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明一聽他這口氣,精神一振連忙說道:
“科長,我還是堅持我的判斷。
“現場除了那個女發報員,至少還有一個人!
“三個國兵,有兩個人是側面中槍,這絕不是一個正在發電報的女人能干出來的。”
“嗯。
“現在的問題是,如果有這么一個人,他到底在哪?
“國兵幾個連隊可是縱橫穿插式搜索,把那片林子搜了個遍。就算有第二個人,他還能飛了不成?”高彬抬起眉頭。
“科長,我覺得…有沒有可能,他藏在樹上?”魯明小心翼翼地提出自己的猜測,“當時大家都在注意地上的痕跡,可能忽略了頭頂。”
高彬輕蔑地哼了一聲,嘴角勾起一抹譏諷的笑:
“魯明啊,你當警犬是吃素的?
“別說人藏在樹上,就是孫猴子,咱們那幾條‘哮天犬’也能把他從石頭縫里聞出來。他怎么可能憑空消失?”
魯明被噎得說不出話來,愣愣地問:“那…科長您的意思是?”
高彬將煙斗在煙灰缸里磕了磕,目光如電,直刺魯明內心:
“我的意思是,那個人根本就沒跑。”
“他很有可能,就在我們當時在場的人里面。可能是國兵,也可能是…警察。”
魯明渾身一激靈,后背冒出了一層冷汗。
他沒敢直接提周乙,而是換了一種更迂回的方式說道:
“科長,您這么一說,我倒是想起點事。
“周隊長今天是我們的人里面最先到的。我問他,他說正好去鄉下給顧秋妍買土雞蛋補身子,離得近,所以來得早。”
他咽了口唾沫,繼續道:“另外,我覺得周隊長今天有點不對勁。
“他平時抽煙,用的都是右手。
“可今天他卻一直用左手拿著煙。這個習慣…太不尋常了。”
高彬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手指無意識地在煙斗上摩挲著。
魯明見狀,膽子更大了些,拋出了最關鍵的問題。
“還有,顧秋妍到底在哪?
“一起出來買雞蛋,不應該一起回去嗎?”
他問。
“也有可能,周乙先返回城邊或者半道把顧秋妍放下了,又或者顧秋妍有自己回去的法子,村里在城頭跑黃包車的可不少。
“不能想的太絕對。”
周乙剛剛經歷了他的重重“考核”,高彬不想太過武斷。
“科長,要不…我們現在就去周乙家看看?是真是假,一看便知!”魯明提議。
高彬沉默了。
他想到了還在周乙家里的侄子,洪智有。
如果現在帶人沖過去,撞破了什么,把他那個寶貝侄子牽扯進來,事情就不好辦了。
他擺了擺手,語氣恢復了平淡。
“不用了。”
“一個女人,如果她就是那個發報員,從那么高的懸崖掉下去,現在就是九死一生。我們急著去,反而顯得我們沉不住氣。”
他頓了頓,給出了最后的決定:
“明天中午,我們一起去周隊長家‘探望’一下。
“到時候,一切就都清楚了。”
“是,科長英明!”魯明雖然有些不甘,但也只能領命。
待魯明一走,辦公室的門被關上,高彬臉上最后一絲笑意也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肅殺。
他拿起電話,撥了一個號碼。
電話很快接通。
“我是高彬。”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查查通往老駝山西路口布防的警署,把他們今天的值勤記錄、換崗時間都摸清楚了!我要知道,今天有誰,哪怕是離開過崗位一分鐘!
“另外叫梁署長來我辦公室一趟。”
“高科長!”
高彬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敲響,隨即,一個穿著警署制服、身形微胖的中年男人探頭探腦地走了進來。
來人是道外警署的梁署長。
他那張本就圓潤的臉上堆滿了謙卑而又畏懼的笑容:“科長,您找我?”
