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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相聚

————半載后,小環山、重明宗  器房被地火灼得好似蒸籠,一道道青灰色煙炱順著蟠龍紋爐飄散開時候,緊閉雙目的賀元意十指縫里都已滲滿焦炭碎屑。

  這經由重明袁二耗費自家人情、專為賀元意請來二階地師改過后的地火火力頗旺。

  若不是后者近來得了自家掌門從外頭拾來的幾部手札研讀,與器道御火上頭又有了不小進益,怕也難駕馭得住。

  又過了幾息時候,聽得了堂內傳出來幾聲窸窸窣窣的聲響,這賀家子才又睜開雙眼,往前一探。

  厚重的鐵砧臺上正躺著一塊二階中品的玄龜背甲,只看這上頭泛著的那些不規則的裂紋,便就曉得這樣靈材的炮制也不需得再要多久。

  一旁由賀元意驅使的銅色巨錘每砸落一次,爐底暗紅的火舌便跟著攀附起來,似如同活物一般、貪婪地舔舐器胚。

  當最后一道焰火回紋在胚體凝結成金色脈絡,賀元意右臂青筋便驟然繃緊,淬火靈鉗夾著暗紅器胚浸入寒髓液時猝然升起來大片冰霧,差點便要將他整個人都吞在里頭。

  盛著寒髓液中的玉碗里沉淀著三顆指甲大小的二階靈珀,甫一遭這猝然來臨的熱力一烤,便就順理成章地熔鑄進了玄甲器胚之中。

  賀元意算準時候,咬破舌尖張口一噴,便就澆得那器胚振奮不已、靈光大盛。只是其回氣時候,似也嘗到了些鐵銹味道,沖得他滿口白牙生疼,鏘鏘作響。

  不過其臉上豆大的汗珠,卻不是因了這房中高溫生出,而是因著心頭緊張所迫。

  待它們順著臉頰、脖頸滾落下去時候,往往還不沾地,便就又汽化成煙,融進了賀元意身周的煙炱之中。

  又不曉得是過了多久,賀元意都覺自己體內汗都要流干,才聽得爐鼎震顫著發出陣陣嗡鳴。

  一串暗金符咒將半合的鼎蓋徹底掀翻、汩汩涌出。賀元意神識一探,便看得清另一部龜甲碎片在幽藍烈焰中熔成半透明流體,已然要熔鑄成型。

  賀元意未敢耽擱,當即跪跌在地上,猛掐靈訣。只待看得最后兩枚金篆嵌入器身、那面巴掌大的龜甲盾浮在半空吞吐寒芒,表面浮現出連綿的須彌山紋路、才算放心。

  此時碎鐵氈上特意留的三滴精血倏然被蒸騰成煙,被賀元意拘來裹在發燙的掌心上頭、挨上炙熱的盾面、發出來滋滋響聲。

  “二階中品防御靈器終是成了,拿此禮來為康師弟送行,當也不算寒酸。”

