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明宗,議事堂 黃陂道司州陳江康氏家主康襄宜正端坐在客座上頭,心頭滿是忐忑,面上卻是和煦依然。與過來招待的韓尋道說話時候,亦也親切十分。
韓尋道只道當面這位丹主性格頗好,自是無有異樣,只是才與這位和藹前輩言過不久過后,便就見得自家掌門與康昌晞父子二人邁步進來。
康大寶這回并未與韓尋道說話,只是做個手勢,便將其打發下去。
待得殿門合攏過后,那康襄宜才頂著滿頭白發,大禮拜道:“不肖子孫康襄宜拜見老祖。”
康大掌門倒也未躲,面上亦無什么多余神色,待得康襄宜起身過后,他才淡聲開口:“康某人德淺行薄,哪里當得道友如此大禮?至于‘老祖’二字,康某便就更擔不起了。”
下手那康襄宜顯是也早有準備,是以即便聽了康大寶所言過后,亦也未有改了話中恭色:“陳江康氏自八百余年前才遷徙入司州,八百年前確與重明康氏系出一脈,同在平戎縣繁衍生息。”
一旁的康昌晞聽得臉皮一抖,接過康襄宜翻出來的斑駁玉簡,哪里還消驗看,便就曉得定也是做了不少攀附手段。
只是這面上動作卻不能減,康昌晞將一面以神識掃過玉簡、一面在心頭低嘆:“這廝當真是好不要臉。”
康襄宜自也曉得這事情做得有些露骨,偏也是無可奈何。
陳江康氏在司州本來過得尚算紅火,便算前代父子二人同得名爵的風光已然不在,但靠著前人筑好的底子、經營的關系,卻也不是不能安享富貴。
可此番卻是出了變故,不想陳江康氏轄下一處叫火罡門的筑基勢力竟然得了天命、有一位上修出來,這便令得雙方關系倏然間緊張了起來。
那上修修為不高,手頭本領卻也不弱,陳江康氏花高價請過數名散修金丹,卻都是一一落了下風,便就令得自家威望盡失、轄下勢力盡都失衡。
也就是病急亂投醫之下,康襄宜才想得起來八竿子打不著的重明康氏這門遠親。
數年過去,康大掌門便算在黃陂道這等別道,亦也有些名望。這自是得益于其手中的金丹性命不少,又在山南道殺得人頭滾滾的緣故。
是以若依著康襄宜看來,若能倚仗著康大寶名號,陳江康氏便算仍會在與火罡門的交鋒之中處于下風,但至少還能穩住手頭本錢,不消真如那喪家之犬一般被逐出司州。
司州毗鄰山南,陳江康氏之事康大寶過去幾年便就有所耳聞。
不過康大掌門卻也不是個義薄云天的性子,哪會無緣無故的對一外道家主施以援手、得罪一金丹門戶?
只憑二人同姓?卻是笑話。他康大寶當年背著蔣三爺陪著笑臉做行商的時候,怎么沒見得這位陳江康氏之主登門拜訪?
既是因利而來,那便莫想只以這虛無縹緲的宗誼為憑。康襄宜便是姿態放得再低、自稱孫兒,但在一貫敦本務實的康大掌門看來,卻還不如一個碎靈子來得實在。
眼見得康襄宜又開始言講起了不明真假的宗序傳承,康大寶便就又輕咳一聲,搶聲言道:“道友遠來辛苦,今日恰好有應季素膳,若是不急、還是請用過晚飯再走。”
言過之后,康大掌門便覺面上功夫業已做好,便就又與一旁的康昌晞使個眼色,要后者應付這白發老修,即就要頷首一禮、轉身即走。
“老祖留步!!老祖留步!!”
見得康大寶要走,康襄宜露出來這番激動神色卻是令得前者眉頭一蹙,心生不悅。便連一旁的康昌晞亦也皺眉不止,心頭暗罵一聲:“這廝好不曉事!”
“道友?!”
