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陂道、司州、陳江縣 司州到底是黃陂道北境之主云澤巫尊殿治下,這門戶論實力敵不得摘星樓轄下“三管”,但卻也不是好相與的。
康大寶身為金丹,不打招呼貿然前來,確是已經壞了規矩。
是以康大掌門一行人等隨著康襄宜過來時候,從始至終皆在潛行匿蹤、未做聲張。
這番陳江之行,除了重明宗內一眾關鍵人物之外,也無有他人同行。
畢竟依著康大寶這性情,諸如探訪洞府尋寶這等好差事,如非必要,又怎么可能與外人來做分潤?
在其叮囑之下,康襄宜甚至都未有告知家中他已回來的消息。
只是在康大寶的催促之下,徑直引著重明宗一眾到了據傳是由陳江康氏上兩代家主康昌平所留洞府。
過來一看,康大掌門便發覺這到底是金丹上修所選道場,自有手段。
等閑人若非刻意查看,便只會覺此地荒蕪邊鄙,無有什么值得稱道之處。然而康大寶破妄金眸已至圓滿,哪里還有看不清眼前這三階幻陣的道理。
落地過后,他都不消康襄宜這老修帶路,便就選了一處生門。旁人只看得他似是只隨意在空中虛畫幾道,須臾過后,周遭便似有一聲輕響,恰如雞子破殼。
待得這聲輕響過后,余下眾修便就覺面上似是換了一副景象,山山水水盡都面目全非,只有一座諾大的洞門縱貫整山、橫在眼前。
見得此景,正準備了一道精美玉符、握在手中的康襄宜面上稍有些尷尬之色。
其祖康昌平當年是橫死在外,是以陳江康氏上下連半句交待都未得。至于內訌、分家之類的丑事自也毫不新鮮。元氣大傷、人心惶惶,自也是理所應當。
是以康襄宜這后繼晚輩,卻不曉得是耗費了多少心力、多少資糧,方才煉出來了手頭這枚破除幻陣的玉符。
現下見得康大掌門隨手即破,這老修自是又心生訝然:
“看來這位大寶老祖,確要比從前所想還要有本事些。”
饒是康襄宜從前便就十分清楚,對于而今的陳江康氏而言,先祖所留洞府的確十分珍惜不假。
但若真不識趣、連半點好處都吝得分潤出去,解不了如今的火罡門之危,那么便算康昌平身死之前是在洞府中留了成嬰靈物,對于就要被人連根拔起的陳江康氏而言,卻也都是空事。
至少現下看來,拿這處陳江康氏數百年來都尋不得門路入內的洞府換得與重明康家合宗、得了康大掌門以為庇護,卻也能算得一件劃算之事。
族中親信在不久前,都已給他傳回了消息。上頭是言自重明宗符簽落到了火罡門后,他家因上修出世而生起那點囂張氣焰,即就蕩然無存。
便連前番從陳江康氏手中奪來的礦場靈脈、仙苗女子,火罡門亦都也原封不動地讓了出來。
從前兩家修士那劍拔弩張的景象,更是只在一日之間便就消融干凈。便連從前那些在近些年棄了陳江康氏、改投他家的附庸勢力,亦也變了冷漠態度,時不時便有陳情信符傳來。
而這一切是要歸功于誰家,自也不消多說。
莫看康大寶成丹不久,但手頭卻也有了實打實的四顆金丹腦袋,這可是許多經年上修終其一生都難完成的成就。
是以火罡門那位上修得了符簽固然不至于倒頭即拜,但暫時棄了與陳江康氏的爭執、轉到別處尋些肉吃的這一決斷,倒是也不難做出。
康襄宜素來無有什么遠大志向,他自曉得自己資質、才情盡都不足。
在耗了族中大半資糧過后,卻也只能成就假丹,這卻與他心意相和,畢竟他自修行到筑基后期時候,看到了那道天塹過后,便就再未起過一絲求證金丹的心思。
本來能夠勉勵維持家業,康襄宜便算心滿意足。
未想而今竟然能攀附上一所謂同宗上修,雖然這也不至于令得他生出來什么雄心壯志,但至少以后做事,總不會仍如從前那般畏手畏腳才是。