“老梁,坐,今天你當值吧。”高彬的聲音很平淡,聽不出喜怒。
“是,是,科長,卑職今天全天都在路口崗亭蹲點。”梁署長額頭上開始冒汗,警服的領子勒得他有些喘不過氣。
“道外路口,今天有什么異常情況嗎?”高彬問道。
“報告科長,沒有!絕對沒有異常!”梁署長斬釘截鐵地回答,聲音卻因為緊張而拔高了半度,“卑職敢用腦袋擔保,今天連個隨地大小便的都沒抓著,一切…一切太平!”
高彬的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弧度,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擊著,不緊不慢,富有節奏。
每一下,都讓梁署長的身體跟著一顫。
“真的…沒有嗎?”高彬的聲音壓低了,帶著一絲玩味的拖腔,“梁署長,好好想想,別讓我幫你回憶。”
“科長!
“我想起來了,周隊長今天出城了,對,她太太坐在副駕駛,她們一同出城了!”梁署長很機靈的回答。
“哦?”高彬的眉毛輕輕一揚,“說下去。”
“周隊長說…說是去鄉下給太太買點土雞蛋和山貨補身子,這個是登記過的。”梁署長哆哆嗦嗦地解釋。
“這個我知道。”高彬打斷了他,身體微微前傾,光線照亮了他一半的臉,那眼神銳利得像是能洞穿人心:
“我想知道的是,顧秋妍…回來了嗎?”
梁署長渾身一僵,支吾道:“值勤的警員說只看到周隊長和洪股長同乘一輛車回來的,沒看到他太太。”
高彬靠回椅背,整個人再次隱入陰影之中,辦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梁署長感覺自己可能攤上大事了。
許久,高彬才揮了揮手,語氣恢復了平淡:“行了,你走吧。”
梁署長如蒙大赦,恭敬的退了出去。
門關上后,高彬獨自坐在黑暗中,點燃了煙斗深吸了一口。
顧秋妍沒回來…
這與魯明的猜測不謀而合。
難道掉下懸崖的那個女人,真的就是顧秋妍?
要不也太巧合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戶邊,眺望已經被夜幕籠罩的穹頂。
如果周乙和顧秋妍真是發電報的男女,洪智有跟他走的這么近,再加上賴文賓透露的抗聯假傳染一事。
自己這個侄子問題就大了。
周乙家的二樓客廳,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酒精和血腥味。
傷口止血包扎好后,周乙靠在沙發上,點燃了一支煙,整個人看起來松弛了許多。
“你去鄉下買雞蛋、土貨的事,沒問題吧?”洪智有收拾好急救箱放了回去,又把換下的材料、、紗布用東西裝好,方便待會帶走。
“放心。”周乙吐出一口煙圈。
“我們在發報之前,確實去了一戶相熟的農家。東西都買好了,就在后備箱里,晚點我會取回來。
“這條線經得起查。”
他淡淡道。
“那個仆人劉媽,是個麻煩。”洪智有皺了皺眉頭。
“除非顧秋妍今晚能回來,否則這個謊根本圓不了。”周乙的眼神黯淡了下去,聲音里透著一絲疲憊,“但現在除掉劉媽,只會讓我立刻暴露。一個除了買菜幾乎不出門的老媽子突然失蹤,你叔叔那只老狐貍第一個就會懷疑到我頭上。”
“現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如果顧秋妍真的…真的回不來了,我要么被捕,要么想辦法離開哈爾濱。
“殺一個無辜的劉媽,沒有任何意義。”
他苦笑了一聲道。
“我得走了,早點去搜救或許還有希望。”洪智有站起身。
“有什么事,隨時往我家里打電話。”
他快步下樓,離開了周家。
夜色深沉,洪智有驅車在空曠的街道上疾馳,來到福泰皮貨店。
他用一種特殊的節奏敲了敲門。
片刻后,門從里面打開,穿著長衫、戴著瓜皮帽,看起來精明又市儈的吳敬中探頭四下看了一眼,把他拉了進去。
“我的祖宗,你這來的也太勤了,嫌我命長是吧?”吳敬中關好門沒好氣地說道。
“看您說的,我來找你那肯定是有好事。”洪智有坐了下來。
“少來這套。”吳敬中白了他一眼,“說吧,什么事?”