康大寶語氣不重,但這上頭二字落地時候卻是令得康襄宜身子一顫,后者忙不迭叩首再又呈上一物,懇請言道:“孫兒這里有副寶圖,愿意呈于老祖。”
“寶圖?”康大掌門興趣缺缺,一旁的康昌晞卻是有些好奇,他伸手一招,康襄宜手頭那張輿圖便就被其握在手中。
“赤霄洞又是何地方?”康昌晞疑聲問道,一旁的康襄宜不敢怠慢、當即應聲:
“卻是孫兒之祖昌平公生前所留,內中藏有昌平公半生珍藏,也就是他老人家三百余年前被南王點去涼西平妖過后、未得回來,后人亦無本事邁入洞中取寶,這才耽擱至今。”
直到聽到了這里,康大掌門目中才有意動,他將康昌晞手中輿圖接過細細打量,眸中生出異彩。又仔細端詳許久過后,才行到了康襄宜身前,低聲問道:
“康某可不是個好脾氣,道友若是蓄意哄我,過后康某會有如何手段,怕是要想了清楚。”
康襄宜心頭一喜,面上恭色又濃幾分,懇聲言道:“老祖明見萬里,孫兒又哪敢有半分蒙騙之意?!昌平公生前乃是我黃陂道中聲名遠揚的三階丹師,內中傳承自是不少。便連結金丹亦也有之,定不會令得老祖失望!”
這白發老修一面言講、一面心室劇痛。要知道為了拉攏強援,他今番可的確未做虛言。便連所奉輿圖亦也是正品無二。
亦就是說,若是康大掌門現下便就直接依著輿圖出行,不給康襄宜半點承諾,后者亦也是無可奈何。
也就是康大寶多年來養成的信譽二字與他“善欺婦人”的名望一般深入人心,不然若是換個金丹門戶,康襄宜可無膽子賭上一把。
子孫不肖卻也無法,陳江康氏也算得自太祖時候便就名望的邊郡豪家,卻也只是一二代人不出上修過后便就漸漸敗落下去。
若不是已經遭火罡門欺到了臉上,康襄宜說不得還真舍不得,將這張陳江康氏已無人能入的赤霄洞輿圖進獻出來。
畢竟這洞府都已有三百年無人能進,卻也不差這些日子。康昌平確能算得陳江康氏不世出的人物,內中底蘊確也不淺。
康襄宜心頭存有忐忑,但見得康大掌門目中無有貪婪之色,便就又放心不少。后者沉吟半刻,待得將輿圖收拾完好過后,這才轉向康昌晞開口言道:
“擬份帛書,落我名姓。是要提醒火罡門主事之人莫生事端。我康家固然是良善人家、一貫秉持有好生之德、輕易不愿與人結仇結怨,但卻也不是他們可以折辱的。”
康襄宜心頭大喜,卻要強生矜色,將這喜意壓進腹中。但見得此時康大掌門再與其說話時候,語氣業已變得親近了不少:
“襄宜你多年未來,若是有暇,不妨多住幾日。過后費家天勤老祖要來過府一敘,屆時我也好引你拜見。”
“多謝老祖!”
————羆殞峰、囚室之中 與重明宗內煉丹校場紅紅火火的景象有所不同,仍被費天勤以重重手段鎖在羆殞峰的彭道人,卻不曉得前面所言的那處熱鬧,盡是因了自己而起。
便算是金丹上修,長時間地招人這般折辱,亦是件傷及根本的事情。
彭道人平日里頭不得修行、盡都靠在山墻腳下假寐度日,只有時不時發出來的一聲輕嘆,才令得看守此處的費家假丹能確定其還有命尚在。
便連他自己都言不清楚,費家人仍留其性命,偏偏殺又不殺、放又不放又是何用意。要曉得,他這等金丹巔峰修士,總有些過人之處。
勿論是剝皮拆骨用作資糧、還是施以禁制囚做丹奴,總也要比將其鎖在此處白吃靈米來得劃算。
按說修行到了彭道人這等境界,他自也無有可能未忍受過那青燈古佛,但居于此間這寂寞的日子過得久了,他卻開始殊為難得地回想起一張張滿是驚懼的面孔。
只是即便已經貴為金丹,但這些面孔他也僅是記得。
至于這些被其采來的人命資糧背后有何故事,那么便是令得彭道人此時此刻即就證得真人,怕是也難能說得清楚。
這日彭道人照舊倚在山墻上假寐,正感受著丹田之中氣息已經愈來愈弱的萬魂幡心生焦急。但只不過片刻過后,他便聽得外頭那費家假丹的腳步聲倏然一滯。
彭道人再忍住劇痛分出神識朝外探去,便就見得那位費家丹主身子已然僵硬如鐵,整個人似條原木一般遭人置在了地上。
來人彭道人卻也認得,摘星樓庶務掌門項天行這番并未持戟、更未身披大氅,而是只做了一副簡單打扮,運起身法過后只寥寥數步、即就行到了彭道人監室外頭。
“項項掌門?”
