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我是小,喝酒是大,地當家,既然來了,那就喝一杯吧。”
周玄起身,像食肆里的半個主人一般,去了碗柜前,拿了一套干凈碗碟、酒杯。
地童有些詫異周玄的鎮定,但想想黃原府時的情景,周玄在對戰趙金甲之前,便是那般鎮定,往那刀冢的紅土上一坐,然后就是云淡風清的等著,
大戰之時,都有那般的閑適氣度,那就更別提已經回了明江府的周玄了。
明江府,是周玄的“愿力興盛之地”,能借滿城的勢,施展溪谷真經。
地童拉開了座椅,直接坐在了地上,他這個五百斤的胖子,翠姐家的竹椅、木椅可沒那么結實,他要坐實了,可非得坐塌幾個不可。
“大先生,酒是好酒。”
地童接過一碗酒,一飲而盡后,說起了“趙幽庭”的事情,說道:“今日,我在欽天監的心腹,給我傳來密報,說趙幽庭去了觀星樓,求見地子,
這趙幽庭啊,是遁甲門的人,你前腳斬了趙金甲,他后腳便去見地子,怕是要引「地子」的勢力,對付你。”
“這地子…我倒聽老白鹿講過,說是權傾一方,極為強勢。”
“那可是不是權傾一方。”
地童說道:“九府游神司,在名義上,都受到「地子」的節制,在井國有句話——‘寧可罪犯天條,不可輕惹地子’,它就是井國人間的活冥王。”
“趙幽庭在求見「地子」之后,「地子」可頒下什么指示?”
周玄又問。
“那倒不曾聽說,只聽說趙幽庭出來觀星樓后,喜氣洋洋,想來是得了「地子」的允諾。”
“他喜任他喜唄,若是他來明江府這一畝三分地上造次,那我可就不管他什么地子不地子的了…該動手,決不含糊。”
周玄的話語,擲地有聲,
地童連忙扶過周玄的手,勸慰道:“大先生,我就是怕你這副態度,我才來的明江府,
「地子」勢大,你現在,還無法與它抗衡,所以,脾氣還是要收一些,不可輕狂。”
“而且,遁甲門雖說與我們「夜先生」交好,但說到底,那些小牛鼻子,也不過是「地子」養的看門犬罷了,一個掌教,殺了就殺了,
反正那些小牛鼻子人多,無非是再找一個掌教,不是什么大事。”
地童語重心長的說道:“我可以當一個和事佬,在「地子」跟前,美言幾句,把你與遁甲的梁子,化解掉,從此,干戈就變作了玉帛。”
他這一番話,周玄倒是聽得暖和。
交情嘛,若是經歷了生死,那才是真交情,但周玄卻并不愿承這份情,說道,
“地當家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還是那句話——地子想打,那咱們就打,遁甲要老找我的岔,那放馬過來,
我絕不退縮,哪怕是「地子」親臨,我也不服軟。”
“大先生,你這么硬嗎?”
地童原本就認為周玄夠硬了,這來了明江府,才發現,周玄這塊硬骨頭,比他想象中的還要硬一些。
“大先生現在不光硬,還高呢。”
一旁的畫家,對地童說道:“你可知現在大先生,是何等人物?”
“就是風頭無倆的大先生唄?”地童一下子還真被畫家給問住了。
這大先生能是什么人物?就是明江府頂天立地的漢子呀,但是要說具體職務,他還真說不上來。
“大先生引雙魚入秘境后,已經是天穹的丹官了。”
畫家端著酒杯,給地童介紹道。
“天穹的丹官,人數可不少,在地子眼里,只怕沒什么分量。”
地童沉吟道。
他的話雖然難聽,但話糙理不糙,
若是丹官的名頭那么有用,魚和尚被周玄殺掉,天穹的人卻連搭理都不搭理的?
