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日后、鳳鳴州 這日康大寶攜蔣青再來拜見費南応時候,后者卻是先掠過康大掌門不看,只將目光落在了蔣三爺身上,仔細端詳。
倒是無怪他們這些掌家之人如此推崇與人聯姻,蓋因便算強如名義上富有四海的匡家宗室,也做不到代代是有人杰出世。
畢竟家中子弟乃是血脈所系,哪里能得篩選?
不過選婿卻就不同了,若要經世之才,可以于甲子一闈的時候到太淵都榜下捉婿;若要芝蘭玉樹,亦可從周遭后起之秀內中遴選出來。
比起將希望盡托付在家中這些不成器的身上,無疑還是擇一良婿入門、好生栽培更為劃算。
今上便就殊為青睞此事,在其任上,起碼有十一之數的宗室女子嫁入了寒素門中。莫看這比例還算不得高,可在先帝時候,這數字或還不到現今的五分之一。
只是這大衛天下正是沉疴痼疾時候,衛帝便是能頂著世家、大宗的壓力強推此事,但若想以此扭轉大局,確是難得功成。
至少在而今,這今上都已元壽無多的時候,大衛天下的十分之九,照舊是由世家、大宗把持。匡家宗室,也照舊需得與他們虛與委蛇、難得反復。
不過此法匡家人家大業大、依著此法難得興復,卻不代表著潁州費家也是如此。對于已經在康大掌門身上見得成效的歙山堂而言,便就更不用說了。
費南応好半天才將目光從蔣青身上收回,頷首應過二人拜禮過后,才又言道:“今番有幾位道友要做道會,你二人隨我一道便是。”
“是,”
二人俛首應過,費南応今番出門一如康大掌門一般簡素,未帶侯爵儀仗,三人不講排場,只如一般修士一樣輕車簡從,行至了鳳州州治孟縣城內。
康大寶行路時候大量不停,但見得這城中卻是連在云角州內算得個人物的筑基真修都是隨處可見,且源自各家道統的修士也盡都并做一路,看上去不說一團和氣、卻也是相安無事。
這情景在旁的地方可難看到,直令得康大掌門在心頭感慨著匡琉亭而今還真似塊仙玉一般,一般人便算明曉得自己湊不上去,卻也甘愿遠道而來沾一沾其身上仙氣。
三人還未行至城中心,康大掌門隔著老遠便就看得到此處矗立著一棟頗為眼熟的高樓。
“萬寶商行什么時候又從騰文府搬到這里了?”
他小聲輕咦,費南応獨自行在前頭,也不顧首,便就出聲應道:
“他家置過的產業,哪還有又收回去的道理?自是又新開了一家。而今山北道除了鳳鳴州新開了一間萬寶商行之外,源州也還有一家,便連三汀州,似是也要再開一家。”
康大掌門聽得點頭,源州是五姥山所在、三汀州則有絳雪真人帶著一部合歡宗弟子駐守。
鳳鳴州與這兩州連成一線,本也無開設必要,想來這般所為,當也是因了匡琉亭之故。
如此看來,外界盛傳的匡琉亭已經泯然于眾的消息雖不曉得真假,至少如萬寶商行這類勢力卻也還是舍得再落個閑子的。
待得三人行至樓前,門口便早就有人相迎。一身材豐腴的俏麗執事攜來香風、萬福拜過,這才將三人迎進堂內。
費南応顯是輕車熟路,自持著一玉牌破開結界就攜著二人入了一清凈洞府。
萬寶商行其實并不止做貨殖生意,似今日這般為高階修士提供一足夠安全的清幽之所以為聚會,卻也是萬寶商行經營許久的營生之一。
畢竟修行人大多心思縝密,戒備心重。
似今日這等三教九流之人盡都涵蓋其中的道會,在萬寶商行這類中立地方召開確是合適。
畢竟他家在苦靈山轄內名聲夠大,便算在真君這類存在看來都有些信譽可言。
是以對于一般的金丹上修來講,來了此處到底放心,總不虞擔心會在這里被主人勾連暗算、墜了性命。
舉辦道會的主人喚做三言上人,是個慈眉善目的鶴發老叟,身子單薄到似是能被康大掌門一巴掌捏碎。
不過其修為卻是不差,金丹中期的上修在曾經的山北道地方也能算得稀罕,只是自匡琉亭的秦國公府遷至鳳鳴州后,才顯得稍稍賤了些。
他在山北道一眾修士之中并不出挑,不過交際的本事確是不差。
只是到了這等層次人物哪有幾人舍得袒露真心,是以若說三言上人是有多少交好之人卻也未必,但多少要比常人少些仇人,這便已經是殊為難得的了。
“承故城侯撥冗前來、頓覺熱鬧。”
“上人莫做謙辭,今番山北道若有哪個上修不想來你這道會,才當真是一怪事。”
費南応難得收了身上驕矜,與三言上人客套一番過后,后者便就殊為自然地將眼神落在了康、蔣二人身上。
他身上倒也未見得半分前輩架子,只是作揖笑道:“久聞武寧侯威名,老朽向慕高風,今獲瞻芝宇,確是幸甚至哉。”
康大掌門與人交際時候本就帶著幾分風調開爽之姿,又和費疏荷在一張塌上睡了這般多年,自是被熏出來了幾分貴氣,于是只是回禮應道:
“后學末進蓬心未鑿,今日登門,才是忽蒙霽月光風、惶愧何似!”
