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長樂猛猛地打了個寒顫,渾身肥肉都跟著劇烈哆嗦了一下。
他太清楚議員口中的“鬣狗”指的是哪些人了。
明面上,張德明議員及其身后派系,便是最大的鬣狗群,隨時隨刻都想上來嘶咬一口。
魯晨嘉和光明集團或許也算半只,資本逐利的特性,讓他們隨時都有可能調轉犬牙咬過來。
而暗地里的則是執政府那些看似溫順無害的小派系或墻頭草,平日里或許低眉順眼,可一旦風中飄來一絲血腥,嗅到分一杯羹的機會,便立刻會瘋了似的撲咬過來。
他們是餓久了,太想吃肉了…
王新發位高權重,根基深厚,那些鬣狗縱然貪婪,也心存忌憚,輕易不敢直接撲上去撕咬。
即便真敢下口,也未必咬的動他。
但如果…如果受傷流血、露出破綻的是他杜長樂呢?
如果調查過程中出了紕漏,讓那些鬣狗嗅到了他杜長樂身上的“血腥味”呢?
他可不敢想象他這身肥肉能撐幾個回合啊。
最可怕的是,風雨欲來,這個時候,誰要是出了岔子了,你猜議員是保他呢,還是不保他呢?
杜長樂幾乎不假思索,答案如同冰冷的鐵塊沉在心底。
他咬咬牙,腮幫子上的肥肉都繃緊了:
“明白,議員放心,屬下會把小心做事的,不給那些鬣狗們機會。”
王新發從鼻腔里發出一個不咸不淡的“唔”聲,算是聽到了。
車再次陷入沉寂,杜長樂的心跳并未因表完決心而平復,反而更加劇烈。
見議員久久不說話,杜長樂深吸了幾口氣,終究還是鼓起膽子又問了一句道:
“議員,長樂還是有一事不明白,斗膽想請議員解惑。”
王新發靠在椅背上,眼皮微掀,斜睨過來,算是默許。
杜長樂如同得到了許可,語速加快問道:
“李夫人既然如此舍不得二監,而錢歡又醒了,議員為何不順水推舟,就遂了李夫人的愿?
如此,李夫人和錢歡必定會繼續對議員感恩戴德…”
這個問題,杜長樂必須搞明白,只有通過這個問題,他才能搞明白議員對李涵虞母子最真實的態度。
而這個態度,極大決定了他做事的尺度。
這個態度不搞清楚,他就算去查,也不知道該查到什么程度,能用多狠的手段。
畢竟,錢歡都叫議員“爸爸”了啊。
這年頭,做點事真的太難了,比在刀尖上跳舞都難。
要想做成,就必須方方面面都得考慮到,不然事沒做好必死無疑,事做的太“好”,可能…..更要死。
想做事,還想做完事活著往上爬,就一定一定得揣摩清楚大人物的心思,錯一點都是萬丈深淵。
王新發承認杜長樂的提議,表面上看,未嘗沒有幾分道理。
如果坐在他這個位置上的是魯晨嘉,九成九會采納這個看似“雙贏”的建議。
商人階級的軟弱性決定了他們身段都很柔軟,可以隨時隨地的妥協,可以用長遠的利益來交換暫時的退讓。
資本的可傳承性讓他們不需要爭一時的朝夕,他們有的是時間等待和布局。
但,他王新發不是魯晨嘉,他是執政府的實權議員,是距離首席位置僅一步之遙的頂級議員。
他軟不了一點。
他爭的,就是朝夕,就是此時此刻,就是眼下這瞬息萬變,稍縱即逝的權力格局!
他但凡軟一點,少爭一點,下任首席的位置都會從他眼前飛走。
而以他現在的高度,他一旦失敗落選,從云端跌落…..這九區權力場的萬丈深淵之下,可還有他王新發的半分活路?
所以,他退不得,一步也退不得!
對外,他不能向張德明之流示弱;對內,他更不能向李涵虞這種試圖用“情義”來綁架他、挑戰他絕對掌控權的行為妥協。
他現在的所處的高度,意味著他表現出的姿態,必須只能進,不能退。
退一步,就是粉身碎骨的開始!