“丹官和丹官,那可不一樣。”
李長遜是服食過丹藥的神明級,這見識就和其余的人不一樣,他說道:“丹藥煉得差了,煉出來的丹藥,就只配給「九宮」、「天眼道人」送去吃。”
天庭倒三家——遁甲「九宮」、天眼觀「天眼道人」、尋龍「山祖」。
李長遜不但把自己機智的摘了出去,還順帶嘲諷了一頓九宮和天眼道人,過了過嘴癮。
“那若是丹藥煉得好了呢?”
地童問道。
“那就像咱大先生一般。”李長遜做了個“討藥”的動作,說道:“連井國「天地」都要派取丹人,找大先生討兩顆丹吃。”
“都不是討完整的丹,今日的玄子,只是煉出了一顆丹藥的微塵,那「天地」就派人,上趕著來討藥了。”
云子良一旁說著,但他越說越氣,上去就給了李長遜后腦勺一巴掌,數落道:“都是因為你,我連根丹毛都沒看見。”
“嘿…”李長遜不敢反駁,裝傻充愣。
地童聽到此處,才知道周玄的地位,是更上一層樓了,
若是成為天底下最紅最厲害的丹官,那倒確實不用懼怕地子,
與此同時,要說地童心中全無得意也是假的,
他心里已經樂開了花——大先生這樣的能人,雖說香火層次是低了點,但往后前途,那必然是虎入深山、龍歸大海,不可限量。
他能依附上與周玄的關系,往后對于他的發展,那自然也是極好的。
“還好沒有站錯隊。”
若是地童聽說「地子」、趙幽庭要斬周玄的風聲,立馬就與周玄劃清了界限,那才是“錯失良機”。
“地童,往后唯大先生,馬首是瞻。”
“地當家言重了,若不是你贈予我的經書,我還悟不出煉丹之道來。”
“經書?哪本?”
“就是那本「上清參同契」。”周玄笑著說道。
他話音一落,白鹿方士也拱手說道:“地當家,我們是老相識了。”
“你又是誰啊?”
地童并不認識白鹿方士,只是覺得這個糟老頭,氣息上有些熟悉。
“怎么變個樣子,你還不認識我了呢?”
白鹿方士干脆改換了一副樣子,化作了「參同契」的古籍模樣。
一本古籍,在不斷的撲扇著書頁,繞著地童飛來飛去,
“原來是你。”
地童恍然大悟,他終于記起來了。
那本「參同契」,就是他親手送給周玄的,而且是在他檢查過那本古籍,確認了這本書,一點價值都沒有之后,才當作了順水人情,送給了周玄的。
他腸子都有點悔青了——這么好的書,怎么就平白送人了呢?
他當即便拉下了臉皮,訕訕的說道:“大先生,我送書時候的景象,歷歷在目啊,我好像記得,大先生答應過我——從這本古籍里,若是得了什么好處,要和我對半分啊。”
“是嗎?”
周玄眉毛一挑,也說道:“我也對當時的景象,記憶猶新,好像我在講出和地當家對半分的時候,地當家很是豪氣,說一分錢都不要。”
地童聽到此處,真恨自己這張嘴,當時把話講那么死做什么?
“大先生…這…”
瞧見地童懊悔的模樣,眾人都爽然大笑起來,周玄也不拿話擠兌他了,他端起酒杯,對地童說道,
“地當家,跟你開個玩笑,古籍是你的,我自然要給你好處的,往后我若是煉出了好丹,給你送上一些便是。”
“大先生敞亮。”
地童這叫一個激動,滿桌找酒壺,給自己的海碗,咕咕咚咚的灌滿了,舉了起來:“什么話也不說了,都在酒里了。”
他仰頭灌下后,李長遜對云子良說:“師祖,我看這小子,不像是敬酒,這一大口一大口的,就是饞了…”
“可不,老糟踐酒了。”
“…”地童。
眾人往下,便是推杯換盞吃羊肉,
酒喝過了數圈后,翠姐則喜氣洋洋的進屋,喊著眾人:“大家先別喝了,外頭冒著一朵朵金色的花,煞是好看呢,都出去瞧瞧熱鬧。”
“別是誰家放煙花?”
