頭大,卻不知道,船上那一位來頭更大。
碼頭給四艘貨船安排優先卸貨。
殿下的船也靠了岸,但殿下沒有急著進城。
手下一位幕僚帶人先行進城,安排一切。
船上追隨殿下而來的四位青年才俊,在北都中也是大名鼎鼎。
而且每一位都出身不俗。
槿兮小姐有許多的追求者,殿下也不遑多讓。
這四人一路上,就像是開屏的孔雀,拼命地在殿下面前展現自己。
幕僚們看得,暗暗好笑。
今日停船,其中一位出身松江大姓的徐博,便打開了一支窄長的藤條箱。
從里面取出來一根拼接魚竿,坐在船邊開始釣魚。
他一路上已經跟殿下吹噓了好幾次,釣魚的各種技法。
但路上始終沒有施展的機會。
現在終于停船,他終于可以一顯身手。
那么,一切就從“打窩”開始。
徐博是“文修”,但他性格有些浮躁。
所以他的老師,便傳了他這種利用釣魚磨練心性的修煉法。
徐博一邊往河中撒著餌料“打窩”,一邊回頭笑著對殿下說道:“聽說交趾運河中,生長著一種黃花鱖,肉質鮮嫩,魚刺極少,在下釣上來,晚上烹了魚羹,請殿下享用。”
殿下今日穿了一身天青色的長裙,站在甲板上,河風吹起了裙擺,高貴出塵,宛如仙子一般。
“好呀。”殿下微笑頷首。
和槿兮小姐不同,殿下對追求者們頗為親和。
追求殿下的這些人,總的來說“質量”上不如槿兮小姐的仰慕者。
我皇明自有國情。
娶了殿下幾乎就相當于自絕仕途。
所以那些真正有遠大志向的年輕才俊們,不會追隨殿下。
就比如這徐博,雖然祖上也闊過,但這二十年來,家中不曾出過四品以上。
但他家中的資財卻是越來越多。
松江附近便于出海,徐家從海貿中賺來了一座銀山,子弟們漸漸都不大愿意苦讀了。
于是便發現,祖輩余蔭將盡,自己的銀山可能要守不住了。
徐博乃是徐家這一代中,最出色的一位。
他進京闖出名頭,然后苦苦追求殿下,為的只是給徐家尋找一個新的庇護罷了。
殿下也知道這些,所以對追求者們態度很好,希望以此彌補自身先天的劣勢。
但瞧瞧自己身邊的這些人,總覺得比起槿兮的那些仰慕者,差了一個層次。
殿下轉身,幾只獒犬簇擁上來,歡快地搖著尾巴。
殿下愛憐的一一揉著狗頭。
然后吩咐侍女:“去,讓人仔細查一查那個許源。”
“遵命。”
殿下安排了事情,忽然聽見身后船邊的徐博喝了一聲:“中!”
也不知是徐博的釣魚技術的確高明,還是這運河中的魚兒太多,他剛落桿下去時間不長,就有魚上鉤了。
徐博猛地提桿起來,魚竿立刻彎成了一張弓。
察覺到殿下的目光,徐博頓覺面上有光:“殿下,這條魚很大!接下來要溜魚,這個時候就要考驗耐心了…”
他話還沒說完,那大魚猛地往水里一扎,徐博猝不及防,只覺手里一空,魚竿嗖一聲飛出去,掉到了船下幾丈外的河水中!
“誒…這…”徐博一張臉頓時臊得通紅。
“哈哈哈!”不遠處傳來另外三人的嘲笑聲。
殿下也是直搖頭,這些廢物啊…
殿下吹了聲口哨。
圍在她腳邊的獒犬們,立刻像離弦的箭一樣竄出去,毫不猶豫的跳入河中。
其中一只在河水中一馬當先,一口咬住了魚竿,轉頭往船上拉扯。
那大魚還在勾上,和獒犬拉扯起來。
另外幾只獒犬,扎進了水里,不一會兒就有兩只獒犬,分別咬住了一條大魚的頭尾,大魚汩汩冒著血,已經死透了。
獒犬們爬上船來。
第一只將魚竿丟在了徐博的腳下。
滿眼都是嫌棄。
你這技術還釣魚呢?