“斯大林那事,消息遞出去了嗎?”洪智有臉色一正。
提到正事,吳敬中也收起了那副懶散模樣。
“你當我們是吃干飯的?
“你上次給的那些通訊班資料,可是幫了大忙。
“我讓手下人把警察廳那些電波監控車的路線和時間都給摸透了!”
他站起身,走到一張哈爾濱地圖前,指指點點。
“你看,它們的監控是有規律的,像一張移動的破網。
“從果戈里大街到中央大街,它們交叉巡邏需要七分半鐘。
“只要咱們在這七分半鐘內找到交叉點的監控盲區,就能安然無恙地把電報發出去。”
吳敬中轉過身,神色頗是自傲。
“情報已經通過加密電臺,上報給戴老板了。
“中蘇情報所那邊,估計也已經收到了消息,正在進行緊急甄別。
“這可是天大的功勞!”
吳敬中笑道。
“您真是神機妙算,運籌帷幄啊!”洪智有立刻送上馬屁。
“行了,馬屁都快被你拍腫了。”吳敬中很是受用,嘴上卻不饒人,“有事快說,有屁快放!”
洪智有嘿嘿一笑,從懷里掏出一張草草畫就的地圖,鋪在桌上。
“還得辛苦您老人家一趟。
“這是老駝山的狼頭崖。
“我一個朋友掉下了懸崖,晚上日本人、國兵、警察都歇著了,你讓人抓緊去找一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如果是尸體,就近毀了,尤其是臉!”
洪智有說道。
吳敬中的臉瞬間拉了下來,像個苦瓜不悅道:
“你小子是不是跟我有仇?這大晚上的去狼頭崖?那不是白給嗎,山里可是零下二三十度,這么遠走一趟凍都能凍死。”
“哪能啊!”洪智有連忙陪著笑臉。
“您老就沒有辦不成的事,放心,事成之后,十根!十根金條奉上!”
他替周乙開出了價,反正這家伙有錢。
吳敬中的眼睛立刻亮了,臉上的怒氣瞬間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財迷心竅的笑容。
他一把搶過地圖,仔細端詳起來:“狼頭崖的事我也聽說過,你這朋友成分有問題啊,行吧,看在國共合作一家人的份上,我試試看。”
“對了,你那個金礦和女土匪的事,怎么樣了?”吳敬中又問。
“都搞定了。
“那烈馬已經被我馴服了。
“等我從津海回來,就帶人上山,把那個占著金礦的關威龍給辦了!”
