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紫璧才將房門拉開,便與一個道士撞了個滿懷。
“代掌教,有一個人,在敲我們山門的金鐘。”
道士正了正衣冠后,對趙紫璧著急忙慌的說道。
“敲鐘之人是誰?”趙紫璧問道。
“不認識。”
道士老實的說道:“只知道那人的手段當真是厲害,只用一根枯枝,就將那金鐘敲得極其洪亮。”
“怕是個不速之客。”
趙紫璧走到了廊橋上。
遁甲山中,那幾個有資格接任掌教的弟子,都住在玉山峰上,為遁甲山地勢最高之處。
他們的寢房,連著廊橋,能將山下的景象,一覽無余。
趙紫璧極目眺望,便瞧見山門的金鐘前,站著一個枯槁身影的人,氣質像個書生。
“我們遁甲山,對這個書生不熟,但這個書生,對我們倒是挺熟的。”
遁甲山的金鐘,有諸多的“鐘令”,按照敲鐘的次數、長短、力度,可以傳達出許多的命令來。
像這書生此時敲的鐘,便是“連山鐘令”,每隔半秒就要敲擊一次,而且每次敲擊的力度,也大差不差。
要是將鐘聲,整體的聆聽下來,便像是一連串的急促催逼。
連山鐘令,便是召喚所有弟子,于山門前集合的鐘聲。
能敲出這等鐘令來,足以說明,那書生極懂遁甲山的儀規。
趙紫璧也不敢耽誤,和那道士弟子一起,下了山去,一路上,不少的弟子,也急促著腳步,往山門處趕去。
等到趙紫璧抵達了山門前時,遁甲山七七八八的弟子,已經匯集,
他們大多數人,都摸不著頭腦,搞不懂,為什么在半夜三更,會有連山鐘令響起。
趙紫璧背著雙手,朝著年輕的書生問道:“敢問這位讀書人,深夜敲鐘,所為何事?”
“讀書人?我不是讀書人,在我心中,讀書人這個名頭太大了,既要滿腹經綸,又要有匡扶天地之才,胸中還要藏住萬千激雷,
我走了江湖多年,能被我稱為讀書人的,怕是只有明江府里的那位大先生周玄。”
“你是周玄的朋友?”
趙紫璧還以為是周玄的朋友,深夜來找麻煩了。
他心里是清楚的,昨日夜里,遁甲山的趙龍虎、趙羅生、趙幽庭,再加上二、三十個遁甲山的好手、六位太上,深夜開拔,去明江府捉拿周玄。
太上、師兄們還沒有返程,結果這位周玄的朋友打上了山門。
“我的確是周玄的朋友,不過——我還有另外一重身份,我叫屠夫,我今日來,是討債的。”
屠夫見這龍虎山的弟子,都差不多到齊了,當即便亮出了柄明晃晃的殺豬刀。
“你是屠夫?”
趙紫璧倒沒有慌神,
不慌的理由有二,
第一,遁甲山的老祖看似都離開了山門,山門顯得有些中空,但實際上,那六個老祖里,有兩個老祖,掌握了空間法則,而且境地不低,
他們在得到“屠夫拜山”的密信之后,便會第一時間趕回山門,由不得屠夫造次。
第二,趙紫璧,壓根就不知道當年無問之劫的內幕——在趙青霄沒死之前,他趙紫璧,壓根就不得前任掌教的歡心,哪有什么繼承道統的資格?
也正因為如此,遁甲門那些見不得人的事情,掌教、老祖是不會對他言說的。
他不知道內幕,便不知道屠夫與山門的血海深仇,自然也不帶害怕的。
不知者不怕,
屠夫說要來討債,他還真以為對面是來討債的!
“我手里的刀,便證明我就是屠夫。”
屠夫的刀橫在了身前,
趙紫璧不慌不忙的說道:“我們遁甲山,欠了你許多銀兩?”
“不欠。”
“那是欠你宅子?又或者寶貝、法器?”
