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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硯底波瀾陣中悲

  “古玄道悅見山那位,就這么輕而易舉被白參弘嚇住了?”

  匡琉亭閱過糾魔司遞來的陽明山戰報,看過傷亡一列時候目光稍稍一滯,過后飛速回神過來。再開口時候,語氣里頭卻有不少譏諷之意:

  “這左近竟能再出來一位比這摘星樓主還要首鼠兩端的人物,也是罕見。”

  一旁侍立的朱彤聽得出匡琉亭笑中帶怒,還未反應,即就又被后者點了名姓,出聲問道:“可有與虎泉真人去信,問一問紅粉觀與千佛林為何偏要值此時候卻步不前?!!”

  朱彤先躬起身子瞄了眼手中笏板,這才恭聲應道:“昨日悅見山回信是由虎泉真人親書,上頭是言這兩家稍缺軍資,黃米那廝桀驁難制,這才被其從司州抽脫出去。”

  匡琉亭面色更冷一分,照舊笑道:“桀驁難制,他虎泉敢拿這等托辭來哄本公。本公修行近二百載,論及這桀驁二字,卻也少見有人能勝于他。”

  朱彤機敏,聽得匡琉亭怒意更甚,卻未有貿然開腔,只是垂首不言,反稍稍側身,讓過身位,令得匡琉亭的目光落在了殿中角落的蘇塵身上。

  這宦者被嚇得身子一顫,卻還謹記著宮中老公們的殷殷囑托,總算未做出失儀之舉。

  好在匡琉亭那雙微微發紅的眸子并未停留多久,即就轉回到朱彤身上,繼而再問:“豐城侯可在州中?”

  后者語氣愈發恭敬,脊梁再彎一分,隨后才手持笏板恭聲言道:“回公爺,豐城侯正在費宅,堂前議定的是三日后馳援云角州。”

  “善,請他來見,”

  匡琉亭的詔令才將發出不久,費天勤這老鳥即就現身在了殿中。此時費家這扁毛老祖,早就沒了曾在學林山外對著匡琉亭的孩視不屑。

  固然一雙銳目里頭的自矜味道還未散盡,但姿態比之朱彤這媯相嫡傳,卻也高不了多少。其一身赫赫軍功、宗王交情、三朝資歷,似也在此時候算不得什么了。

  依著曾對于費天勤有所了解的經年金丹所言,這位在仙朝內有些兇名的三階巔峰大妖,便連在面見北王匡則孚這位宗室真人的時候,都遠比不得于匡琉亭面前恭敬。

  “叨擾豐城侯了,”

  “本也是在準備些出征事宜,來也方便公爺客氣,”費天勤謝過匡琉亭指來的靈茶,被香氣沖得在眸中閃出一絲悅色,然這老鳥現下卻無有一絲品鑒心思,只是輕聲發問:

  “卻不曉得公爺此番相召卑下,是為何事?”

  匡琉亭悅聲笑過,這才言道:“本公曉得前番是由豐城侯親赴古玄道,見過虎泉真人。遂令得紅粉觀、千佛林兩家迷途知返。從前未曾細問,此番境況有變,卻是想請豐城侯細細言述之前相談之事。”

  “虎泉.”費天勤愣了一瞬,先應過匡琉亭發問,卻是在又認真思忖一番過后,這才恭聲回道:

  “回公爺,前番我與虎泉相敘時候未有他人,他聽聞事情是公爺親自囑托,又見過公爺親書,自是喜不自勝。未與其師弟云孚真人相商,即就與卑下一并定下來了章程。

  是言只待得摘星樓白參弘明掛反旗,即就攜山上弟子與五姥山、合歡宗兩家共起討逆,也好為仙朝立些微末功勞。

  卑下與虎泉相識十甲子,他當年被抽去涼西應募之后,便就在卑下親營修行百年。只待得證得金丹、師父身歿這才又返回古玄繼承宗門。是以他之神情,當是瞞不過我,當其時卻無什么異樣之色。

  卑下卻也不曉得這其中是出了何等變故,聞得司州之事過后,卑下也曾連去數信,可這回信卻是遲遲未來。”

  費天勤言到最后,目中疑色偏還更重,直令得匡琉亭也跟著蹙起眉頭,后者將費天勤所言咀嚼一陣,過后才問:“那么依豐城侯之見,會不會是虎泉真人遭了白參弘的脅迫?!”

