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后,定州征討大營 “鐵僉事,依你看來,這一回伯爺特召令狐由舍下此處戰事赴往宣威城受問,是有何用意?”岳檁的聲音中透著一絲疲敝。
這也難怪,便算他真能力敵金丹,可卻又非真的上修。
以岳檁的本事,面對對面弘益門派出的五名同階,得一速勝,倒是不難。不過要想求一完勝,卻是妄想。
他手段是高不假,但鏖戰幾場之后,已經消耗頗多。
若不是事前有令狐由臨陣反水,生擒下來一名弘益門假丹;這位令狐掌門又攜全宗投奔到了州廷麾下,用心效力。
他岳檁縱算厲害非常,可也未必維持住云角州廷這將弘益門死死壓制的局面。
“晚輩事前倒也未想重明宗居然真有本事,能將玄月門諸修逼退回來”鐵流云輕聲一嘆。
早曉得便不與令狐蓉講斤縣那小縣尉是清靈之體的消息了!早知道在令狐由去尋仇的時候便多少攔上一攔、莫要火上澆油了!
這回倒好,重明宗的笑話未有看成,反損了自己一方一員大將!
鐵流云最初之本意,不過只是因曉得了令狐蓉處心積慮修得了佛母明妃道正法,想給盡心用命的令狐由父女一些額外的甜頭,加深下彼此間的關系罷了。
畢竟而今歸順云角州州廷的假丹也還算不得多,令狐由在鐵流云眼里頭已算值錢十分了,更莫說后者投奔過來還附有整個宗門,這便更值得拉攏了。
鐵流云心頭是存著些要與朱彤那邊別苗頭的意思,但卻真沒想現在就鼓動令狐蓉去采補風莞。
縱是要去,也得平靖了定州地方再去,屆時靠著這份出眾奪目的功績,他鐵流云又怎么會不更受南安伯器重?
費南応來了云角州這些年,明明寸功未立,卻還是靠著出自巨室門楣,擔任州司馬重任、得賞東山玉以為結丹靈物。
鐵流云自恃自己功勞不小、忠心不淺,便算東山玉不能得賞,那一枚區區下品結金丹當是能得的吧?
只要能成金丹,怕是只要三言兩語便可撤掉那小縣尉的官袍,將其下罪入獄。
令狐蓉若能耐心等那時候再動手,性質便就截然不同了。謀害一個已經下獄的罪人與私自采補一名在任入品官員相比,這在州廷眼中,能是一回事嗎?!
“這蠢笨婦人!便是她奪了佛母明妃道的正法,又非奪了那散修的氣運因果!當真利欲熏心、蠢笨如豬!
玄月門卻是缺乏底蘊,只曉得本應寺當年降下來那樁機緣珍貴非常,卻不曉得那本應寺護寺堪布在先前游歷山南道時,便就在九位明妃候選身上一一種下過一縷佛因。
這便意味著,縱是令狐蓉再怎么與此道契合,本應寺的佛因也不會再生出來一縷為其種下。亦就是說,令狐蓉便是將此法修到最為精深處,照舊也等不來明王法身蒞臨點化,澆灌雨露。
令狐老兒自以為是為自家獨女謀了一場造化,卻不曉得這已經累得她自己成了一味人人眼饞的上好補藥。她倒是舒服,死了干凈。偏留下事端來要老爺我收拾!”
鐵流云氣得在心頭怒罵起來,既氣令狐父女愚氓無知,又氣自己為何不早些與他們父女言述清楚。
“咳咳.”
正懊喪十分的鐵流云陡然耳邊便聽得岳檁咳嗽聲起,這指揮僉事方才想起來自己還未回后者先前的問話,于是當即作揖告罪,恭聲言道:
“岳前輩,這一回伯爺應是要維穩的。荊南州戰線吃緊,朱彤那頭說不得正盼著重明宗馳援!而咱們定州方向,形勢卻是大好。
便是伯爺心頭真偏向京畿舊人一方,惱怒玄月門無故生事,當也只會居中調解、高舉輕放罷了。”
岳檁聞聲過后瞇了瞇眼,咀嚼起鐵流云的話來細細思索,半晌過后,卻還是搖頭言道:“不妥,令狐由未見過伯爺真顏,這回獨自去拜,萬一冒犯了,未免不美。”
這老修說到此處轉向鐵流云淡聲言道:“近來弘益門一方力道已衰,陣前也不是離不得人。以老夫看來,鐵僉事何不與令狐由一同回去?多少也要穩妥些。”
鐵流云聽后愣了半晌,沉吟一陣,心中腹誹:“這老修莫不是要借故調我走,好為你們岳家子弟掙些功績?”