趙紫璧說道:“這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前輩是個高人,想來這筆債不小,不過,不管多大的債,我們遁甲門這泱泱名門,該還的,還是要還。”
“說得體面,你們遁甲門,欠我們無問山十八個刀客的命,算上這些刀客的家眷,一共是一百三十四條人命。”
屠夫正色著說道。
趙紫璧卻聽得一頭霧水,說道:“前輩怕是說笑了,我們遁甲門是什么宗庭?玄門正宗,根正苗紅,而且都是出家人,向來是得饒人處且饒人,一百三十多條人命…我們可欠不下啊?”
他說歸說,心里卻有些著急,
雖說這趙紫璧不受前任掌教看中,既不知“無問之劫”,也不知“趙青霄入明江,與祆火教同流合污”的事情,但是,他對于遁甲門私下里做的那些“爛勾當”,卻還是知曉的,
遁甲門的弟子,在京程府一帶,大興土木,圈地、開煙館、賭場,來錢的歪門路可沒少做,
“別是弟子做那些灰色勾當的時候,得罪到了屠夫?不對不對,那些弟子都是些三腳貓,怎么惹得到這尊狠人?”
趙紫璧的心里,閃過了諸多念頭,但等念頭流轉結束,他卻只有一個動作,右手在背后,憑空畫了一個龜甲的圖案,
他要給六位太上祖宗,通風報信。
屠夫盯瞧了趙紫璧的神情,并不覺得這人在說謊,他便輕盈的踱著步子,在山門前,緩緩行走著。
他邊走邊說道:“看來你們這些人,并不知道當年的無問山之劫,也好,我再訴說一遍,我自己當成追憶,你們呢,也當個往事聽聽。”
“天穹之上,住著一個叫做天火族的族群,他們自視神族,將人間凡人當作豬狗。”
“某一日,天火族中,有一位臨明公子,臨凡后只做兩大惡事,第一樁,便是吸食嬰兒腦髓,那位臨明公子認為,嬰兒之腦,是天底下最鮮美的食物,所以,總是在掠捕嬰兒,一日要吃數十人,
第二樁,便是好色,凡是被他瞧中的人間女子,便逃不開他的魔爪,他對女人,那是極其粗暴,說是好色風流,但等到笙歌之后,那些女子,也幾乎沒有能活得下來的。”
“我們無問山的刀客譚裴,那是一代游俠,他云游之時,聽了臨明公子的惡行,便一人一刀,趁著風高殺人夜,將其斬死。”
“譚裴的手段,很高明,無人發覺他殺人的行蹤,但可惜,他斬殺臨明公子的事情,被你們遁甲門中的一位人物,推演出來了。”
屠夫背著手,冷冷的說道:“此人,正是你們遁甲門中的第一太上——葫蘆道人。”
遁甲山的弟子們,聽到對方聊起了自家的師祖,都等著屠夫的下文。
“葫蘆道人推演到了譚裴之時,無問山也得了消息,便私下密會了葫蘆道人,希望他不要將這件事情抖落出來,
要說,這事葫蘆道本應該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畢竟他俗世中的兒媳、孫子,也遭了那臨明公子的毒手,
譚裴斬臨明,在某種意義上,也是為他報了仇,
那葫蘆道士,當面向無問山承諾,不會將事情抖出來,并對我們無問山千恩萬謝,
可等無問山的人,前腳才離開,他后腳便去向「地子」告密,
再然后——便是地子派出夜先生,遁甲的那幾位太上,去捉拿譚裴。”
這話一出口,眾人都傻眼了,
等于說,
他們日日尊敬的葫蘆道士,實際上就是個“兩面三刀”的孬種?
“那葫蘆道士,來了我們無問山,要我們交人,我們豈會就范,期間,多次對他辱罵不說,還大打出手。”
“不過,遁甲的六大太上,實力強勁,又有夜先生帶來的紙幡法器,另外,還有天火族的崇明仙人相助,
無問山,兵敗如山倒,
所有的刀客全部伏誅,所有的刀客家眷,甚至連一個七個月大的娃娃,也未曾放過,被殺得一干二凈。”
“你在胡說。”
趙紫璧聽得是勃然大怒,登即便罵道:“我們葫蘆祖師,不敢說高風亮節,那也是一副仙人氣魄,怎會做那些骯臟鳥事!”
