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月后,山北道、三汀州 青峰環伺間,一座山門靜立云深之處。
通體由青灰巖石砌就,未施粉黛,卻見歲月磨洗的溫潤光澤。
門柱高約丈余,形如古松拔地,柱身隱現天然云紋,頂端各嵌一枚淡青玉玨,日光下泛著瑩潤微光,似含山間靈氣。
門楣無繁復雕飾,僅以淺刀刻就宗門名號,筆力清瘦如松針,墨色雖淡,卻透著一股子脫塵的沉靜。
兩側未見威嚴瑞獸,只植兩株千年古柏,看其土色,當是新移過來。古柏枝椏如虬龍探空,針葉凝著晨露,風吹過時簌簌作響,恍若低語禪音。
門前一條青石板路蜿蜒而下,路面偶生蒼綠苔蘚,旁側澗水潺潺,水底卵石可數。
路盡頭隱于云霧間,偶有白衣弟子負笈而過,步履輕緩,衣袂拂過草葉不沾纖塵。
山門之后,隱約可見飛檐一角,覆著青灰瓦片,與山間松色融為一體,不聞人語喧囂,只余風聲、水聲、松聲,交織成一片清寂天地,恰合“遠避塵俗,歸心自然”之真意。
旁人若是對此間不甚相熟,怕是絕難想到這簡素清雅之地,會是合歡宗于山北道立足之所,絳雪真人清修之處。
此時的連雪浦正立在山腳下頭,眉宇間雖有幾分憂色,但這模樣倒是一如既往的好看非常。
但見得他面如浸雪溫玉,眉峰斜挑似含三分流云意,眼尾微垂時卻顯軟和。鼻挺唇薄、唇色偏淡、下頜線利落不贅肉。
雖是中年模樣,但肌膚卻仍瑩潤無細紋。
這道人也不曉得是遇得了何樣難題,直令得他指尖無意識捻著袖角,睫羽輕顫,望向遠處的目光里,焦慮如薄霧般攏著,失了平日從容。
其身后有幾個扈從,縱然都非上修,但身上的狠厲之氣卻要比同為假丹的連雪浦高出一檔,令人不禁側目。
眾修也不相談,只是都緊鎖眉頭隨著連雪浦看著遠方,氣氛一時間變得能稱凝重。
好在才約么過了盞茶時候,貼身挨著連雪浦的一粗臂大漢倏然眸光一亮,悅聲出口:“來了.”
他話音方落,連雪浦神識即就探得一體型碩壯的二階金羽梟正載著一修士飛馳過來,登時也是面容稍霽、嘴角上揚。
半柱香工夫過后,眾修便就見得這修士駕著靈禽近了身前百丈、繼而忙不迭跳下闊背,持禮拜道:“段安樂拜見連師叔祖、拜見合歡宗各位前輩。”
“好好好,也是一路辛苦。”連雪浦忙快步近前,將段安樂攙扶起來。前者正待要寒暄一二,段安樂卻覺察到其目中一絲急切之色,便搶先言道:
“好叫連師叔祖知曉,家師令小子押解霍州所俘賊人共計二千二百余人于此,正由康榮泉康師弟所領,該是在半日之后即就能到了。”
“這便好了,”連雪浦在段安樂面前倒未費心力做什么掩飾。
只見得他才將喜悅神情盡都顯露出來,又轉過頭囑咐起身側那些除那粗臂丹主之外的假丹修士,速速去迎,免得生出變故。
段安樂本要隨幾名丹主一道返程,卻被連雪浦止住,邀其一道往山腳知客廳休憩。既是長輩所命,段安樂卻也未有推脫,只與二位丹主一道入了知客廳中。
到了這等地方,聞得了淡淡的脂粉氣撲面而來、見得了內中婢子身上輕紗薄如蟬翼,段安樂這才咂摸出了一點合歡宗的滋味兒。
同時這也警醒了段安樂,使得他登時明悟了這宗門上的任一修士,都與外頭仙山洋溢出來的“清修”二字全無關系。
三人分了賓主尊卑落座,俏婢攜來香風斟茶,滾燙的碧綠茶湯澆入段安樂手邊的玄色茶盞時候,盞底上繪著的陰陽魚符登時即就活了過來,將這茶湯攪動得愈發清甜。
段安樂看得新奇,卻又想得這套茶具只是能夠提升靈茶些微口感,便就足要一件上乘的極品靈器價錢才能購得,遂倏然間即就沒了興趣。
但見得這掌門高徒恭聲謝過連雪浦過后,便就端起杯盞,牛飲而下。那陰陽魚符都還未活脫太久,便就被段安樂猛然一吸、喉舌一裹,散成靈氣吞入腹中。
“師叔祖,果是好茶,”
“哈哈,你這小子,茶道造詣卻是與你那憊懶師與掌門有的一拼。”連雪浦言到一半,語氣里頭的輕挑味道倏然間就少了許多。
他又悄悄瞥過段安樂面色如常,遂才放下心來,繼而再一指身側的粗臂丹主,輕聲言道:
“安樂,這位諶黃谷諶前輩,與某確是過命的交情,往后若有什么難事尋我不得,便也可與其言講。”
段安樂眉宇間恭色更濃,正待躬身朝諶黃谷拜過,孰料后者面上登時卻就生出惶恐之色,身上的那兇厲之氣也去了大半,推辭連連、語氣親切:
“段道友乃重明宗康掌門親傳,諶某區區一道途斷絕之人,哪里能受此禮?!道友若是看起諶某,只與我平輩相交即可。”
