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羽搖頭道:“雖然我如今和竇耕煙成了朋友,當稱竇逸琳一聲‘老伯’,可我依舊要實話實說——他的氣,略顯猥瑣鄙陋,不配稱為浩然正大。”
黑妹勃然大怒,“好你個羽鳳仙,竟然又變著法兒辱罵我!為了罵我,甚至連朋友的家長也一起羞辱。”
小羽奇道:“因為坦誠,因為不愿虛言應付你,我甚至沒替朋友家長遮丑,你不感激我的真誠,反而說我罵你,這是什么道理?”
黑妹道:“你剛說能察覺我身上的浩然正氣,是因為你見過竇逸琳。
豈不是在說我的浩然正氣和他的很相似?
結果你轉頭又說他的浩然之氣不配稱為浩然之氣,甚至顯得猥瑣鄙陋。
這不是在拐彎抹角說我的浩然正氣猥瑣鄙陋?”
小羽有些無語,“你太高看自己了,竇逸琳的浩然之氣,略顯鄙陋是沒錯,但與你相比,你如同螢火之光,他則是天上明月。
不過你的氣略顯稚嫩,卻未必不是好事,至少比他的純粹些。”
黑妹既是懷疑又是驚奇,問道:“為何他如明月,卻略顯鄙陋?”
小羽反問道:“浩然正氣是什么氣?”
黑妹道:“是讀儒家典籍,從先賢那兒繼承的人間正義之氣。”
小羽驚訝道:“你該不會是個沒有傳承的野路子吧?”
文芷若黑臉微紅,爭辯道:“我讀的圣賢書,哪本不是儒道真傳?
我儒家以孔孟為師,以諸多先賢為友,不存在野路子之說。”
——這黑妹竟真是個野路子!
小羽先是驚疑她的天賦,又慢慢感到釋然。
大概這個黑妹所說的“以先賢為師”,才是儒家正道。
用仙武秘籍來修煉浩然正氣,反而有點邪道。
在讀書尋理的過程中,自然而然誕生的浩然之氣,才是真正的儒道之氣。
不過,努力不敵神通,哪怕思想境界再高,如果不能用仙武秘籍將思想境界轉化為儒道神通,依舊只是個凡人。
很多時候,凡人聲嘶力竭吶喊出來的“道與理”,遠不如一柄殺人如麻的利劍來得有效。
“利劍”可以不拔出來,但不能沒有。
“或許你說得對,但養出浩然氣是一回事,如何使用、保養、壯大‘正氣’,又是另一種道理。
竇逸琳和西魯孔家關系很好,他的浩然正氣應該是最正宗的練法。
但他讀了萬卷書,卻沒把握住浩然正氣的本質。
包括你在內,你也只得其皮,未得其骨。”
黑妹這次沒激動大怒。
她正色道:“如果你說的有道理,你就是我的老師。
如果你妄圖用巧言詭辯賣弄自己的小聰明,我會深深鄙視你。”
小羽笑道:“浩然正氣的本質其實十分簡單,八個字,正義道德、知行合一!
‘正義道德’是宗旨,‘知行合一’是方法,也可以說是‘練法’。
真要和你、和竇逸琳辯論儒家學說,你們能把我說得面紅耳赤、無地自容。
可光說不練沒任何意義。
我認為竇逸琳的浩然之氣略顯猥瑣鄙陋,有三個原因。
首先,他沒有信義。
為了破三千火鴉陣,他用大義凜然之言辭,述說八仙刺殺烈陽侯的正義性,又態度真誠地勸說西方將士不要助紂為劣。
咱不評價大秦與西方諸國誰對誰錯,只說這件事本身。
軍陣之道在于‘袍澤同心同命’的信念。
士兵對主將、對軍隊的信念動搖了,軍陣也要土崩瓦解。
能夠被竇逸琳以‘國家大義’、‘國君恩情’說得信念動搖 之軍士,皆有幾分真正的愛國忠君之心。
嘿嘿,偏偏竇逸琳要殺的就是這類人,對他的忠義之說無動于衷者,反而受三千火鴉陣保護,不會被八卦天刀陣殺死。
嘴巴上宣講大義,手上刀子專捅信義之人。
哪怕他有苦衷,自身力量不足,殺烈陽侯必須用計。
可你能說他是個有‘信義’、講‘仁義’的真君子嗎?”
黑妹默然無語。
小羽又道:“其次,竇逸琳缺少大智慧。刺殺烈陽侯的關鍵時刻,竟允許核心隊友孔瓚擅離職守,僅僅只為了一粒易骨丹 不是我自夸,我送段老叔的都城隍神位,至少能換好幾粒易骨丹,這我知道。
我沒換,是因為我明白有些東西金銀、寶藥換不來。
竇逸琳讀的書比我多,這么簡單的道理他肯定明白,但他沒做到。”
黑妹依舊無言反駁,抬頭瞥向小羽的目光,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像是崇敬,又像是疑惑與迷茫。
“最后,竇逸琳缺少大勇氣、大毅力,對浩然之氣信念不足。”
小羽嘆了口氣,“當日在飛仙渡,見他既是畫符成龍又是灑豆成兵,威風凜凜,不可一世,我還羨慕他的神通和妙法。
現在我只感到荒謬。
他養了一身渾厚無比的浩然正氣,竟全部拿去喂養左道異術了。
哪怕他手持鐵劍,將全身信念和心血凝聚為一柄‘浩然劍’,然后如同雞卵擊石,在三千火鴉陣上撞得粉身碎骨,我也會敬佩他一聲‘大丈夫’。”
小羽倒不是嫌棄撒豆成兵、畫符請神的秘術low比。
現在的她,沒資格嫌這嫌那。
但左道之士使用左道異術,很正常。
竇逸琳一個儒家大賢,把浩然正氣練到人仙境界,竟然也使用左道異術.