但這個殘酷的道理,不坐到這個位置,是不可能真正懂的。
就算告訴你,你也只是想象,不可能真的理解,因為,你根本不知道,有多少虎視眈眈的眼睛,在明處在暗處在時時刻刻拿放大鏡照著他的一舉一動。
他但凡表現出一點軟弱,都會被無限放大,然后引來鬣狗們的狂歡。
王新發自然不可能,也不屑于向腳邊的一條狗去解釋這種深奧的道理。
“哦?”
他只是冷笑一聲,尾音微微上揚,似笑非笑道:
“那照你的意思,我要是不同意,李涵虞和錢歡是不是就要對我心生記恨了。嗯?”
杜長樂只覺得一股寒氣瞬間凍結了血液,如墜冰窟。
議員的心思,遠遠比他想象的更霸道,也更…..刻薄啊。
明明讓議員對李涵虞生厭,是最符合他杜長樂利益的事情,可不知為何,他此刻卻實在開心不起來,反而心里一陣涼颼颼的。
果然,下一秒,他就聽議員冷聲道:
“當狗,就要有當狗的覺悟。
主人賞的骨頭,才是你的;主人不給,你就得把涎水咽回肚里,連覬覦的念頭都不能有!”
王新發的聲音陡然轉厲:
“李涵虞…她這是膽敢生出異心了!”
杜長樂低下頭冷汗涔涔,他心里有鬼,總覺得議員這話不止是在說李涵虞,也是在警告敲打自己。
杜長樂他喉頭痙攣般滾動,艱難的咽下一口唾沫:
“議員教訓的是,長樂一定將您的教誨牢牢記在心里。”
王新發沒有繼續再敲打杜長樂,趁著車輛行駛在路上的空閑,轉而問道:
“說說吧,你打算怎么查?”
杜長樂腦筋飛速轉動,回答道:
“議員,屬下初步考慮,準備從三個方面入手,齊頭并進!”
他豎起一根短粗的,帶著金戒指的手指,說道:
“第一,調查別墅內的醫療團隊。
錢歡的身體狀況,治療方案、用藥記錄、生命體征監控數據…這些信息,全掌握在這幾個醫生手里。
他們是最了解錢歡身體情況的人,如果,錢歡的蘇醒,真有外力介入,他們不可能毫無察覺,甚至…他們本身就可能參與了其中。”
緊接著,他豎起了第二根手指:
“第二,深挖昨晚出現在別墅里的那三個‘特殊工作服務者’。
她們的出現太蹊蹺了,非常可疑。”
最后,杜長樂又豎起第三根手指,肥胖的臉上露出一絲洞察般的陰冷:
“第三,我想查一下馮睦。
據屬下所知,馮睦此人深得李涵虞和錢歡的信任,而且昨夜,李涵虞還特意把他叫到別墅里,這本身就耐人尋味。
所以,屬下覺得,無論李涵虞之前偷偷做了什么,或者她接下來又打算做些什么,很大概率都會交代馮睦去辦。”
王新發沒有看杜長樂,而是看向了窗外,落在漆黑幽邃的夜色里,仿佛里面藏著無盡的秘密。
半晌,他鼻腔里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哼,并未對杜長樂的具體方案做出評價,只是從薄唇中吐出三個字:
“去辦吧。”
馮睦跟著侯文棟去找尋他爸爸馮矩了,臨走前“貼心”地將劉易和宋平安留了下來。
這份“體貼”,落在李涵虞眼中,自然又是馮睦對她們母子安危的重視,是忠臣的拳拳之心。
李涵虞未多言,只向劉易和宋平安微微頷首,便引著二人步入臥室,反手將厚重的房門帶上。
“咔噠”。
一聲清脆而決絕的輕響,門鎖嚙合,徹底隔絕了門外走廊里可能存在的窺探目光與竊聽耳語。
當眾逼迫王新發認子這步險棋已落,李涵虞心中緊繃的弦,似乎也報復性的反彈松弛了幾分。
她不再如履薄冰般時刻顧忌保鏢的目光,這份因“成功”而滋生的微弱的掌控感,給了她下一步行動的底氣。
她步履從容地走進內室,徑直停駐在兒子錢歡靜臥的巨大魚缸旁。
柔和的頂燈光暈下,淡綠色的維生液體微微蕩漾,將缸內錢歡蒼白的面容映照得有些失真。
錢歡漂浮在魚缸里,目光在劉易和宋平安身上短暫停留。
錢歡的眉頭幾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他對這兩人有印象,但不多。
只記得是馮睦建立內察部后提拔起來的獄警,似乎是叫…劉什么和宋什么,具體的名字實在是記不大清了。
錢歡自然不會表現出來,他臉上浮出昏迷前的威嚴,就仿佛他不是在家里,而是已經回到了二監,回到了他的監獄長辦公室里。
正在習慣性的用目光丈量著眼前這兩二人的忠誠、能力以及…可利用的價值。
李涵虞則面帶微笑,眼神柔和的問出了那個他曾經問過馮睦的問題:
“我和我兒,能相信你們倆嗎?”