周玄說了一句。
“不是,不是,那些金花,就是從地上飄起來的,玄兄弟,你快去看看,奇景呢。”
聽了翠姐這么一形容,所有人都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小跑了出去…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這一闕詞,來自周玄前世的傳世名詞《青玉案·元夕》,描繪的是臨安城元霄夜的璀璨盛景,
用這句詞,來敘述今夜的明江府,也是極其合適的,
周玄等人站在食肆之外,便瞧見整條東市街,遍地升騰著金色的花朵,如一盞盞飛燈,婀娜的縹緲向了更高的夜空。
夜空原本寂寥,但那成千上萬的金花飛燈,還真如輕雨一般,飄飄蕩蕩,端得美妙且熱鬧。
街上已經站滿了人,都仰頭看著天上的飛燈,
白鹿方士瞧見了之后,對云子良說:“云先生,你今日被耽誤了腳力,沒有瞧見大先生的那顆丹藥微塵,如今你運氣來了,又看到了。”
“你意思是?”
“這些漫天的飛花,便是大先生「天地增壽丹」的奇異之處。”
白鹿方士是煉丹老人了,對于丹藥,頗有見識,他叉著腰,說道:“那枚丹塵,被取丹人拿走后,「天地」消化一空,壽數增長,這一高興,便降下了降瑞,
這一場飛花,也印證了大先生的丹藥,效果無雙,讓「天地」都直呼精彩。”
“還是你們讀書人嘴里的詞多,換我地童,我可說不出那么多好詞兒來。”
地童想借著飛花,整幾句好詞,刷刷存在感,但憋到了最后,只說出了一句話:“這花真踏娘的好看!”
明江飛花,算作「天地」食用丹藥之后的感慨,
也算一場不大不小的詳瑞,
但這場飛花,落在了某些人的眼里,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遁甲山中,有石窟十二座,其中,有六處,被太上祖宗給占去修行。
最大的一處洞窟,名喚「乘風賞月」。
洞窟頂處有天坑,若是在此處修行,哪怕不用讓感知力提升到“日游”之境,也因靈力充沛,修行之人,能神魂出竅,飄飄然如天仙一般,遨游九府,
遨游之時,當真如“乘風而行”,因此,這個洞窟才得了「乘風賞月」這頗有意境的名字。
這等神妙洞窟,自然由遁甲門中,最有權勢之人方能享用。
如今,這洞窟的主人,便是遁甲門的第一太上——葫蘆道人。
葫蘆道人,鶴發卻童顏,身形也像極了一個小孩,隨身背著一個極大的葫蘆。
此時,趙幽庭、趙龍虎、趙紫璧、趙羅生,四個師兄弟,齊刷刷的跪在了葫蘆道人身前。
“葫蘆祖師,那周玄,可是放下話來,要一刀斬碎我們遁甲山的山門。”
“山門是祖師修行的根基,可萬萬毀不得,我等四師兄弟,也想去找那周玄拼命,可無奈拼不過呀。”
“祖師,我去求了「地子」,「地子」也很是不爽,但他老人家,最近在閉生死關,脫不得身,只得以觀星牌,央請祖師出山。”
“祖師,我們四人,可都是孝子賢孫,對您沒有半句假話,我以師父的名義發誓,我以我父親的名義發誓,若有一句假話,受五雷誅滅。”
趙龍虎手舉得高高的,說道。
葫蘆道士自始自終,并沒有開口,他眼睛微閉,鼻尖輕輕的嗅著,嗅著洞窟里的花香。
一直等到四兄弟的車轱轆話,實在講不出什么新名堂,乖乖住嘴之后,葫蘆道士方才緩緩說道,
“你們講完了?”
“祖師,講完了。”趙幽庭恭恭敬敬的說。
“嗯,那周玄,多大年紀?”
葫蘆道士問道。
“二十出頭吧。”
趙龍虎答道。
“二十出頭啊…你們四兄弟,都是活了大幾十歲的人了,日日修煉,也不可謂不用功,怎么,四個人加在一起,都怕敵不過那周玄?”