  賀元意目中喜色幾乎掩蓋不住,此時他也無暇去算此番為求靈器品階又是耗費了多少資糧。

  畢竟而今他因了天資過人、正受著一眾師長看重,倒是也不虞會短了過后煉器所需。

  賀元意靈決一變,將還在發燙的靈器放進才拿善功換得的大號儲物袋中。或與重明宗比較出名的門風有些關系,這類芥子法器也算得賀元意這位當家器師的短板之一。

  他才出了器房,門口值守的幾個內門弟子便就一齊作揖。

  因了袁晉這些年改了營生、開始醉心兵事之故,其便早早就將器堂長老的位置,讓給了賀元意這位門下真傳來坐。

  莫看后者才成筑基不過十載,但在器堂之中卻是威望甚著,一應大小事情都由他做經手,多年下來卻也將這器堂經營得頗為紅火。

  是以若說修為,賀元意在弟子之中或稱不上拔尖;提及資歷,其也算不得深厚。

  但認真論起來,賀元意與獸苑段安樂、靈植堂康榮泉、甲丑兵寨鎮守靳世倫這三位師兄,才算是八代弟子之中真正能主理一方事情的人物。

  他邁步出來過后,在腰間輕輕一抹,便從靈獸袋中放出來一高大的踩云駒。

  這類坐騎經由段安樂多年改良培育過后,都已能在云角州地方算得一上佳的騎獸。不過到底這種群不大,除了少部種獸之外,其余大部都要撥付于野狐山交由袁晉手中用作練兵。

  是以便算在重明宗內,也只有如賀元意這樣拔萃的弟子才能賜得一頭、以作代步之用。

  不過賀元意卻覺這靈獸缺了些兇厲威風,于是便又托了在甲丑兵寨巡檢司主事的師侄唐玖,要其留意下寒鴉山四百余家邊境之外,有無什么兇惡妖獸能拘回來煉化、調教。

  這位師侄筑基才不過三載,但在甲丑兵寨卻也闖了些名聲出來。

  與賀元意這類斗法本事不算出眾的器師不同,唐玖這位重明宗九代弟子中的第一人善刀法、精蟲術。

  從前其尚在練氣時候,便就收了不少同階的腦袋入賬。到了筑基過后,靠著師長撥付資糧、精心栽培,自也沒有泯然于眾。

  其先是幫著虹山陽家家主陽珣,驅散了左近不少筑基修士的覬覦之心;過后又隨其師靳世倫一道,將寒鴉山四百余家好生梳理了一通。

  所謂“人上一百(bei)、形形色色(sei)”,哪怕這些人家入駐安生之前,重明宗本就派了如孫福等人審過一遍,但卻難免還是良莠不齊。

  是以從其中冒出來幾個心懷叵測、不尊上宗、與外人暗通款曲的門戶,卻也是在所難免。

  當其時,一經查證,唐玖斫得了兩條筑基人命。

  又殺心頗重,帶著門中弟子行了一通酷烈手段,弄得其現下在寒鴉山各家門戶之中,名頭卻要比靳世倫這做師父的還要響亮不少。

  不過正暫代宗務、繼承了康大掌門敦厚性情的段安樂聞聽過后、卻是不喜。

  其先令唐玖交出來戰陣所獲,后又遣了后者糾合隊伍去邊境為寒鴉山四百余家護邊清獸、算作安撫之舉。

  不過師門宗長們卻都未料到,這苦差事居然被唐玖做得有聲有色。其不僅呈送回來了不少妖獸骸骨,甚至還與獸苑補了幾頭少見妖獸,也算為其輸了一波活血。

  與段安樂的看法不同,賀元意卻對唐玖所為十分欣賞。

  他自是曉得自家掌門師伯慣以仁德示人,可門中自也要有人來做惡人,不然若是對門下附庸遷就十分,那將來便定要生出來禍事。

  “也不曉得今番師兄弟們哪些能來?”