劉易和宋平安飛快地對視了一眼。
宋平安素來笨嘴拙舌,此刻更顯局促,劉易則相對機敏,尤其這段時間跟著宮奇耳濡目染,他當即微微躬身:
“回夫人,馮部長一直教導我們,身為二監之人,當用全部身心效忠錢獄長,所以,請夫人和錢獄長像相信部長一般,相信我二人。”
一旁的宋平安,腦袋低垂,悶悶附和道:
“他說的對,我也是。”
兩人的回答,只能算是中規中矩,既沒有慷慨激昂的宣誓,也沒有激動得熱淚盈眶的表態。
兩人臉上的神情甚至顯得有些死板,仿佛戴著一副凍住了的面具。
畢竟,劉易和宋平安也不是什么演技派,這會兒也沒法把“錢歡”代入成馮睦,來模擬情緒變化了。
然而,這番笨拙的反應,落入李涵虞眼中,卻恰恰成了金子般的“真實”,反而比那些口若懸河,恨不得剖心瀝膽以表忠心的“聰明人”更加真實可靠。
結合之前在走廊上目睹二人那番“真情流露”,李涵虞心中愈發篤定——此二人頭腦簡單,性情耿直,肚子里沒那么多彎彎繞繞的花花腸子。
她早已經信了二人的忠誠,跟馮睦一樣,屬于是小一號的忠犬。
此刻再問一遍,不過是循例走個過場,是為了更好的打開接下來的話頭。
魚缸里的錢歡,自然沒看到走廊上關鍵性的一幕。
他對劉易和宋平安此刻略顯平淡的回應,內心其實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不滿。
在他看來,這種程度的效忠表態,太過稀松平常,缺乏應有的力度和熱度。
但,他對自己的母親有著無條件的絕對信任,母親既然認可他們,那就一定有她的道理。
他微微板著臉,繼續保持著他獄長的威嚴姿態,靜待下文。
李涵虞臉上綻放出迷人的滿意笑容,這笑容仿佛帶著溫度,驅散了房間里那股揮之不去的冰冷的消毒水味兒,她輕輕頷首道:
“很好,那么,倘若我需要二位替我們母子,去處理一些…稍顯棘手的事務呢?”
劉易幾乎是沒有任何停頓,身體下意識地挺得更直,回答道:
宋平安也立刻跟上,如同最忠誠的復讀機,聲音沉悶卻堅決:
李涵虞臉上的笑容更深了,她沒有立刻說出任務,而是又追加了一句:
“這些事情不光涉及在二監內,還涉及到監獄外邊,或許…會遇到一些預料之外的危險或者血光。
你們…當真想清楚了嗎?”
劉易依舊是之前的表情,紋絲未動。
這在表演上叫缺乏情感的遞進,是演技欠缺火候的敗筆,但在李涵虞這種老戲骨眼里,這種“木訥”和“不變”,恰恰是最難以偽裝的赤誠本色。
劉易的回答,甚至連語調都未曾改變,還是那幾個字:
宋平安亦如回聲般,朗聲復讀:
沒有豪言壯語,沒有熱血沸騰,沒有贅述的漂亮話,自始至終就五個字,簡潔,有力!!!
“好!”
李涵虞臉上露出滿意之色,不再繼續試探,而是在二人注視下,緩緩抬手,三根涂著暗紅色蔻丹的手指,在空氣中清晰豎立:
“一共三件事,需勞煩二位為我辦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