  “自有可能,五百年間,悅見山連出兩位真人,于古玄道中幾可稱為一家獨大。可勿論是虎泉還是其師弟云孚,較之白參弘卻都是遠遠弗如,合力起來最多不過自保無虞、萬難相抗。是以二人如是受了后者一番教唆、因此失智,卻也都在情理之中。”

  這老鳥言述一通,言到最后,卻又生出來一絲古怪味道,卻又不曉得是怪在了何處。

  反是匡琉亭指節輕叩案幾,復又言道:“豐城侯,你道會不會是云孚真人勾連白參弘,恰好害了虎泉真人?”

  “回稟公爺,這虎泉名為師兄,實際這云孚真人恰是被其一手教導、栽培到了這元嬰境界,當不可”

  費天勤言到這里言語聲漸漸落了下來,繼而在目中生出來一絲怔色,隨后才猛然驚醒:“這世上又哪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豐城侯可與云孚真人去過信符?敘一敘舊交之誼?”

  匡琉亭才輕聲問過,費天勤便將鳥首搖過一陣:“畢竟是與虎泉親近,下吏與這位云孚真人確是少有交際.”

  “曉得了,”這時候匡琉亭都已能篤定自己所想,便也不再發問費天勤,只是又言些叮囑:

  “豐城侯此番赴云,領費家子弟迫退兩儀宗兵鋒只是其一。

  武寧侯與憲州獨抗強敵、殺敵遍野,屬實忠心,如何相援自由豐城侯安排便是,公府不做過問之事。

  定州鄺家得了合歡宗絳雪真人恩典,又有那寶釵婦人與尕達暗中相助,面對云水宗尚能將將守住。

  可葉州楊家雖請動了五姥山數位金丹相援,卻也難是云水宗對手。此番人手難抽,他又人老,葉州地方或還需得對其豐城侯稍稍照拂,優容一二。”

  費天勤自是曉得這些事情里頭難挑得出來一樁好差事,但也未有推脫,揣著于虎泉真人的些許擔憂即就退出堂內。

  匡琉亭一拂手,屏退了周遭一眾朱紫,而后又將立在堂內一隅的蘇塵喚到身前、輕聲吩咐:“備紙研墨。”

  后者行了大禮之后才就應過,但見得他佝著身子碎步行到書桌地方,將案上紙墨好生端詳一陣過后,方才動作。

  蘇塵拈起松煙墨,拇指抵住墨頂的“云紋”,食指與中指輕扣墨側,腕間旋出輕弧。

  墨塊斜斜落向青釉端硯,硯心中間未發半分滯澀,只“沙沙”一聲,像春蠶食葉,又似細雪擦階。

  待得“沙沙”聲輕了一截,蘇塵便不疾不徐地轉腕,墨塊在硯池里轉動均勻。初時墨汁淡如薄霧,纏在硯底的冰紋里;

  幾息過后,墨色漸沉,似把窗欞漏下的日光都吸了去,在硯心聚成一汪深潭;