凌晨一點多,哈爾濱的夜寂靜得能聽到雪花飄落的聲音。
一輛黃包車在距離周乙家宅隔著一條街的巷口停了下來。
拉車的是個精瘦的漢子,正是吳敬中的手下肖國華。
他警惕地看了一眼對街,對面二樓還亮著燈。
這個時間點,尋常人家早就睡死了。
很明顯,那是高彬的眼線。
“還能走嗎?”肖國華扶著渾身狼狽、滿臉淤青的顧秋妍悄然拐入角落。
“沒問題,有人監控,恐怕只能從后門進去了。”
兩人繞到了周乙家宅子的后院。
肖國華蹲下身,墊著虛弱不堪的顧秋妍,后者艱難的爬上了墻頭。
黑影一閃,周乙早已等在后院。
他一把接住搖搖欲墜的顧秋妍,兩人迅速進了屋。
樓下劉媽睡得很沉,絲毫沒有察覺。
一回到二樓臥室,門剛關上,顧秋妍再也撐不住,撲進周乙懷里,壓抑了一整天的恐懼、委屈和后怕,在這一刻化作了低聲的抽泣。
周乙像大哥一樣輕輕拍打著她的后背,懸著的心,終于落回了原處。
兩人享受著這劫后余生的片刻溫暖。
“怎么逃出來的?”周乙沉聲問道。
“我掉下去的時候,被一棵橫生的松樹掛住了,只是摔傷了腿。
“后來…我在山里找到了一個以前獵人跑山時留下來的避風山洞。
“里面竟然還有些干糧和柴火。”
顧秋妍的聲音還帶著哭腔,“我就在里面躲了一天,天黑透了才敢出來,正好遇到了來找我的人。”
周乙暗自慶幸,這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說。
他扶著顧秋妍坐下,神色恢復了冷靜和凝重。
“秋妍,聽我說。明天高彬肯定會來‘探望’。
“我們必須對好口供。
“就說…就說你回城后,被朋友拉去她家玩,玩的很晚才回來。
“因為受了風寒,所以明天起不來床,只能在臥室里躺著。
“到時候他來了,你就在臥室里應一聲就行,不要露面。”
他細細叮囑。
“知道了。”顧秋妍用力點了點頭。
“還有。”周乙看著她臉上的傷,眼中閃過一絲決絕,“你臉上的傷,不能說是摔的。高彬會起疑。”
他深吸一口氣,說道:“我們現在就吵一架。”
“什么?”顧秋妍愣住了。
“大聲吵。”周乙的語氣不容置疑。
“我罵你,嫌你貪玩,有了身孕還跑出去跟朋友喝酒鬼混到半夜不回家,說外邊因為你已經有了很多風言風語。
“然后,你再砸點東西,杯子,花瓶,什么都行。
“動靜要大,最好能驚醒劉媽。
“這樣一來,明天高彬看到你臉上的傷,我就可以解釋是一時氣急,動了你。
“一個家庭糾紛,遠比一個失蹤的特工嫌疑人,更能讓他打消疑慮。”
顧秋妍看著周乙,瞬間明白了他的用意。
在敵人面前,他們不僅要扮演夫妻,還要扮演一對會吵架、會動手、充滿了市井煙火氣的俗人夫妻。
想到這,她換上高檔衣服,簡單補了下妝,提高嗓門跟周乙吵了起來。
直到劉媽上來勸架,兩人才分開。
翌日,周乙來到警察廳,在樓道里跟洪智有簡單交換了一個眼神,他徑直去了辦公室。
果然。
剛坐下沒多久,魯明就走了進來抬手在他的手臂上拍了拍:“老周,科長讓你過去一趟。”
“那個女人有消息了?”周乙作出疼痛的樣子,皺了皺眉道。
“誰知道呢。”魯明笑了笑,走了出去。
到了高彬辦公室。
高彬給他遞了一支煙,周乙右手接了過來,點上抽了起來。
“我一直以為你是左撇子,現在看來周隊長是左右開弓啊。”高彬似笑非笑道。
“不瞞高科長,肩周炎患了,胳膊一抬就疼的厲害!”周乙道。
“是這樣的,我估計今天上午狼頭崖的追捕就會有消息,不管是死是活,咱們特務科多少也能沾點功。
“這個劉魁啊。
“他成天跟我說,你們家的餃子好吃。
“我尋思著,你回到哈爾濱這么久了,我這個做科長的還不曾上門拜訪過。
“擇日不如撞日,我看要不今天中午就去你家吃頓餃子。
“就當是慶功、拜訪一鍋出了。”
高彬笑道。
“高科長能登門,是我和秋妍的福氣,只是秋妍有身孕在身,怕是不方便招待…”周乙笑了笑,委婉的拒絕。
“哎,咱廳里都是男人。
“這年頭生女兒那就是賠錢貨,沾沾人氣,你們家生下來肯定得是個帶把的。
“這樣,你現在給家里打個電話,問問你太太的意思。”
高彬疑心一起,那定然是要打破砂鍋問到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