康大掌門一馬當先引著眾弟子邁步到了洞府門前,方才見得康襄宜終于也回轉心神、跟了上來。便就使個眼色,要后者拿玉牌將幻陣重啟、隔絕內外之后,才將眼神挪回洞口。
但見得康大寶眼神回轉過后、目蘊靈光端詳良久,卻也是一無所獲。
這倒也在意料之中,若是這洞府陣法禁制都非完好,想來陳江康氏也不至于空守寶山數百年、敗落到要被轄內附庸相欺的地步。
這外頭陣法有些門道,康襄宜能以如今的假丹之力破開最外面一層幻陣,卻都已算難得。
此地到底還是深處云澤巫尊殿治下,康大掌門自是不愿拖沓、免得夜長夢多。
蔣青得了前者授意,手持靈劍、默念靈決,但見得一道凌厲十分的劍光猛然奔出,目標自是這洞府大門。
認真說來,若是刨除了康大掌門自身不算,蔣三爺確能算得重明宗立派以來冠絕前人的唯一人選。
他自創劍法也已有些時候,只是他心氣頗高、立意不淺,是以此前也只是有些眉目。但自上次連雪浦回宗、授予裂天劍派上修劍理過后,得了高明指點的蔣三爺進益倒算喜人。
若不然,此前他也不會如此輕描淡寫、搶在袁不文之前將那兩名本事不低的假丹斬落。
只是現下這道足能駭得尋常丹主心神的劍光,卻是未能奏效。
還未及洞府大門,即就被護陣玄光沖得消弭干凈、散成點點光屑,也是令得在場眾修心頭驚詫。
聽得周遭四起的低呼,蔣青面上倒是無有什么異樣之色,只是也未有再起一劍的心思。這護洞陣法顯已是金丹手段,還不是眼下的自己能夠破開的,還不如且歇些力氣。
康大寶適才要蔣青出手,本就只是做試探之用,縱是未曾建功,前者卻也不覺意外。
但見得他與蔣青換了位置,自己一人獨立于洞門之前。其手頭屠劋倏然閃起毫光,大股黑炎摻雜著明亮的戟光一道奔向洞門。
通過玉玨之力,《木府星君執戟郎授兵法》這門戟法卻也已有了喜人進境,都已蓋過了袁不文這老修近六甲子苦修造詣,便是在金丹同階之中,亦也能算得一門犀利的功法之術。
只是這洞門外頭陣法卻是不俗,即便是在如此重壓之下,這陣法光罩卻也只泛起來些微漣漪,過后不久,便就恢復如初。
康大掌門見得此狀心生詫異、蹙起眉頭。畢竟若依著康襄宜此前所言,其祖康昌平生前不過只是一下品金丹、修為亦不過才止中期。
可依著現下這場景看來,護洞的陣法起碼已是三階上品。
便算是康昌平曾為三階丹師、加之這陣法護持范圍算不得大,但于情于理、卻也不該是他康昌平能舍得用在這里的。
康大寶隨手一招:“襄宜你且過來,”
贅在最后、心神不寧的康襄宜本來見得強如康大掌門都難破開自己大父手段,一時正是天人交戰、不曉得該喜該悲。
卻驀然間聽得新任老祖在前召喚,他自是不敢怠慢、忙不迭疾奔上前,躬身拜道:
“老祖,”
康大寶瞥他一眼、淡聲問道:“嗯,爾等當年參研破了外間幻陣之后,可有試探過這洞府大門?!這般多年過去,可有什么變化?”
但見得康襄宜聞聲過后、思忖半晌,方才恭聲應道:“回稟老祖,孫兒百余年前隨長輩來過一次,未破此陣;
待得得成假丹過后,又率家中兒郎們來過一次,亦是未破此陣。是以僅以孫兒個人之見,此陣當是無有什么變化才是。”
“無有變化.”康大寶低喃幾聲,心頭訝異更重:“那康昌平真舍得下這般大的本錢,所設陣法,能在二三百年無人維持之下、都不敗壞?!”
他聞言過后,未有急著再以破妄金眸、八荒鎮岳來試,只是又運起靈目,細細打量起眼前陣基。
于陣法一道而言,康大寶只能算得個門外漢。雖為金丹,但論及其中精義,怕是連才成二階陣師的魏古之流都遠比不得。
不過破妄金眸卻有妙用,埋在山地、勾連地脈的陣基只是遭康大掌門認真掃過之后,他便就發現了蹊蹺之處。
康大寶法目辨出陣基幾處邊角地方靈光較之別處,似是要微不可察的鮮亮一籌!