  又是幾息過后,墨香漫開來,混著案頭幽蘭的清氣,腕間稍頓,墨塊離硯的剎那,一滴濃墨墜在潭心,漾開的漣漪里,卻將已然走近的匡琉亭面容倒映其中。

  這研墨之事,在內監之中亦有傳承,照舊繁瑣十分、盡是講究。

  但此道易會不易精、兼又與修行無用,加之今上務實不喜,是以匡琉亭便算在京畿時候,也未見得多少中官是有眼前這宦者的本事。

  “不錯,”匡琉亭難得的發自內心贊過一聲,繼而便就再不理蘇塵,只將注意力一貫投入到了筆墨上頭。

  常在其身邊伺候的赤袍中官自是會意,感慨一聲過后,這才又將蘇塵拉到身邊、親切說話。隨后只寥寥數言,這赤袍中官便就定好了后者的錦繡前程。

  他倒也不嫉恨,蓋因機緣顯是不會落在懶人身上。

  天曉得這姓蘇的小宦者因了苦無門路、一門心思將這研墨手藝練到此等地步是花了多少苦功,常人哪里舍得?!

  赤袍中官這頭交待方畢,卻見得匡琉亭也已洋洋灑灑將信符寫完,后者躲過了赤袍中官殷勤來接,只是又好生將信符上言認真閱過一遍,這才在心頭暗想道:

  “既如此,便就將這方天下,再掃干凈些吧。”

  但見得他手中信符化光而去,行到一半,卻是分做兩方,一方自是往大衛腹心之地太淵都去;而另一方卻似是外海?

————陽明山  夜色如墨,陽明山的血腥味混著藥草味在風中翻涌。

  康大寶立在山巔,玉闕破穢戟的清光映著他眼底的紅絲,方才激戰中崩碎的一枚法寶碎片還嵌在戟身凹槽里,泛著血光好似鱗片。

  “魏古怎么樣了?”他忽然開口,聲音里帶著金屬摩擦般的沙啞。段安樂有條不紊地收好手中傷藥,顧不得指尖還沾著未干的血漬:

  “好幾樣二階極品的療傷丹丸都灌下去了,齊可那丫頭是與我言,魏古的心脈足碎了三成.唉,也是作孽,筑基修士如此傷勢能吊著命都已是僥幸、至于過后如何,卻要全憑天意。而且那些陣師,也難救得回來太多就是。”

  “曉得了,放心,我家弟子向來懂事,服了這么貴重的丹丸,又哪里舍得不醒?”

  康大寶打斷他的話,也不曉得自己有無被自己這理由說服,只又將目光掃過陣前那片被血浸透得看不出本來顏色的靈土。

  一桿已失去了主人的長矛法寶插在尸堆里,矛尖的赤色煞氣與月光相撞,濺起細碎的銀輝,倒像是給這片修羅場綴上了一層凄冷妝色。

  二人一時無言,葉正文的刀筆在竹簡上劃出最后一道刻痕時,天邊已泛起魚肚白。他將記載著傷亡的名錄卷成筒,血漬在竹面上凝成暗紅的痂,恰似陣前那些未及掩埋的尸骸。

  醫所里此起彼伏的呻吟穿透晨曦,康榮泉的木魈正將斷矛與殘甲堆成小山,碧綠色的汁液混著黑血滴在地上,竟催生出幾株帶刺的野草。

  “青玦衛還剩多少能戰的?”康大寶的聲音驚飛了枝頭小腹鼓起的火鴉。

  段安樂捧著新點算的名冊,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假丹只殞了一位,筑基修士傷殞過半,練氣弟子幾無完好、各營建制殘缺,需得重新編整。二階靈弩炮只剩十七具能用.”