二人熱絡言過一番過后,輪到蔣青上前見禮。
重明蔣三爺比起自家掌門師兄,確是少了許多虛情假意,只是簡單與三言上人言過“拜見前輩”,便就又隱在了康大掌門身后,不發一言。
不過三言上人自家又無什么招婿的意思,便就也無有將太多心思放在蔣青身上。看在費、康二人面上作揖回禮,也不做半字寒暄、便算見過。
這老修引著三人入了一間雅室,內中陳設殊為簡單,只有幾張素色矮幾與一面懸掛室內的蜃氣屏。不過康、蔣兩兄弟卻是簡素慣了,費南応也無什么別樣神色,淡然落座。
三言上人作揖告罪一番:“慢待二位侯爺與蔣小友了。”
“哪里的話,”費南応拂手言道,“上人身為主人事忙,我等自處便是,莫要慢待了外間的道友才是。”
三言上人稱了聲謝,即就退出門外。過后費南応方才又開腔提醒:“莫以為這老兒名不見經傳,其手頭可是有數以百萬的凡人性命。”
康大寶聞聲過后目中登時閃過一絲厲芒,初見面時候他還真當這老修是個好老人性子,未想倒是個活閻王。
“瞪什么眼?人家散修出身,不這般行事,又從哪里來的結丹資糧?”
費南応復又找補一句:“近來他與朱彤走得頗近,將來或也要入公府做事。將你那脾性收一收,便算不為交好,也萬莫得罪,免得將來生些事端。”
“曉得了,”康大寶低聲應過,便就挨著蔣青一道坐下。
今日道會的主講,是被三言上人大價錢請來的孤鴻子。后者大抵能算得曾經山北道內第一散修,業已是金丹后期修為。
其與三言上人相交多年,算不得什么推心置腹,不過做這道會營生卻也默契。
一人主講、一人攢局,多年下來配合卻也默契十分,更未見得二人有什么因利益糾葛生出來的嫌隙。
這于道中那些散修看來,倒也能算得一樁美談。
來聽講法的大多是些修為不高的丹主、真修,他們哪怕是繳了全部身家,亦也仍沒有什么入得靜室的待遇。
仍只得端坐堂內,靜待著孤鴻子登場。
等待時候的康大掌門卻有些好奇,畢竟依著費南応所言,那孤鴻子一介散修所言道理,卻對他這巨室宗老都有些啟發。
甚至能勾得他一連兩次來此聽法、直到了動了要招孤鴻子入費家做一供奉的心思。
散修之中能出這等人物確是罕見十分,便連康大寶都有些期待起來了這場道會講法。
到底是收了大筆資糧的,自不好讓求道者久等,孤鴻子未有拿喬、很快即就登場。與三言上人不同,孤鴻子名字飄逸,卻是個滿臉橫肉的魁梧大漢。
康大掌門都不消細看,便就覺察得出僅是其那手腕,怕是都要比三言上人老腰還粗。不過孤鴻子明明是這副粗豪模樣,登臺時候卻是著了一身鮮艷羽衣,看上去當真古怪。
不過便算他是這副打扮,臺下一眾求道之人卻不舍得分心半點。照舊只目光灼灼地追著孤鴻子那碩大身影盤坐下來、淡聲講法。
這番聽下來,初時康大掌門還不以為意,但待得孤鴻子越講越深、越講越妙,前者即就即就漸漸換做肅容,再不敢有半點小覷之心。
“這道人定是有份傳承在身,絕不是那些靠著運氣才掙來一身修為的愚氓野修可比。”
康大寶才生驚嘆,那孤鴻子的講法正在關鍵之處、卻就戛然而止。
這番下來,非但身處雅室的康大掌門一人大為不滿、便是向來乖順、身處臺下的那些求道之人,都開始按住心中對于高修的畏懼之情,漸漸鼓噪起來。
不過上修之威,又哪里是他們能做冒犯?孤鴻子都不消發言,只是簡單將臺下修士一一掃過,所見之處,便就只有垂首之人、未見強項之夫。
值這時候,卻是那和藹可親的三言上人登臺笑道:“所謂‘法不可輕傳’,列位道友若還想聽,便就要再付一份‘誠意’了。”
康大寶聽得眉頭一挑,心頭驚嘆:“這廝腦子卻好,我從前怎么就未想到,竟還能這般做生意的?!”