另外兩只搖著尾巴,一起把大魚放在殿下腳下。
這魚足有四尺長,但是血污弄臟了甲板,一片腥臭。
殿下掩著鼻子,擺擺手,對兩只獒犬說道:“給你們吃了。”
兩只獒犬茫然,我們雖然抓魚,但是我們也不想吃啊。
于是一只獒犬小心翼翼的用爪子,將那魚向外推。
給身邊的同伴。
同伴再用爪子推回來…
幾次之后,那魚被推到了甲板便,有只獒犬一轉身,仿佛是無意的,尾巴一掃,大魚撲通掉回了河里!
徐博更加尷尬了,我還釣個什么魚啊,狗都嫌棄…
殿下意興闌珊,愛憐的揉了揉愛犬的頭,吩咐:“罷了,登岸吧。”
上了岸,幾只獒犬沿著官道撒開了歡。
這段時間在船上,它們沒法放開了跑。
官道兩旁草叢里,安歇兔子啊、草雞啊,算是遭了殃。
一只獒犬忽然看到草叢里有一只白白的東西。
便立刻壓低了身子,悄無聲息的潛伏過去。
到了那東西的身后,它猛地撲出來——結果那東西似乎早就發現它了,不緊不慢的轉身、擰脖,一口啄在了獒犬的腦門上。
獒犬的腦袋寬闊厚重,頭骨極為堅固。
卻被這東西一啄,便疼的“嗷”一聲慘叫,翻身摔落在地上,夾著尾巴嗚嗚跑了。
但獒犬性子暴戾好斗,一個打不過,我回去喊兄弟!
很快一群獒犬都被它招呼了過來。
所有的獒犬圍成了一圈,低低的咆哮著,不斷朝那東西逼近。
大福昂起頭來,滿眼的迷惑。
福爺我去了順化城沒幾天,怎么這占城的邪祟們,都不認得我了?
敢來捋我虎須?!
今日大雁和水鳥又吵了起來。
大福使勁了渾身解數,也沒能哄好兩邊。
煩得不行,就不管了,溜出來躲清凈。
一只孤獨的鵝,走著走著,就出了城。
出城就出城吧。
最近城里的邪祟吃多了,正想換一換口味。
卻沒想到自己正在路邊的草叢里捉蟲子,卻忽然有一群怪犬找上了自己。
大福沒見過這種獒犬,就覺得它們也是野外的怪異。
大福昂著頭,眼神漸漸變得鄙夷:外來的吧?不曉得你家福爺的厲害!
隊伍不緊不慢的順著官道往城中行去。
殿下坐在馬車中,交趾氣候濕熱,風從車窗吹進來,殿下還是覺得不涼爽,便掀開了車中,一只青銅冰鑒。
這也是一件匠物。
里面自動生出白色的冷氣。
車外,卻忽然傳來獒犬們的慘叫聲。
殿下臉色一變,看向車外。
只見自己那些寶貝狗兒,一個個夾著尾巴,從一片高高的荒草從中竄了出來。
“怎么回事!?”殿下怒道:“速派人去看看。”
徐博正要出馬,身邊另外一位才俊已經騰空而起,凌空三個踏步,便到了那一片荒草上方。
徐博三人一起撇嘴:無腦莽夫!
這廝名叫蒙跖,六流武修。
他在空中已經拔出了背上的大劍。
到了草叢上方,往下一瞧,咧嘴笑了:“殿下!”
“這里好肥一只鵝,待我捉了晚上請殿下吃燒鵝…”
大福這輩子,最聽不得別人說什么“燒鵝”!
蒙跖身軀下墜,同時已經把劍插回去了,一只鵝而已,徒手可搏之!
隊伍中所有人都看到了,草叢里猛地射出來一道白影。
撞在了蒙跖身上。
然后便見這位身軀如牯牛的六流武修,發出了一聲驚天慘叫——
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褲襠,重重砸在了草地上。
兀自是慘叫不止。
殿下以手掩面:怎么喜歡我的都是這種貨色!
跟槿兮那邊完全沒得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