  言到這里,段安樂倏然壓低聲音:“師父,巧工堡的修老弟沒能撐過來,”

  康大寶倏然一怔,也不曉得是想到了什么。

  此時段安樂將修明所留帛書遞了過來,康大寶未有多看上頭關乎靈具如何修復、擺設的諫言,只在指尖撫過修明血染的筆跡,目光一凝、良久不言。

  “著巧工堡新選掌門,出來見我。商議如何因地制宜重煉靈具等一眾事情。”

  段安樂恭聲應過,他還有好些事情需得料理,將修明身殞之事報予康大掌門過后,即就又抽身出來。

  途中看得各家聚在一路的殘兵,好些小家修士的防御法器弗如戰僧袈裟遠矣,爭搶著披在身上,倒顯得此間有些滑稽。

  “陽珣,帶他們去山后編整一番。”

  升做了赤璋衛副將的陽珣手中方印上頭,還沾著不曉得哪個和尚的念珠碎片,但甫一聞得段安樂發言卻是即就重重頷首、不敢怠慢半分。

  與陽珣并肩作戰的戴夫之沒那么好命,其尸身已被戴家修士收容保存。

  他那柄斷刀被善功堂弟子用心嵌在一處崖壁上頭,刀穗系著塊小木牌,上面刻著“戴家主,記功上下,歿于憲州陽明”。

  這是葉正文連夜補刻的,字跡端正,寥寥數字就成了一句沉重悼詞。

  眾修各司其職之間,備戰的鼓點倏然響起。

  青玦衛的修士們在蓮臺陣的殘痕上打坐,蓮葉虛影只剩下三片,卻仍頑強地旋轉著,將晨露凝成靈液,滴在傷員的傷口上。

  赤璋衛的新兵正在學習結陣,他們大多是各家的旁支血裔乃至仆役,從前只能作為義從,值此時候卻能得幸編進赤璋衛里頭,卻也不曉得該喜該憂。

  當中好些人才經血戰,握持赤芒時候手臂還抖。可這時候,卻無有人有膽子拿性命開玩笑。

  是以在段云舟領著隨經年老卒編練一番、挨過些鞭子、振作精神過后,這些不曉得后悔與否的義從們,卻也變得像模像樣。

  此時面如紙色的魏古正被固定在醫所中央的白玉臺上,周身插滿了紫靈草的根須。

  巡視此處的康大掌門正親自往他心脈處渡入靈力,掌心清光與草須的紫色交織一處,漸漸在其心口匯成玄印。

值這時候,一直游離在生死之間的魏古確才覺得有了一絲說話力氣:“掌掌門  “撐住,”康大寶聲音里頭有些疲憊:“黃米那和尚都還沒退,你死了,誰來重布玄黃環脈陣?”

  魏古的眼皮顫了顫,喉間溢出黑血,卻硬是擠出個笑:“掌掌門魏古這輩子,最值的事情,即就是從荊南州來了平戎縣,做.做了重明弟子。”

  “噤聲!!哪里需說這等話!!”康大掌門心頭也是感慨,當年收魏古入門時候,哪里想過后者能有如此進益?

非但一同入門的莫苦遠不比得,便連許多被他們師兄弟幾人  “掌掌門弟子未昏去時候,將主旗收得一一些,尚可尚可修復些許。”

  魏古說話時候,手臂都已抬他不起,最后卻還是以小指竭力掃過腰間儲物袋,勾出來一枚翠色玉簡。

  康大寶都還未接,卻就見得魏古昏死過去。

  忙得滿身血腥的齊可引著一眾丹師過來,將康大掌門請到外間,后者才開始認真看起來魏古所給玉簡。

  不消細讀,康大寶便就曉得這是魏古前些日子專研玄黃環脈陣的精義手札,便就交付給那位假丹陣師,要其抓緊嘗試修復護山大陣。

  正待再找幾家良姓主家之人說話,好做士氣鼓舞,康大掌門卻又見得了一封信符過來。他還未及接來掃過,便就見得近來一貫深居簡出的長史不色,同樣手持信符、滿臉喜色。

  康大寶低頭掃過手中信符,迎面過來的不色還未開腔,前者便就猜到二人信符內容大致一樣。

  但聽得不色笑聲言道:“武寧侯,豐城侯已至云角州,斬兩儀宗金丹一人,迫退他家兵鋒百里。同時來信言講,故城侯與應山軍已在路上,我等不消再建功勛,只消守住手中富貴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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