岳檁見得鐵流云久不開腔,心頭亦是不喜。
岳瀾隕在了黑履道人與儲嫣然二人聯手之下這事情,他確是知道的。
兩儀宗的高修們是驚是喜,他不曉得;但卻曉得,岳家眾修里頭,連他在內的不少人卻是十分悲慟的。
可岳瀾如今的身份到底已是與韓城岳家割席劃清的兩儀宗真修,他之身死,也算折了兩儀宗內一出眾后輩,州廷總是樂見十分的。
且勿論是康大寶還是黑履道人,南安伯對其的印象向來頗佳。
若因了這事情令得伯爺不喜,連帶岳家嫡女在伯爺后宅中受了冷落,使得韓城岳家離那一步登天的機會更遠幾分,那才是遭人笑話的買櫝還珠之舉。
是以連岳檁自己都未想過要在這時候與黑履道人發難,但鐵流云卻是罔顧前者的囑托、偏因私心誘得令狐蓉不顧體面,對重明宗轄下的入品官員做出不堪之舉,以致于事情到現在來弄得這般難看。
這番下來,岳檁又能如何不氣?
“鐵僉事?!”老修的聲音又在屋中回蕩起來。
只見鐵流云倏地回過神來,口中忙歉聲言道:“前輩所言不差,晚輩將事情盡數交代好后,便就帶令狐門主一道回宣威城去見伯爺。”
“好,鐵僉事從善如流,確是良將。”岳檁留下一段贊聲,便頭也不回地離了帳內。
而鐵流云卻是愣了半晌,才出了大帳,走進了另一處華貴帳篷,見了正在接受丹師治傷的令狐由。
后者雖是假丹,年已近三百春秋,但面容卻非如岳檁一般頗顯老態,反還是一副正青春的模樣,比之尋常俊彥,都還要秀氣三分。
只是此時令狐由面上正盛出來一副苦相,與他俊秀的面容頗為不襯。
許是出身太苦的緣故,令狐由平日里頭的吃穿用度向來豪奢。
帳中此時燃著二階上品嵐皋香,一枚只得五錢,便值得八百靈石。其所帶來的寧心靜神之效,不過只是附帶之物。
同為二階上品的慧草香亦有此效,價錢卻足少了近四倍,只是多了一股腐氣,遭人不喜罷了。
帳中火爐上的茶壺倒只是尋常物什,但其下的骨碳卻出自兩河道黃州太史家。該家自太祖立朝伊始便以制香為業,家世向來都算不得顯赫,但卻代代都有人在尚寢宮任事。
這骨碳既出自太史家,那便定是價格不菲,只這一盤便又是二三百靈石脫手。而其之功用,也不過只是為這壺靈茶中再添一股百香氣罷了。
可要買這靈碳,卻要耗費好大工夫,畢竟在左近幾州內都是鮮見。
一般而言,需得往山南道首府騰文府入萬寶商行,才能入手一些,卻也不多。
鐵流云這些年依附著云角州廷也算是發跡了,外人都言其被富貴迷了心眼,失了當年苦修養成的一身堅毅篤行。
但便是如今的鐵流云入帳之后,看了令狐由的一應用度,都禁不住嘖嘖稱奇。
只嘆這位雖是苦出身,卻端得養成了一副大家做派。
云角州內近些年遷徙來了不少的京畿人家,鐵流云也與其中大部都有交集。但若要論富貴之氣,怕也只有費家歙山堂能穩壓其一頭。
至于匡琉亭位份雖尊,又是宗室,但卻向來不喜奢侈,單論用度,有些地方也是要被令狐由比下去的。見得鐵流云入帳,那丹師曉得前者脾性,不消鐵僉事開腔說話,便就暫停了熬藥,退出帳內。
“呵,鐵僉事、鐵流云,你竟還敢來見某?!”令狐由咬緊牙關,澀聲詰問。
鐵流云未有接話,反出聲問道:“令狐掌門積威多年,怎會被一群宵小所傷?”