彭道人強打精神低語念道,只是開口時候,其干裂的嘴唇倏然破開來一個巨大的口子,淌出來一道黑血,令得他看上去又多了幾分慘相。
項天行只是簡單做個噤聲動作,彭道人便就會意。想來前者怎么也能算得位頂尖金丹,冒著遭費家老鳥揪住的風險,孤身來闖這處龍潭虎穴,自是不可能全無準備。
二人值此時候卻也不做閑談,但見得項天行將手一舉,一面無色玉牌散出來一陣靈紋,綻出來大片漣漪。
本來連全盛時候的彭道人看了都覺牢固十分的陣法,登時崩散。繼而其頭頂光罩的地方也跟著斷開,才只是幾息時候,這道緊緊鎖住了彭道人多年自由的陣法便就已經徹底消散。
項天行來前準備充足,只是又與彭道人發了枚丹丸,不說名單用途,卻說只要其將速速和著同時遞來的靈液一并服下,便就能化開費天勤那廝在其體內所留的那些要命禁制。
彭道人但也果決,竟是連問都不問,便就將那道真人所賜的丹丸、靈液仰頭服下。
這中間自是不能停了動作,不然真要被破關出來的費天勤于中途截到。
隨著丹丸化入筋脈之中,過不久,便就會殊為驚喜的發現其體內禁制突然間開始漸漸消融,速度竟快到了連費天勤這一主人都不曉得,也是難得。
要曉得,若說監牢中的陣法對于費家而言算不得什么緊要之處,那費天勤為了好生修行,未必會親自來看。
但彭道人體內禁制確是費天勤親自所下,是以但凡這老鳥對于前者還有半分尊重,自也不會放過任一個來此助敵的老對手。
彭道人才踏上項天行飛舟,心中都還未定,便就聽得身后有兩道破風聲倏然傳了出來,令得項天行根本不惜這法寶飛舟的教頭,登時開始了亡命催使、罔顧起這法寶的將來。
但見得其手決一變,青銅飛舟擦著一叢蘆葦掠過水面,河風裹挾著潮濕水汽拍在彭道人后頸。
他攥著法訣的右手開始發抖,船尾青銅紋飾已被爆裂的空氣摩擦出焦痕,而遠處那點鎏金光芒仍在疾速里逼近——費天勤振翅穿過重重云障,銳目里頭滿是兇色:
“項天行!你當真好膽!!”
“快快!快!!”明曉得不敵項天行發出嘶吼,他這話似是只在與自己好做打氣、言語不急落地,便就隨風破碎在天幕之中。
銅雀形船首撞碎前方不斷涌來的云氣,項天行左手緊貼船艙外壁輸送靈力,作為法寶靈舟核心的玉色法陣正沿著龜裂的紋路寸寸消退,右手翻飛間甩出七張黃符,符紙被靈力浸染的瞬間登時爆開橘色焰光,將費天勤側身射來的兩道風翼盡都擋下。
玉色法陣再發一聲脆響,項天行所用靈力卻是不減反增。這法寶固然看上去岌岌可危,速度卻真也不講道理的猛然提升起來。
這般下來,竟是令得費天勤這向來以速度見長的靈禽一時居然攆它不上,甚至便連諸般手段亦被發了狠的項天行一一化解。
彭道人在費天勤眼中還算得值錢,于是后者便也未做放棄。只是待得它又攆小半日工夫過后,前頭卻又發現在一陌生的靈力波動現出過后,便就已無了前頭那飛舟的影子。
“好生高強的遮掩手段,卻不是尋常法寶能比。”
費天勤眉頭緊鎖,這番來人未必能稱得周密,但至少做事情都過了腦子,有心算無心之下,竟還真讓人將彭道人截出來了。
不過他卻不懼,只是蹙起眉頭,想起來了費家一應安排,低聲輕嘆:“如此一來,寒鴉山諸位妖尉、妖校,又是要用什么人去勾連?!”
御使著數樣外借法寶的項天行額頭汗珠滾動不停,待得又行了半日左右過后,他才得以卸下來了手中這隱匿氣息的三階巔峰法寶,朝著彭道人低聲念道:
“道友這次出來過后,又是如何打算?!”
這時候哪里還有第二個回答?彭道人聞聲過后,當即叩首拜道:“全憑項掌門差遣!!”
項天行這時候才有暇長出口氣:“你且歇歇,過些時候,便帶我一路去寒鴉山中,尋幾位妖校好生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