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晚食,獄卒又送來熱水燙腳。
除了不能離開牢房,日子倒也過得愜意。
當然,前提是得有一個宰相孫子做獄友。
王鎮惡是個話嘮,全然不似初見時那般高冷。
閑侃之中,這小子說了許多自己的事,一點不拿梁廣當作外人。
前宰相王猛生有四子一女,王鎮惡父親王休排行第三,出任河東太守,如今遠在安邑(山西鹽湖)。
王鎮惡生于五月初五,按時下習俗,這一節日是百姓防病防疫、驅除鬼魅的日子。
傳聞這一日出生的嬰孩,會攜帶諸多陰邪之氣,“男害父”、“女害母”,對至親宗族不利。
故而民間有“不舉五月子”的說法。
按照王鎮惡自己的解釋,他一出生就差點被父母送給遠方族親,是祖父王猛做主將他留下,并且取名鎮惡。
“......父母宗親懼我為邪祟,是翁父憐我年幼,親自帶在身邊撫養......
可惜翁父年邁患病,沒過兩年便故去了......”
王鎮惡盤腿坐在木榻上,言及祖父不禁紅了眼圈,用力吸了吸鼻子。
梁廣慨嘆一聲:“恨不能得見武侯風采,當為平生憾事!”
王猛少時隱居華山,高祖苻健駕崩,獨眼鬼王、一代狂魔苻生即位,荼毒宗室大臣,惹來天怒人怨。
苻堅在呂婆樓舉薦下,親至華山拜訪王猛,二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
王猛出山追隨明主,協助苻堅發動“云龍門之變”,廢苻生自立,方才有今日大秦之一統江北。
苻堅將自己和王猛,比作昭烈帝得遇武鄉侯。
王猛病逝,苻堅大悲,追謚為清河武侯。
梁廣穿越以來,聽到最多的談論便是王猛,對其生平事跡早已是耳熟能詳,心中也油然生出敬仰之情。
王鎮惡身為后輩子孫,幼時又受到王猛親自撫育,對祖父的感情必定更加深刻濃烈。
“......我記事早,翁父晚年之言猶在耳邊。
翁父常說,鮮卑西羌,才是我大秦仇敵,一時臣服只為自保,他日必成大患!
若不及早剪除,必定貽誤社稷!
翁父之言不敢忘!
故而我得知此次計劃,就瞞著家里潛入單于臺......”
王鎮惡斜靠著墻壁喃喃道。
梁廣心中一動,急忙問道:“你從何處得知?”
“我......”
王鎮惡張嘴,卻不知該從哪里說起。
“我竟想不起來,從哪里聽到此消息......”
王鎮惡一臉迷惘。
梁廣突然意識到,事情不簡單!
根據韋洵解釋,這次事件是由“上邊”主導,糾集各大氐族權貴,由各宗族子弟借應募羽林郎之機,刺殺慕容寶!
取慕容寶性命當然不是目的,真正目標是其父慕容垂!
當年慕容垂攜一家老小西奔長安,王猛、苻融一干權貴大臣極力反對。
天王苻堅力排眾議接納慕容垂,又在滅燕之后,將慕容氏并同四萬余戶鮮卑人遷入關中。
氐族權貴和朝中重臣,皆視鮮卑人為肘腋之患!
如果能利用慕容寶之死,激起慕容垂和鮮卑人作亂,然后順勢將其一舉殲滅,或許才是“上邊”和各大氐人權貴的真正目的!
按理說,此次計劃嚴格保密,只有寥寥幾家氐人權貴才知曉。
王鎮惡又是從哪里得來的消息?
“你再仔細想想,何時獲知單于臺會發生械斗案?”
梁廣看著王鎮惡說道。
王鎮惡眉頭擰在一起,皺著臉仔細回想:
“......那日,姐夫邀我至中山公苻詵府中飲宴,席間有個叫......叫尹緯的士人,見識廣博,說話有趣,我與他談得頗為盡興.....
記得他無意間談及此次招募羽林郎之事......”
梁廣道:“你再好好想想,這尹緯都說了些什么?”
王鎮惡不停撓頭:“那日貪杯飲了不少,當真有些記不清了!
只記得,尹緯先是提議,到了招募之日,一同入單于臺觀摩。
后他又突然提出作罷,語焉不詳,頗為神秘!
我再三追問,他才透露,說是幾位主持國政的公卿,并不希望鮮卑人染指宮禁宿衛大權......
之后我便對此事上了心。
二伯王皮交友廣闊,時常入單于臺,與幾位大當戶飲宴。
我纏著他去過幾次,偷聽到他們談話,隱隱察覺單于臺要生亂,便想著潛入其中一探究竟......”
梁廣有些坐不住,起身踱了幾步:“照此說,你是聽了士人尹緯之言,才覺察招募羽林郎一事,或許會生變?”
王鎮惡點點頭。
“那尹緯一介白身,為何能夠進入中山公苻詵府中?”梁廣又追問道。
“他是太子食客令、揚武校尉姚興身邊門客,那日,姚興將他引薦給中山公......”
王鎮惡說話聲戛然而止!
他睜大眼,目光閃爍,似乎意識到什么!
“姚興!”
梁廣驚愕,便是今日率領羌人子弟突然半道殺出的那人!
羌酋姚氏嫡系子弟!
姚興門客尹緯,提早向王鎮惡透露械斗隱秘。
而姚興本人,今日更是親自現身,關鍵時刻救下慕容寶!
事情,不應該如此巧合!
王鎮惡咽咽唾沫:“難道姚興故意指使尹緯向我泄露機密,引我入局?!
可他為何要故意攪亂,救下慕容寶?”
梁廣面色凝重,“或許,以姚氏為首的西羌權貴,并不希望看到慕容氏和鮮卑人遭到誅滅!
在姚氏看來,就算要對付慕容鮮卑,也不是現在!”
王鎮惡瞪大眼,似懂非懂。
如果實情真如梁廣推測,倒也不難理解。
苻秦是氐、羌軍事貴族為主,漢人士族、其他少數族為輔的聯合政權。
氐人實力最強,自然占據主導地位。
鮮卑人西遷,慕容氏納入秦國統治階層,取得一部分權力地位。
秦國擴大統治范圍,實力進一步增強。
可內部權力結構也處于極其微妙的平衡狀態。
對西羌貴族而言,慕容氏的存在,削弱的是氐人權勢,反而有利于穩固他們在秦國內部的地位。
一旦慕容鮮卑滅亡,氐人在關中一家獨大,西羌永無出頭之日。
從這方面說,羌人樂于見到鮮卑人遷入關中。
某種層面上,兩族可以共抗苻秦勢力。
引誘王鎮惡入局,或許只是姚氏、姚興單純的報復行為。
畢竟王猛生前對西羌貴族頗多打壓,姚氏完全有理由記恨王家。
姚興率羌人子弟橫插一腳,名為勸和,實則是保慕容寶一條命。
繡衣使蘇膺出面收拾殘局,說不定也是姚氏所為。
梁廣深吸口氣,這起械斗案背后隱情,絕對比表面看上去復雜得多!
看似周密的計劃,其實早已泄露。
也不知“上邊”對此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