  器房與康昌晞獨居之所無有太遠,賀元意才思忖不久,其座下踩云駒便就緩步帶著他行到了一處裝潢豪奢的院落。

  侍立門口的,是位才從陳江康氏挑出來的出眾族人。

  而今康襄宜正帶著陳江康氏駐在咼縣,這縣邑能算得云角州內除開宣威、韓城二地之外一等一的豐饒之所,不過卻還是難比得陳江康氏的舊土。

  是以這些日子以來,確有不少怨懟之言傳出。

  不過與那些眼皮子頗淺的族人不同,康襄宜確是個識趣之人。

  其不僅能擺正身份、恭順十分,還主動揀選精銳族人入得赤璋衛這類地方做事,也是令得康大掌門對其看重不少。

  不過便連陳江康氏這些名義上是與康大寶同族的修士,都有如此怨氣。

  那么那些自京畿遠道而來、為費疏荷做嫁妝的八家良姓其下子弟是何反應,便就可想而知了。云角州畢竟貧瘠,哪怕是將他們分駐各縣安置,卻也難得周全。

  更不提還有從前在云角州廷中時常發生、而被康大掌門嗤之以鼻的土客之爭,亦也輪到了今時今日一般處境的他來著惱。

  云角州這窮地方到底養不起這般多假丹門戶,是以如何擴張版圖,卻也是重明宗一眾主事需得認真思索之事。

  大部人是想再往寒鴉山拓土,不過袁晉卻覺那些地方不是熟地,短時間內難得生發。其屬意是往黃陂道與云角州接壤的憲州方向動手。

  憲州方向的鬼劍門是個實打實的左道門戶,是以其與才被康大掌門一行鬧了個天翻地覆的云澤巫尊殿,自是十分親近。

  不過云澤巫尊殿現下確是正在頭疼,蓋因他家一連殞了好些金丹的消息,早就被黃陂道另外三家勢力聞得風聲。

  這道中四家人本就是各自為政,從來無有半分情義,見狀哪里還能按捺得住、自是動作頻頻。

  且近來無畏樓那邊更有切實消息傳來,是言云澤巫尊殿還有一從前收容的散修金丹臨陣跳反,害得黃米伽師殞了好些精銳弟子,正是惱火時候。

  鬼劍門那位上修病老羸弱,身上元氣每用一分、便就又少一分,萬難補全。當遠不是正值春秋鼎盛的康大掌門對手才是。

  故而若是重明宗動作快些,不但可輕易拿下憲州,說不得還可與黃陂道另外三家瓜分、肢解云澤巫尊殿所轄一應靈土。

  這卻是又是一件重明宗開派近三百年間未有人做成之事。

  自家師父這方案有些誘人,不過賀元意臨會時候,卻也未覺康大掌門是有何心動,也不曉得又是在忌憚什么。

  重明宗做事向來求穩,這等牽扯全宗弟子道途性命、宗門數甲子發展大計的事情,自不是能輕易定下。

  是以賀元意此時卻也未做多想,搖了搖頭將腦子里頭閑散念頭驅散過后,便就交了坐騎,邁進了康昌晞的院落之中。

  賀元意入門時候,此地主人不知何故還未出來。

  在外迎賓的是康昌晞的二位庶弟,庶次子康昌晏與庶三子康昌昭乃是袁夕月誕下的雙生子。只是相比較于前頭二位兄長,這兄弟二人卻就有些光華稍斂。

  一對四靈根的資質自是平平無奇,哪怕是有父母、宗長大力栽培,但而今他們年過三旬,卻也不過是剛剛才摸到筑基門檻,卻與其掌門之子、上修血裔的身份有些不襯。

  不過二人畢竟是會投胎的人物,筑基的概率比起常人自要高出許多來。

  康昌懿、康昌晞都不是刻薄性子,少不得分予二人些可觀家業,將來他們便算難有什么大造化,卻也也足以令得天下大部修士艷羨十分。

  二人見了賀元意也十分親切,畢竟后者慣在器房里頭好做修行,平常時候難得現身。

  便算他們二人貴為掌門之子,尋常時候想與這位哪怕是康大寶也十分看重的二階器師做些親近,卻也難得機會。

  只是過后陸續有客登門,二人著實抽不開身,便只能草草與賀元意說過幾句,就又落回門前。

  好在賀元意與康昌晞相交多年,進了院中卻也不覺拘謹,反是自在十分地閑逛起來。

  而今重明宗攤子大了,一路扶持起來的師兄弟們也漸漸擔了職司、各有差遣。唇齒亦要相磨,若是互相之間還如年少時候那般摒棄私心、相忍相讓才是怪事。

  這些年或因私怨作祟、或因公務相爭,眾修之間若有些不睦之處,卻也是再正常不過之事。

  譬如同樣一批靈碳剛到,丹堂急于煉丹、器堂趕著煉材、靈植堂亦要生火來烘干陳藥,爭執多了,總要生些齟齬出來。

  重明宗這些宗長自是曉得這些,不過也未有過多插手。

  畢竟而今重明宗是還在走上坡路,門中弟子或有些矛盾潛藏,但總還遠未到“出則無敵國外患者”的地步,還不至于令得康大掌門一眾師兄弟來操心。

  不過今番相聚是為康昌晞遠赴太淵都來做送行,賀元意與一眾師兄弟卻也都去了曾擺出來的難看臉色、相談甚歡。

  康榮泉似也從周宜修身歿的變故中走了出來,只是如今他性子變得四平八穩許多,便連飲酒時候,都未松了腦子里頭那根弦。

  倒是與今番這歡脫境況,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獨自一人行到了庖廚后頭,每逢大事,靳世倫總會十分自覺抽出來在這里忙上一陣。