“喲,連遁甲門的人,也認為葫蘆道士當年的所作所為,是骯臟鳥事?”屠夫皮笑肉不笑的說道。
“但那些事情,不可能是我們太上祖宗做的。”
眾弟子,沒有一個相信的,各自發聲辯駁。
“既然如此,那我就再講一樁葫蘆道士做過的勾當。”
屠夫又說道:“當年,那位天火族的崇明仙人,便是臨明公子的父親,他在將無問山的刀客屠盡、殺光了所有成年的家眷后,便覺得大仇已報,不想再繼續殺掉那些無問山的娃娃,
但葫蘆道士卻提議道——仙人,我們凡間有句古話,叫斬草不留根,春風吹又生,報仇,還是要把人殺干凈了才好。”
“放屁,一派胡言,你也就趁著我們太上祖宗不在山門,才大行污蔑之能事。”
“污蔑,造謠,毀我們遁甲數千年的名譽。”
“一個給地子當狗的堂口宗門,談什么名譽?”
屠夫將刀握緊,說道:“你們這些牛鼻子頑固,我來這兒,不是向你們討說法的,也沒想找你們討說法,我來此處,是來斬斷你們遁甲山的山門氣運。”
他對那些中傷他、謾罵他的道士們,置若罔聞,只說道:“我們無問山,逢了大劫,那些刀客死前的怨念,入了山體,讓我成了魔,
但是,我屠夫即使成魔,也有底線,今日,你們這些牛鼻子,誰想走,我一個不攔,但是,誰要留下,我便將他砍成兩半。”
“是走、是留,你們自己拿決斷。”
屠夫講完,便朝著趙紫璧一刀砍去。
他只是笨拙的揮砍,像尋常肉攤老板剁排骨一般,沒有過多的技巧,就是“砰砰”的大力剁下,
但這一刀的刀勢,卻如同一場傾盆大雨一般,處于空曠地的人,無法藏身。
趙紫璧躲避不了,他只見一陣寒光閃過,刀勢,便將他砍成了兩截,極其的利落。
噗咚!
他的下半身,跪倒在地,上半身,卻猛然的跌落,他睜著眼睛,氣若游絲的詢問屠夫:“你說我們是走是留,由我們自己做決斷的…我…還沒有決定去留呢。”
“你不一樣,我要不斬兩個狠人,殺雞儆猴,這幫牛鼻子不會信的。”
“…”趙紫璧。
屠夫走到了血泊里,說道:“我的刀很鋒利,殺豬屠狗的時候,只會更加銳利,你們是走是留,快些拿決斷。”
“對了,我得跟你們說一聲,別盼望你們的太上祖宗會回來救你們,他被我那小友周玄纏上了,他回不來了。”
說到此處,屠夫便舉起了右手,掰著手指,開始了倒計時:“十…九…”
很明顯,一旦屠夫數到了“零”,便會大開殺戒,
一些腦子還算清醒的弟子,也顧不得儀態,把道袍一提,狼狽的朝著山門外跑去。
有人先跑,自然也有人跟上,
剛才還將山門擠得水泄不通的弟子,在屠夫數到“三”時,便十不存一。
而且,就這剩下來的十分之一的弟子,有不少也面帶掙扎,
“二…一…零!”
又有不少弟子跑掉,剩在山門前的弟子,便只剩下七八十號人。
這些人,倒是意志堅定。
“我要與山門共存亡。”一個弟子高聲的喊道。
“噗!”
一顆人頭,在地上打著旋。
這人頭才落地,又讓周圍的幾個弟子“醒過神”了,紛紛要跑,
但屠夫只是麻木的手起刀落、手起刀落,人頭一個接著一個的打著旋,滾落在了地上。
他的雙眼通紅,
若說剛才,屠夫還壓制著自己的魔性,這一刻,他是真的入魔了,雙眼通紅,感知力盡數放出,
他朝著遁甲山的山巔走去,在他路過任何一座建筑物時,只要感知到里面有人,便會如同殺神一般,將里面的人從藏身的柜子里、床底下,拖出來,然后便是手起刀落,
一如當年無問山被血洗一般…
葫蘆道士只覺得邪了門,
他們六位太上祖宗,分頭逃離,他甚至還用上了空間法則,
若是平日,他只需兩步,便能踩回京城府,但今日,他無論如何遁走,依然出不了明江府,
他就仿佛在一個迷宮里打著轉。
“邪門,邪門。”
葫蘆道士暗罵了兩聲時,忽然,瞧見面前有一幅龜甲圖案。
這是遁甲堂口的密信,
他將密信戳破,里面便傳出了趙紫璧的聲音:“祖宗,屠夫拜山,速歸。”
“竟然真的去了,屠夫要斬我們遁甲山的山門?”