“呵,宵小,卻是好笑。”令狐由腦海中想起來在平戎縣那場惡戰,沉聲言道:“那黑履道人劍法之強,距離凝成劍元似都只有一步之遙了。”
“那可是諸多上修都難修成的劍元!”見得鐵流云反應淡淡,令狐由又著重強調一聲。
指揮僉事瞇了瞇眼,心中概嘆不提,只低聲喃喃:“怨不得伯爺要那般看重于他,整個山南道往上數個百年,怕都難再找出來這么一位天才。”
令狐由不曉得鐵流云心中感慨,見得后者不言,只語帶譏諷,繼而言道:
“那黑衣劍客我不曉得姓名,但劍法造詣卻是不淺,想來也是黑履道人精心調教出來的出色后人。鐵僉事,以我看來,說不得你也敵不過他。”
“那小子竟都已成長到了若此地步了嗎?”鐵流云并不疑心這是令狐由在哄他,只在腦海中浮起來當年被一個噤若寒蟬的胖大漢子護在身后的勁裝青年,若有所思。
關于蔣青,饒是鐵流云還想再多問些細節,但這一回卻輪到令狐由不答他話,只自顧自輕聲笑道:“鐵僉事,聽聞那位重明掌門,當年還是你搭橋推薦給費家做女婿的?你倒是慧眼如炬,慣會成人之美。”
“令狐掌門,何出此言?”鐵流云雙眉極不自然的抖動一剎。
“這般強橫的破妄金眸,我怕有近二百年未曾見過了。”令狐由目中閃過一絲追憶之色,提起康大掌門的語氣中難掩贊嘆之意:
“又是冰葉道基、偏還不滿百歲;其法體強橫,絕對不輸我所見的任一金丹真傳;神識強悍到可以將數以千計的二階靈蟲,操縱得如臂指使,幾無遲滯;連他那靈獸也有傳承造化,我曾在一處.
呵,張元道有此后人,足以瞑目了。”話說到此處,令狐由話風一轉,語氣中贊嘆盡除,譏諷更甚:
“而這樣的人物,你鐵僉事竟都看他不上、反還舍得拱手讓人.你這成人之美的氣度確是驚人,我又如何能不佩服?”
“令狐掌門言重了,說到底不過一善欺婦人的幸進之輩,離了岳家便是一文不名的奸佞小人,我鐵家如何敢要?又何足道惜?”鐵流云說話時候背過身去,好不讓令狐由發現端倪。
令狐由聽得嘎吱聲不絕于耳,便滿足地收了這通戲耍,而是又板起來了臉色,猝然發問:“鐵僉事,你等可議好了什么時候去救我玄月門山門。我玄月門因你之言,一朝喪了連同小女在內的四名筑基,也需得有個說法吧?”
“令狐門主,鐵某是與你父女言過斤縣有位清靈之體不假,但在事前,也已經將此人關系、利害與你家言述清楚。
你自己老來得女,約束不住令千金、以致其膽大包天,戕害了入品正官。而今做下禍事來,卻想要推脫到鐵某身上來。如此行徑,未免有些看鐵某不起吧?!”
鐵流云面對假丹,卻是正色嗆聲,未有絲毫畏懼之色。
“呵,好個巧舌如簧的糾魔司僉事,這顛倒是非的本事,倒是你這派祖宗從本朝初立時候便就傳下來了的。”令狐由冷笑一聲,繼而起身端坐、合目不言。
眼見這位假丹門主送客之意溢于言表,鐵流云卻還是沉聲言道:“令狐門主,咱們需得動身了!”
令狐由身子一震,將一雙兇目睜開,內中血氣逼人,晃得鐵流云都有了一絲懼意。只聽他冷聲言道:“好,你們議了這般久,總算舍得帶人去我解玄月門之危了吧!”
“令狐門主,這倒不急。”鐵流云目中閃過一絲不滿之色,隨后這指揮僉事便聽得了意料之中的怒喝于帳中炸響:
“鐵流云!我玄月門是在為你云角州廷披肝瀝膽!沖鋒陷陣!而今落了難了,便連山門都岌岌可危。你便將我家視作敗犬、棄若敝履不成?!”