  固然現下重明宗有的是比其造詣高上不少的庖師,不過主桌上頭的人,卻仍是殊為期待由靳世倫親手烹調的大菜端上來。

  哪怕如江瑭佩、鄭綰碧這類后進晚輩,卻都已嘗不出來這其中的特別味道。

  “師兄是來幫手的?”靳世倫見他卻笑,渾然見不得月前其代表甲丑兵寨鎮守府,與靈植堂在育麟堂搶人時候的猙獰嘴臉。

  康榮泉此番也未再言粗口出來,只是輕聲笑道:“誒,幫廚還是需得段師兄來。他善做角黍,幾位叔祖奶奶最是喜歡。”

  靳世倫聞聲過后,一面動作、一面搖頭言道:“晞哥兒是言他此前已經告辭過父母、長輩,是以今番只有我們這些小的相聚。

  云谷章家與風石方家,在旬日前因了些歸屬不明的靈土起了爭執,雙方家主都已下場。

  二師兄聽得消息過后,為免生事,便就決定自己去做調停、也還未回,今番也無法來送晞哥兒。”

  康榮泉自曉得靳世倫所言的那是兩個才從京畿遷來的假丹門戶。

  不過這回可是都有丹主下場的一番爭執,段安樂一小小真修居然敢孤身一人前去,真無愧是八代弟子中盡都欽服的人物、這膽色二字自不消多講。

  他又想了一陣過后、方才言道:“那云谷章家似有位能煉筑基丹的二階巔峰丹師,若是他家足夠恭順,將來宗門里頭的這些小字輩,卻要松快不少。”

  “師兄又不是不曉得二師兄是何性情,便算是舟哥兒正臨筑基,他又哪里會做偏袒之事?!”靳世倫言語里頭盡是欽服味道,待得他言過之后,便又笑一聲:

  “不過齊師妹與陳子航、袞方木二位師侄才從山北道欒前輩處受教回來。陳師侄此番進益不小,而今都已是二階下品丹師。過后不久,說不得我們重明宗也能煉得一爐上佳的筑基丹出來了。”

  “師弟消息確是一如既往的比我靈通,”

  自家弟子里頭竟然能出來一貨真價實的二階丹師,自是一件了不得喜事。康榮泉聽得登時在面上綻出笑來,繼而又道:“今日晚些在席上,我可要好好敬陳師侄一杯。”

  “那是自然,周師姐離不得店,不過遣門下弟子送來了好酒,師兄多飲兩杯便是。”

  “哦?師姐又是何時收的徒弟?”

  “也在前些日子,是個伶俐丫頭,姓邵,好像是與當年在重明坊市里頭過活那位邵娘子有些關系。”

  此時靳世倫終于忙活完成,隨著一陣香氣溢散出來過后。

  他動作嫻熟地盛菜起來、又殊為自然地往康榮泉手中一放,后者卻也不覺有異,反是十分自然地與眼前庖師做了回堂倌,忙前忙后、干得不亦樂乎。

  隨著靳世倫所做的大菜次第上桌,康昌晞院落中的氣氛也變得更加熱鬧起來。

  野瑤玲、劉雅、韓尋道這些才得筑基的大忙人也帶著門下弟子一一登場過后,此地主人才從后院邁步出來,拱手稱謝。

  與溫文爾雅的大兄康昌懿不同,康昌晞是繼承了其父身上那點兒粗豪之氣,最是適合這等酒局時候。

  院中氣氛倏然間變得熱烈許多,后者偏也是個不推杯的性子。飲到最后,卻也不曉得是飲了多少酒。只好由二位庶弟駕著,酩酊大醉、哈哈大笑地收了師兄弟們一堆贈禮。

  到了酒宴最后,這位重明康家嫡長甚至連話也都再說不清楚,只得囫圇言道:

  “哈!此番多多謝眾兄弟厚愛,待得昌晞過后回來,莫莫.莫忘了尤尤要來此吃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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