葫蘆道士話中的語氣,很是輕蔑,蔑視這些徒子徒孫的無用。
四兄弟啞口無言,最后還是趙龍虎,壯著膽子的說道:“那周玄運氣極好,又是得了道祖的親傳,又是有了無問山靈——屠夫的助…”
“啪!”
他話還沒講完,洞窟里的一片枯葉飛起,朝著他的臉上狠狠的扇了過去。
那枯葉如一枚堅鐵,竟將那趙龍虎的臉,扇得腫成了饅頭,腫處還隱隱的透出了些血絲來。
葫蘆道人冷冷說道:“趙龍虎,我三番五次的提點過你,運氣,并非是空穴來風之物,
你足夠強大,運氣,才會找上你,你不夠強大,找上你的只有背運、霉運。”
“運氣,是強者的謙詞,而不應該成為你們這幫窩囊人的借口。”
“是!是!”
趙龍虎心中有氣,可也不敢發作,只得老實的應答道。
葫蘆道士又說:“我記得,趙青宵,要去明江府,帶回一只四境法則的狐娘,這樁事,是被周玄毀掉了吧?”
“是!”
“青紅魚帶不回來…”
“也是周玄,他搶了雙魚,而且他的感知力極強,已經能顯化「日夜游神」。”趙龍虎說道。
“這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倒是個人物。”
葫蘆道士冷冷的說道:“我們遁甲門,已經很久沒有出過這般人材了…只出過你們這一窩又一窩的廢物點心。”
趙幽庭罵也挨了,他掙扎著說道:“祖師,那周玄要破我們的山門,不殺了他,山門要毀;而且,我們也忤逆了「地子」的意愿,只怕地子遷怒下來,遁甲山中,血流成河,還請祖師出山。”
“啪!”
又是一枚枯葉飛來,這一次,趙幽庭的臉,也腫成了饅頭,
“我出不出山,由得到你們這些小輩決定嗎?我且去趟明江府,瞧瞧那周玄,是何作派。”
葫蘆祖師講到此處后,手捏道訣,身旁的葫蘆,自動拔開了塞子,將平日里收集的靈露山風,一股腦的放了出來。
而他則借著這些山風,神魂出竅,乘風而去,
一縷魂,一陣風,不多時,便飄到了明江府的上空。
他聽四個師兄弟講了,那周玄的感知力,強過神明,是井國兩千年來,唯一一位可以顯化「日夜游神」法相的人。
因此,他也不敢靠東市街太近,只敢在明江府的邊緣地帶,放眼眺望。
這一望,他便望見了那一場金色的飛花之雨。
“好漂亮的雨。”
他雙目閉住,然后右手在眉心處,畫出了九個連在一起的方格——九宮符。
靠著九宮符的加持,葫蘆道人便望見,這場金花之雨,竟然是繞著周玄而存在的。
周玄便站在那場花雨的中央,眾星拱月一般。
“這場花雨,像是天地降下的祥瑞,祥瑞繞著周玄…這周玄是多大的福份啊。”
他心中,當即便起了一種叫作“貪婪”的欲念。
“感知力磅礴,福份又深厚…這周玄,他本身就是個天靈地寶。”
“遁甲山的道統要斷了,我也得給自己謀個前程。”
他心里有了許多計較。
“那四個糟爛徒弟,他們誑我、騙我,我豈能不知,但是,假若我就不點破,將錯就錯,將這周玄拿下…這也是樁妙事。”
葫蘆道人的心念流轉,但也就在此時,他的九宮符,不斷的搖晃,劇烈的震動了起來,
緊接著,他在花雨之中,瞧見了一只巨大的玄龜。
玄龜,龜身龍首,
葫蘆道人,早早就修到了九炷香,怎會不知這玄龜,才是遁甲門的開堂祖師。
“祖師?”
他連忙雙手一上一下,施了遁甲門的道禮。
那玄龜,先是朝著周玄看了一眼,然后又朝著葫蘆道人輕緩的搖頭,同時還在哀聲嘆息。
這一連番的動作下來,葫蘆道人便知道了“玄龜”的意思。
玄龜讓他,千萬莫要招惹周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