這自是很快就引起了康大掌門的注意:“不對,這陣基是遭人修補過?!是那康昌平歸根結底便就沒死、還是此地已然換了主人?!”
康大寶倏然心生警惕,瞄向康襄宜的目光之中,卻也多了幾分狐疑之色。
畢竟便是精明如康大掌門,卻也難以料定如今變化是后者真心不知;還是故意哄騙他來、做那驅虎吞狼之事。
不過此陣以他手段、糾合門中中堅之力,卻也不是無法可破。只是這耗時怕要以年來計,卻與康大掌門此前那快進快出的設想有所不符。
不提就在左近的云澤巫尊殿,便是此地主人中途回來,怕也不好相處。但若真要康大寶就這么空手而回,卻也不是他之作風。
畢竟這洞府確是康昌平生前所留,如今康大寶也能算得陳江康氏僅有的金丹老祖,除非康昌平真就回來,不然任誰也無有道理來與他爭這洞府歸屬。
思索一陣過后,康大掌門很快即就又有了主意,但聽他與身后康榮泉出聲言道:“榮泉且帶著你一眾師弟回宗去。路上照舊注意莫要顯露蹤跡,免得遭有心人看到。此地之事,交由我與老三便好。”
后者聽了差遣過后,明明是康大寶一言即就令他們白費一番辛苦、失了一番際遇,但康榮泉面上竟是連半分遺憾之色都未顯出,便就領著同樣俯首聽命的一眾同門返程回去。
只是幾息過去,洞門前便就又只剩得康大掌門、蔣三爺與康襄宜三人在場。蔣青自小便唯康大寶馬首是瞻,自是不覺有異,直信任到一字不問的地步。
但康襄宜這老修卻有不同,見得此狀過后,他這心頭卻就又生出忐忑。
這倒難怪,他與康大掌門名為爺孫、自該親近,但實際卻是麻桿打狼兩頭提防。
無一可為制衡的康襄宜因了本事微弱之故,這心頭忐忑自是要多一些,偏康大掌門也久不開腔、與他解釋,這便令得他有些心頭發毛,又過了好久過后,方才壯著膽子、出聲問道:“老祖,咱們這是.”
“此陣我一時破不得,小兒輩們留此也是無用。暫莫著急,容我叫幾位朋友過來。”
“朋友?”
騰文府、摘星樓 彭道人頭回入得這元嬰大宗,卻是未得多看,即就被項天行分了處靜室好生養傷、未允出來。
直待到又過了月余時候,他身上傷勢雖未大好,但至少從外看來未有那般可怖過后,項天行才頭次過來尋他。
“項掌門?”
“我已去拜過真人、得了準允,咱們可以動身了?”
“是,”彭道人應聲時候,心頭還覺有些可惜,他倒是未曾想到,這一回居然連白參弘的面都未見得。由此看來,他彭道人的分量在其心頭,卻也算不得如何重要。
現下留他有用都是如此,那么將來給項天行做成了穿針引線之事過后,縱是被棄如敝履,怕也算不得新鮮。
項天行哪有心思管這道人是作何想,聽得彭道人應聲過后,即就又攜后者一道催起飛舟,駛出了摘星樓宗門之地。
彭道人來時只匆匆掠得一眼這威震數道的元嬰大宗、走時亦未窺得其中全貌,心頭正覺遺憾,卻聽得前頭駕舟的項天行倏然間發聲言道:
“道友,勞你引路了。”
彭道人語氣恭敬十分,說話時候干癟的腦袋微微前傾:“是,項掌門放心,諸般路徑在下早已是爛熟于心,定不會負了項掌門一番信重。”
“如是便好。”
卻見得項天行發聲過后,彭道人便就行到船艏,為前者指明方向。
對于大部分修為低微的修士而言,所謂寒鴉山脈,其實只是指當年太祖時候立下的鎮妖結界之內的部分山林。
比起結界外的廣袤妖土,結界內的妖獸數量較之從前已經稀疏許多。三階妖校更是不值一提,且或多或少也與結界外的妖尉們有些關系。
縱然這些妖尉們現下受制進不得結界,但將來之事,誰又能說得清楚?