段安樂見得諶黃谷這反應先是一愣,待得連雪浦也在一旁點頭過后,遂才明悟過來。
這掌門親傳到底歷練稍差,卻想不真切在絳雪真人一眾面首之中,連雪浦固然因了姿容出眾尤為受寵,可要曉得,在這些春風使、焚桃使中,家世深厚者卻也不在少數。
若說連雪浦從前與人相爭,雖未吃虧,但內里卻也多少欠缺一些底氣。便就是要籠絡人手,也需得瞄準似諶黃谷這類出身更賤的人物才能成行。
旁的人或可以因利而合,但若想真做交心摯友,確是難上加難,能有長隨在絳雪真人身邊的那位池師兄以為奧援,都是僥幸,從來也未敢肖想更多。
但待得此番康大掌門陣斬黃米伽師的消息一經傳出過后,這往日里在合歡宗內背地里譏笑連雪浦出身的小修,驟然間就少了大半。
便連近來連雪浦與一眾同僚見禮時候,似都能感覺到大部人面上的假笑又真了一分。這卻是連雪浦在這滿是欲念的宗門里頭混跡百年,都未曾做到過的事情。
兼之近來合歡宗亟需修士所用,重明宗又能多次交付人手,且勿論質量都算上乘,卻令得本來在絳雪真人面前頗受恩寵的連雪浦更進一步。
直令得若干春風使、焚桃使一連許久都嘗不得絳雪真人朱唇半口.私下相聚時候,幾杯靈釀入口,憤懣溢出、好似怨婦。
“計有丹主六人、筑基百廿,俱是正經修行、未有濫竽充數,確是不錯”
連雪浦淡淡念過一聲,方才將手頭簿冊置在身側案幾,眉宇間的喜色也跟著幾要溢出。
倏然間,他又想起來才被費南応獻到匡琉亭面前的七位上修、伽師,若是也能入了合歡宗內 然這念頭卻只在連雪浦腦海中一閃而過,蓋因他自曉得費南応因此在公府之中得了何等美譽,卻令得五姥山、合歡宗這兩個元嬰門戶的上修們俱都妒忌十分。
費南応自此在公府分量更重,匡琉亭青睞更甚,若是托大點來講,便連對潁州費家這塊膏腴垂涎、謀劃許久的幾家京畿望族,說不得都要因此先暫歇動作、也好觀望一二。
連雪浦心情頗好,談興大發。段安樂與諶黃谷自是不會擾他興致,是以一時間這廳中氣氛即就變得十分熱絡。
半日工夫過得很快,當康榮泉主領著三千余俘虜修士、與被連雪浦派發出去的幾位丹主一道落在合歡宗山腳下的時候,段安樂卻也從與二位假丹丹主講法研討之中受益頗多。
連雪浦未有與新來的幾位徒孫多做寒暄,只是認真拿著段安樂所呈簿冊將來人一一核對,確認勘誤無錯之后,這才疾奔向山頂明宮、告予絳雪真人去了。
絳雪真人盤坐于寢殿正中云紋蒲團上,素白道袍下擺垂落如凝霜,烏發僅以一根羊脂玉簪松松挽起,幾縷碎發垂在頰側,隨呼吸輕顫,鼓鼓囊囊的白嫩胸脯現出深溝,呼吸之間一放一收,當真引人遐想、美不勝收。
她雙目輕闔,指尖結著穩固的靜心印,周身縈繞著淡紫色靈氣,正與殿中物什隱隱呼應。
窗邊琉璃盞的藍焰忽明忽暗,鎏金罩內的火光似有靈識,順著靈氣軌跡緩緩飄向真人周身,將滯澀的氣息烘得漸趨流暢;
四隅雪色紗絳上的朱砂符咒驟然亮起,聚靈紋路順著絲綃游走,龍血琥珀碰撞出的清響愈發綿長,每一聲都似敲在靈氣滯澀處,助她梳理經脈淤堵。
八寶靈芝紋銅爐中,“玉髓安禪”的沉香細霧更濃,順著她的鼻息鉆入體內,化解著療傷時翻涌的靈力。
那馥郁芬芳的霧靄繞著她轉了三圈,又纏上十二聯檀木雕花槅扇,金雷木的道韻被霧氣引動,絲絲縷縷滲入她的元嬰,補著療傷耗損的底蘊。
案側冰晶蓮盞里,九葉月見草的熒光花瓣已全然轉銀,靈氣順著花瓣紋路匯入真人掌心;
五霓捻脂的翡翠鈴鐺花無風自鳴,清音震落的露珠懸在半空,被靈氣裹著化作點點靈光,融入她眉心。
壁龕內的九竅玲瓏水鏡則微光閃爍,四道封印靈紋愈發清晰,牢牢護著她顯露的要害,鏡面紫氣與她周身靈氣交織,似在慢慢修復受損的元嬰根基。
她額角滲出的細汗剛冒頭,便被沉香霧輕輕拂去,唯有睫羽偶爾輕顫,泄露出療傷時的一絲專注。
只有知心人才卻曉得絳雪真人這寢殿內中陳設除了大氣好看之外,皆可用在療傷上頭。
這姣美真人療傷已有些日子,曉得這是敗在白參弘手頭難得回復,若無上乘資糧、手段,便就只能靠著水磨工夫,方才能好轉一二。
她睜開雙目,一時間殿內流光閃爍,這美婦人睜眼瞬間,似是要比頭頂星河還要璀璨半分。然其面色卻覆著一層寒霜,直令得她更添三分顏色。
但見得她斂了手頭指決、離了臀下玉蒲、朱唇輕開、貝齒雪白,憤恨言道:“白參弘!”