令狐由身上剛剛用靈膏涂抹好養成的嫩肉隨著怒氣噴涌,一道崩開,其身上那件貴氣逼人的華裳被血氣浸染,更顯尊榮。
隨后只見這玄月門掌門瞪著一雙赤目,因破妄金眸所創生成的傷處上頭正傳來陣陣劇痛,迫得他站起來身子,長出口氣。
他怒目圓睜,語帶冰寒,朝著鐵流云一字一句、沉聲言道:“鐵僉事,老夫縱是傷了,怕也不見得制不住你吧?!”
鐵流云未被眼前假丹震怒之景嚇到,只淡聲道:“令狐門主,不消高語,本官聽得見。”
令狐由顯未想過鐵流云會是這副反應,愣了一瞬,還未待再開口,便聽得鐵流云語帶譏諷,戲謔言道:
“令狐門主,有些話你怕是說不得。莫讓外人聽了以為你家殺官造反上了癮,反勾來州廷大軍幫著重明宗開了你家山門。”
“你!你”令狐由怒不可遏,卻被鐵流云搶先嗆道:“你個貪生怕死、驕奢淫逸的老狗,不是敗犬、又是什么?!”
“鐵流云!!”
“本官乃大衛仙朝山南道云角州正五品下指揮僉事,你又算得個什么東西,安敢直呼我名?!”鐵流云厲聲一喝,儲物袋倏地亮起,現起來一把黑黝黝的玄色鐵尺,閃爍寒芒。
這聲音仿似黃鐘大呂,令狐由這堂堂假丹丹主,竟被鐵流云這寥寥數十個字震得只張了張口、發不出聲!
鐵流云熟視無睹,繼續言道:“你棄暗投明,本官自是忘不得你。你要尊榮、要富貴、要安享余生,這些本官都能許得你。但是,你要——聽話。”
冰涼的鐵尺在令狐由彈性十足的臉上拍得啪啪作響,令得他漲紅了臉。
便連他自己都不曉得自何時起,他那一雙血眸中的赤色都已褪去。此時他那黑白分明的雙瞳中,盡是惶恐與迷茫,映得他年輕的臉上滿是蒼老.
“我我在怕他?!!”令狐由發現了一個令人啼笑皆非的事實,心生大怖。
“你當然在怕本官。”鐵流云嗤笑一聲,目露不屑。
“二百年前舉義平蠻,身披一十八創仍要生啖蠻血的那位令狐掌門不會怕本官;一百年前連斬一十一名同儕、奪得假丹靈物的那位令狐掌門不會怕本官;
但現在,足享富貴、已歇刀兵、一門心思想靠著獨女攀附上雪域大寺佛子,繼而跟著作威作福的這位令狐掌門,當然會怕本官。”
“呼”令狐由面色大窘,滾燙的粗氣多到只口鼻根本來不及排、臉上其余四竅似都在認真幫忙。
“好生歇息,伯爺要召見你,晚間本官便與你一道出發。”鐵流云這時候看都不看令狐由了。
他打量著后者帳中懸掛著的一件件精美裝潢,頗覺好笑,繼而又是一番告誡:“你先前選的路對了,莫再行錯了。若是.”
鐵流云此處一頓,回頭望了一臉茫然的令狐由,又搖了搖頭。隨后便未再多言,邁步出去。
官靴踩地的腳步聲與這位指揮僉事的心聲在此間一道響起:“我將來一定不要似如此模樣,我結得成丹的、結得成丹的。任誰也阻不得我!誰也不能.”
——翌日傍晚 滿腹心事的令狐由與躊躇滿志的鐵流云一道登入了云角州廷大門。
二人被門子引到外院,此時一個胖大道人正獨自坐在此處等候召見。
能令得令狐由見了勃然大怒、令得鐵流云見了緊鎖眉頭的胖大道人,便將整個山南道數一數,也只有康大掌門了。
見了二人,后者臉色同樣不好。
雙方怒目而視,卻都未動作,最后還是鐵流云難按捺住,方要開口,便聽得堂內傳來了一聲厲喝。
聲如冬雷、震耳欲聾!
“滾出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