一種真實的死亡感,籠罩在了葫蘆道士的心頭,山門實在太重要了。
山門與他們六大太上的氣運相連,他們有一縷魂魄,藏在山門之中。
只要這縷魂魄還在,他們哪怕身殞明江府,也能靠著這縷殘魂,勉強的保住性命,只是這一身的修為,會煙消云散。
但好死不如賴活著,只要活著,往后就還有希望。
可山門一旦被毀去,那他們六個太上,便會真正意義上的死去。
“屠夫去斬山門啦。”
葫蘆道士凝出了六封密信,向自己的師兄弟們,發去了噩耗。
但他的密信才發出去,便喚散成了一灘灘模糊的血,胡亂的流淌了下來。
與此同時,
天上飄揚著漫天的桃花、柳絮。
“哪兒來的桃花、柳絮?”
那葫蘆道士四處望去,卻只瞧見,在那無邊的曠野之中,升騰起了一株巨大的樹。
這一株樹,分明是由兩棵樹交織而成,一株是柳樹,另外一株是桃樹。
柳樹、桃樹的枝條,在極快速的生長,速度比那掉頭就跑的葫蘆道士還要快。
沒一會兒的工夫,樹枝的觸手,便牽扯到了葫蘆道士的腳踝,然后狠狠拉扯之下,其余的樹枝,也一擁而上,像蠶絲一般,將葫蘆道士緊緊的包裹了起來。
“我有浩然正氣,你們傷不了我。”
葫蘆道士口中念念有詞,背后的葫蘆,自動拔開了塞子,一股淡青色的氣,從葫蘆里鉆出,護住了道士的身形。
桃柳樹用兩根樹枝,叉了個腰,樹葉撲簌的作響,仿佛在說:“誰要傷你了,我們只負責把你送到玄子的戲臺上去。”
等了葫蘆道士蘇醒之時,他已經出現在了“斗場戲臺”里。
四周是兇獸的浮雕,天上有一只目光圣潔的眼睛,
而周玄、云子良、李長遜三人,則坐在了“斗場”的二層,俯瞰著遁甲門的門人,以及那佛國的六耳力士。
六耳力士不知現在是什么情況,他貓在了斗場的角落之中,靜靜觀瞧。
而所有的遁甲門人,則都在斗場的沙地之中,面面相覷。
“諸位,又見面了,這是我,為你們準備的斗場。”
“在這斗場之內,有三方勢力,我們、佛國人、遁甲門人,我們在此一對一廝殺,一直斗到只有一方勢力活著的時候,方才可以出去。”
“這是我,為斗場定下的規則。”
周玄冰冷的說道。
“三方亂斗,最后存活下來的人,才能離開。”
葫蘆道士朝著周圍打量了一陣子后,忽然欣喜了起來,說道:“我感受到了,這里是靈境,既然是靈境,那你周玄就借不到明江府的大勢,
沒有明江府的大勢,你周玄,有什么底氣從這里活著出去?”
葫蘆道士越說越是得意洋洋,他原本的計劃,便是等周玄重建明江府時,新的靈境出現,他將周玄拉扯入靈境之中,將其斬殺。
靈境里的周玄,用不出「溪谷真經」的“天下式”,他葫蘆道士便不怕周玄。
至于云子良、李長遜嘛,葫蘆道士相信,六位太上合力,遁甲門的贏面還是很大的。
周玄“啪”的一聲,展開了折扇,氣定神閑的說道:“葫蘆太上,我倒要提醒你一句,這里的確是靈境,但同時,它也是我,依靠彩戲之法,搭建的斗場戲臺。”
“但凡是戲臺嘛,都有它自己的老板,所以,蠢葫蘆道士,在接下來的死斗里,請你對我務必尊重一些,稱呼我一聲——周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