小羽相信竇逸琳必然掌握儒家秘傳。
關鍵時刻他寧愿相信左道秘術,也不相信正義與道德真的擁有至高偉力,難道不是信念出了問題?
儒家圣人對浩然之氣的定義,就是以道德和正義的思想行為,牽引一種可以填滿天地、改變世界的浩大剛強力量。
芍藥瞥了眼黑妹,見她神色恍惚,就道:“你真的和竇耕煙是朋友?”
小羽道:“就事論事罷了,竇逸琳的優秀,我不否認,論及缺點也不避諱。
若在公眾場合,談論些無關緊要的面子話,我肯定會使勁替竇耕煙吹捧亡父。”
芍藥有些無語。
黑妹沉吟道:“羽鳳仙,你雖是個沙蠻,卻很有學儒的天賦,要不要跟我學凝聚浩然正氣的法門?”
——你個野路子,還想教我這位“仙儒嫡系傳人”?
小羽笑著點頭,“那就多謝文宗師了。”
她有“浩然正氣”的口訣是沒錯,但練法上竇耕煙讓她多讀書。
以文芷若的天賦和經驗,說不得真能幫她養出第一口浩然之氣。
養出第一口浩然之前后,再修煉竇逸琳的心法口訣,事半功倍。
那時她就是“道儒雙修”了。
道家煉氣,儒道養神,似乎很不錯。
之后兩天,除了教授儒家學問,黑妹果然開始傳授小羽凝聚浩然正氣的心得。
浩然正氣的練法,小羽能觸類旁通,反而容易理解。
黑妹講的儒家學問,卻是讓她非常頭痛。
黑妹并非針對某本典籍、某句經典泛泛而談。
如果她像“百家講壇”那樣講故事,小羽一定聽得津津有味,還收獲頗豐.黑妹是真有水平。
可黑妹不搞“百家講壇”。
她像個準備畢業論文的博士生,
針對某一課題深入地研究、探討。
太專業了。
沒有一定知識積累,壓根聽不懂。
即便是飽學之士,也聽得十分吃力。
面對小羽想聽“百家講壇”的請求,黑妹半是嘲諷半是感慨地說:“如果我真按照你說的講,西蜀的讀書人別說捧著我、敬著我,早把我當成欺世盜名之輩打出門了。”
這的確是實話。
小羽原本是一張白紙,目前學儒,是一個從無到有的過程。
相當于在平地上鋪一層沙,不用太深,但要寬廣,要將地面覆蓋。
蜀國的讀書人不缺廣度,反而要找準某一塊地面,使勁往下鑿,誰鑿的更深,誰就是大儒、是宗師。
比如第一天黑妹論述“周易之禮”的發展。
第二天,黑妹又以《毛詩》為例,講解“識字辨音”。
單純一個“敦”字,她竟然講了十七種讀音!
小羽聽得頭都要裂開了,而且深切認為“敦”的幾種讀音,就和“茴香豆”的“茴”字有幾種寫法一樣,完全沒意義。
黑妹卻正色道:“讀書的第一大難點,莫過于識字,識字之難莫過于辯音。
若音不辨,則義不明。比如《毛詩》中的‘敦’.”
她黑嘴巴、黑牙齒,巴拉巴拉說了一大通。
什么灰韻音中念作“堆”、元韻音中念作“豚”、寒韻音中讀“團”、蕭韻音念“雕”、軫韻音中讀作“準”、阮韻音為“遁”、隊韻音中為“對”、愿韻音中為“頓”.
黑妹不是孔乙己。
她直接給出每種讀音所在《毛詩》的句子。
像是“毛詩”中“敦彼獨宿”、“敦彼行葦”、“敦弓既堅”.
如果都當成“敦”來讀,不僅失去了韻律,意思也完全錯了。
小羽恁是以“看不起茴香豆幾種寫法”的小白之身,被她硬生生說服了。
五體投地、無法反駁的服氣。
她想犟嘴都沒法子犟。
因為按照黑妹的音來讀,《毛詩》的確抑揚頓挫、悠揚婉轉。
無論讀詩,還是旁人聽詩,都成了一種最高端的享受。
《毛詩》就是詩經。
每個中國人都說詩經好,可沒幾個中國人每天都聽詩經、讀詩經。
真讀起來、聽起來,還感覺很奇怪、非常拗口,不如李白杜甫的詩朗朗上口。
而黑妹、芍藥等‘古人’很喜歡讀《毛詩》。
就像現代人喜歡哼歌,發自內心地喜歡,越讀越有味道、時間越久越愛讀。
不是詩經的問題,也不是古今之人改了習性,是現代人壓根讀錯了音、解錯了義。
黑妹道:“常言道,三里不同調,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
《毛詩》可不是某地某一個人著作。
它是上邦文化之瑰寶,單單一個‘敦’字,在山之陽是一種讀音,去了山之陰又是另一種讀法。
音不同,字義也有了區別。
你用山之陽的‘敦’,去解山之陰文學大家寫的詩,怎么可能理解詩中真意?
故而我才說,讀書要先識字,識字要先辯音。”
“幸好大秦人皇一統天下,書同文、車同軌、行同倫,大大降低了認字讀書的難度,不然天下多少人要當文盲了。”小羽感慨道。
話雖這么說,她還是十分認真地跟著黑妹學習辯音識字。
不僅是為了更好地讀《詩經》.短短幾天時間,小羽也喜歡上了讀詩、聽詩。
遠比前世聽歌有味道多了,還是越熟悉越醇香的書香味。
讀了幾天《毛詩》,連浩然之氣也有點蠢蠢欲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