是以人族高修們如非必要,卻也不會惦記遍布在它們身上的那些靈材,免得遭來些要命的事端。
當年在羆殞峰占了靈脈的費天勤能算得其中個例,但它卻也是遴選過許多妖校過后才確認了一頭毫無跟腳的老羆下手。
這還是因了它雖然不屬黎山一脈,但到底同為妖族,才未令得周遭妖校群起而攻之。
當然,這也還要多虧這老鳥在元嬰之下堪稱一流的本事,也能令得那些才開靈智的三階妖校們殊為明智地散了那點兒怨懟之心。
鎮妖結界設立之初,漫說妖校、上修,便連筑基真修愚氓妖獸都難得通行,到底已有近兩千年未加修葺維護,一應功效自是早已經大不如前。
起碼自百余年前,因緣際會與結界內諸多妖校交好的彭道人,便就能以金丹之身屢次進出。
但這自不是無有限制,彭道人引著項天行駕著飛舟,淌過了一處綿延萬里的大河,斬了內中數頭二階大黿,將顆顆黿珠以黿筋串聯、以手段保其靈性不失。
又順著河中復雜十分的水脈,行到了河底一處廢棄水府,二人足等了數月之久,才等到了彭道人口中那“素無規律、因緣而生”、游離在結界上頭的細微裂紋。
這等時候,彭道人自是要走在前頭、項天行膽色不差,饒是頭回經歷、卻也只落在前者身后半步。
甫一進得這結界之中,項天行便就覺這沖天的妖氣似要令得他運氣周天一滯。偏彭道人進來過后,只是幾個呼吸之間,似就適應了眼前境況,甚至還有些如魚得水之意。
結界內外都是大河河底,只是這方卻不似那廢棄水府周邊一般平靜,幾頭連項天行都喚不出來歷的尖齒巨魚遍身鱗甲、丑陋十分,張開密布尖牙的巨口便就朝著惡人撲殺過來。
項天行面生不屑,幾頭無有腦子的二階妖獸,他卻是瞬息可斬,不過彭道人卻是搶在前者前面,將適才得來的那些黿珠一一摘下,拋灑過去。
前頭那些巨口蠢物見了這等物什,竟是不約而同地棄了二人,開始爭食起來。一時間,周遭河水盡被血水染做腥紅,令得項天行面生不喜。
他正要詰問彭道人是何用意,卻聽得后者倏然高聲喊道:“莫宇妖校再不出來?好容易帶進來的這些黿珠,便就盡都要被你麾下兒郎吞食干凈了。”
此言剛出,項天行便就見得有一魚首人身、遍身黑鱗的持叉巨漢,踩著一頭體型健碩的尖齒巨魚破開重重水墻,行了過來。
它雖是魚首,項天行卻在其面上輕易地看出來了一絲不悅不色。
這巨漢認真看過項天行一眼過后,竟是在目中生出來一絲駭然之色,繼而失聲喝道:“姓彭的,你當真不怕妖尉問罪么?!!”
彭道人面色不變,戟指一揮,便就將面前的游魚撥開,其雙目甫一與魚首巨漢對視,其身上那巔峰上修的威勢便就迫得后者目光軟了下去,語氣一弱:“彭道友嚇我又有何用,我雖無用,妖尉那里你又能交待得過去么?”
“妖尉那里我自會交待,莫宇妖校不消管。”
彭道人說話時候將手頭殘余黿珠盡都擲了過去,魚首巨漢目中喜色一閃而過,卻也未有松口,背過身去時候還在甕聲甕氣嘟囔:“盡拿這些不值錢的糊弄我,誰不曉得你上回從老熊那邊過路時候,還給了一副金丹肝腸。”
好在言過之后,這魚首巨漢卻也未再作妖,它心頭不忿,鋼叉一捅,鬧得最歡的那頭尖齒巨魚就被扎成爛肉。隨后才轉身過去,頭前帶路。
二人隨其出了大河,項天行才出水中,便就見得河邊有一圈柵欄,隨意貼了幾重禁制,便就將里頭成百上千、光溜溜的“牲畜”圈在其中。
“人牲?”項天行語氣中似有寒意,手頭短戟閃過銳芒,駭得前頭的魚首巨漢背脊一涼,差點驚呼出聲。
“項掌門,”彭道人湊了過來,輕呼出聲。
項天行也是摘星樓這元嬰大宗中有數的人物,眼前景象其閱過的典籍之中,卻也不乏記載。
是以其只在最初的一番失神過后,便就很快調整過了心神,朝著身側的彭道人低聲念道:
“放寬心,我自曉得這是眼前此幕是這臭魚有意安排,不會亂了心神。快些動作,這些被毛戴角的畜生,我早晚要一戟戟地收了他們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