蔣青眉頭輕蹙,似是對外頭二位上修行徑不怎么看得起。他與外間好些丹主、真修一般,亦是因孤鴻子斷在了要害之處而百爪撓心,又哪里會舍得給什么好臉色?
唯有同居一室的費南応似是對眼前此景見怪不怪,甚至還為臺上二人開脫起來:“固然手段是有些下作,但至少教得都是些真東西,總比那些刻意誤人子弟的強出百倍。”
費南応話音剛落,康大掌門便看得那些囊中羞澀的修士開始次第退場。
待得戀戀不舍的修士盡都退出場內,那本來滿滿當當的臺下便幾乎只剩得五一之數。畢竟這番三言上人索要的“誠意”卻要比入場時候還超過數倍之多,等閑人哪里給付得起?
好在卻也如費南応所言,二人收過大筆資糧入賬過后,卻也不吝得傳授真法。
或是又過了小一個時辰,孤鴻子才直等到康大掌門斂好了沉思之色、抽身回來過后,才發覺臺下好些丹主、真修卻已都是涕泗橫流,也再見不得半點兒心疼、憤懣之色。
孤鴻子也不應眾修拜禮,只覺錢貨兩訖,灑然離去,倒是三言上人又將拜謝不停的一眾修士應付一番過后,方才又道:“晚間在院后有場易物會要開,各位道友若是有興趣,不妨也移步過去。”
康大寶從蜃氣屏中看得此幕,便就曉得這是費南応所言的戲肉就要登場,還未發聲,卻就聽得后者開腔言道:
“這道人講法是真好,確是鞭辟入里、入門三分。認真說來,論及教習之事,費家族中除了葉涗、天勤二位老祖之外,便連東文、東古二位宗老都差他不止一籌。小子,你說若我將他聘入費家來做個講師供奉,又是如何?”
康大掌門對此自是無有什么異議,只是隨口出聲、贊同言道:“那確是這道人福氣。”
費南応心意已定,發問本就不需康大寶來做諫言。聽得后者如此言講,即就笑道:“他那煉體之法有些意思,便連上回天勤老祖見過之后都有贊譽,你將來或也可給些資糧、討教一番。”
完后不待康大掌門說話,他便就又道:“走吧,去那勞什子易物會看看,也帶你二人見見其余同道。”
待得三人來到三言上人所言的院后過后,卻就見得其余雅室的金丹上修也次第出來。
費南応這些年修為遇到了瓶頸,便挪了些心思放在了交際之上頭,康大掌門自也跟著認識了場內上修。
“許靈芝,戴縣許家嫡脈、善五行術法,任公府諮議參軍。”
“媯白夫,遼原媯家庶長、甲子年前曾于南王座下修行,現任公府執仗親尉。”
“沙山,葬春冢當代道子,葬春冢掌門沙玄松血裔,月前才來入幕聽用、暫無職司。”
康大掌門從前是聽人講秦國公府內中早已是人才濟濟,不過今番才真見得,也是感慨十分。他與費南応才將說完話,場中便就有好些剩下來聽法的丹主、真修紆尊降貴地支起了攤位。
說起來他們于自己那一畝三分田內,多少也能算得個人物,撂地販售這等活路不曉得是有多少人都未做過,自是覺得有些損傷體面。
不過卻也無法,留下來的這些人多少有些身家,剛剛才耗了大半家當聽法,此時若能趁著諸多上修入場,將手頭這些值錢物什換個好價錢脫手,自也是一件好事。
只是康大寶自拾了幾個儲物袋后,眼力確是被拔高了不少,這些人攤上的東西,自是少有能令得他駐足的。
至于其心心念念的結金丹,自是要等到過后一眾金丹易物時候,才有可能得見,哪會在這等地方被他撿漏?
只是他才從一處攤位上挪開目光,將眼神落在了一凹凸有致的小婦人身上,一張挨在其素手旁的那塊舊帛,卻勾得康大掌門來了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