值此時候,卻聽得殿內銀鈴輕響,絳雪真人神識一探,見得來人,面上寒霜即就消融大半,蔥指一拂,殿門即就大開。
梳著總角的池師兄滿面笑容,才佝著身子引了后頭的連雪浦踩落幾步,卻就聽得一句寒聲入耳:“滾出去!!”
這池師兄顯是經驗頗足,殊為嫻熟地轉過身子,碎步快跑出殿過后,再貼心十分地為身后兩人合好殿門。
“過來!!”
這兩字與之前三字一般音量,卻被香粘語氣染得有些勾人。然連雪浦這久經沙場之人,確是自有定力。
只見他不矜不伐地邁步到了榻前,才要拱手行禮,卻就見得一只雪白藕臂探向他側臉,輕輕揪住左耳,牽進帳中。
“過來”
一般二字,卻又是兩種心思。
連雪浦只覺絳雪真人口中香風撲面而來、心頭燥熱陡然大盛,正待開腔,卻又被兩片柔軟徑直堵住。
身如冰玉、熱情似火。絳雪真人這本事顯是又有進益,連雪浦只覺丁香甫一入口、自家心神皆失。
一時間帳內靡靡之氣滿滿當當,便連來提醒絳雪真人服藥的池師兄來回了兩次,都未敢激發殿外銀鈴。
幾日過后,殿門再開。
池師兄臉上未有多余表情,只一如既往端著新藥進來。但見得面色如常的連雪浦過后,卻還是不禁在心頭驚嘆:“該是天賦異稟,連老弟這功夫當真了得。”
見得絳雪真人將新藥服完過后,池師兄正要退去,卻就聽得這面色已經紅潤許多的美婦人出聲相攔:“莫急,接下來的事情,童兒你皆聽得。”
“謹遵主上吩咐。”
“嗯,連焚桃使又有友人贈來精銳三千,記功中上,一應資糧,即日撥付。”
“是,”池師兄面色無異,心頭卻在腹誹不停,畢竟任誰都曉得,三千修士固然不錯,可哪有值當得記功中上的道理。
腹誹之余,池師兄還有些緊張地掃過連雪浦一眼,只感慨著后者優容太甚、樹敵太眾。便算盡得實惠,但對于一修行幾無可能進益的假丹丹主而言,能不能算得催命鋼刀也是兩說。
池師兄在這頭擔憂不已,連雪浦聽后卻不推脫,反是坦然受之、安之若素。他來不及細思,便就聽得絳雪真人再發吩咐:
“既如此,其余各弟子也速速都去催促,于今正是建功時候,這時候若不舍得盡心盡力、那將來卻也莫怪我不念舊情。”
“是,”
“嗯,人是夠了,丹師卻又不足。聞得費家歙山堂有個姓欒的丹師供奉。打聽其結丹之事若何,無論成敗,茲要還有性命,便就先借來用。”
“是,”
“還有,白參弘不是個可以笑著吃虧人物,他失了黃陂全境,山北、山南或又要迎來兵禍,囑托眾弟子盡都小心著些。”
“是,”
“禹王道有舊交與我言,外海那位似是派人過來了,但領頭的真人卻是個生面孔,多多搜羅消息、報予我聽。”
此番接下來許多差遣的池師兄與連雪浦同時退出殿內過后,后者便就接過池師兄手中符印,奔向此間府庫中了。
這一番揀選過后,連雪浦卻是又急急忙忙尋到正準備返程而走的段、康二人,揪著段安樂未放,“安樂稍待,且將此物一并帶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