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話之后,虛空中的小印停止旋轉。李無相將他的手一搭,兩人又現身在原野上。
周襄立即問:“梅教主是什么意思?他叫你一個月修到蘊化境界?”
“是啊。”
“啊?你打算怎么修?”
怎么修?當然是要投機取巧了。他這人皮可以享受香火愿力,宗門里的弟子們也是他的愿力來源。往后劍宗名揚天下,他所能受到的香火也就更多了。
從前許多人都想要用這種辦法來修行,但困難大致有兩點。第一點是人在做天在看,遇到許多自稱靈神轉世聚攏香火的,不成氣候、規模小的,三十六宗弟子和劍俠就給除滅了。要是道行深的,或者這些宗門的高層出手,或者就是靈山里的真靈出手了。
可現在世間大亂,三十六宗尚且自顧不暇,更別說去管別人了。何況他是太一教的劍宗宗主,照理來說應該只有他管別人的份兒,而沒有別人管他。
最重要的一點是,他有正名。如今的太一教主祭東皇太一,輔祭大劫真君,他自己都能算得上是在世的正神了,而不是那些為道統所不同的邪靈。
第二點困難,從前李無相搞不清楚,但現在搞清楚了——即便偶爾有人在起初時逃過了凡世間修行人的追剿,又在之后茍活了下來,但這個人的性情也會發生變化,漸漸發瘋。
從前人們覺得那是凡人之軀無法承受靈神的力量,可現在李無相知道,其實就是那人本身的神志要逐漸被靈神抹除,而變成“李椒圖”,或者“東皇太一”之類的東西了。
這一點困難于他而言也不存在。李業在最后一刻利用太一權柄為他生造了大劫真君的果位出來,那是一個空,只待他去填充。他就是大劫真君,大劫真君就是他,兩者是一體的。
但只是這些的話,也僅能保證他很快,卻不足以叫他在一個月之內就晉入元嬰境界的第二重,“蘊化”。
另外一個關鍵點是他自己的辦法,一個連梅秋露都不知道的辦法。
李無相就對周襄一笑:“我自然有我的手段。一個月之后,周兄你就看得到結果了。”
十名弟子、十口麻袋,一次都沒能將法寶拾撿完,而又撿了第二回才完全收攏干凈。
接下來的一整晚,劍宗弟子就在清洗這些法寶上的污穢。
而李無相帶著周襄,先去處理他的情事了。
孫集師徒被關在東廂的房間里,那是個套間,外面有一個小廳。套間原本是趙奇的初來金水鎮上的居所,這里的在前段日子被他給打通了,好叫自己住得更舒服。
李無相將周襄帶到小廳里,說:“周兄,見他們之前,我要先給你解釋一些事。”
“這幾天我之所以在冷眼旁觀、不做干涉,就是因為想要叫你自己看看教外的世界。許多事情別人說了沒用,要你自己經歷了才知道——知道我們教外的不都是野人,不都是野獸,也是一樣活生生的人。只不過由于艱難惡劣的環境,人才成了這樣子。”
“也是叫你知道,即便在這種情況下,也還有些人心性高潔,沒有向心中的獸性和惡劣的德行屈服。至于孫集呢,我也是想要叫你體驗體驗男女之情——不同于教內的這種感覺。然后,我想問你一件事:像你之前那樣痛快去地愛,和教內壓抑人性去婚配,你覺得哪一種才更像是禽獸行徑呢?”
周襄本能地想要哼一聲。因為從李無相口中的“痛快去愛”這件事中,他曾經體會到了莫大的痛苦。
但他是個頭腦清醒、明白事理的人,于是壓抑住了這種沖動,只微微嘆了口氣:“我明白你是什么意思。如果叫現在的我說,我們教內更像是禽獸行徑。”
李無相點點頭:“那你不怪我了?”
這句話叫周襄體會到了一種怪異感。站在自己對面的是太一教的劍宗宗主,大劫元嬰,曾有太一氣運加身,自己如今的處境,說得好聽些的話是此間客,說得不好聽一點,就是階下囚。可李無相卻在很認真地問自己“怪不怪他”。
然而短短一夜的工夫這種怪異感他已體會得太多了,知道這就是教外…至少是李無相這劍宗的習慣。他心里生出一點感動,也點點頭:“行,我不怪你了。叫我見見她吧。”
李無相轉過身去,打開門鎖,推開門。
孫集和馮玉星都還睡在床上,屋內的桌上放著碗碟,應該是她們上一頓吃的東西。都吃得干干凈凈,一點沒剩。
兩人睡覺的時候蜷縮著身子,仿佛在睡夢中也沒什么安全感。
李無相走到孫集身邊,抬手在她身上稍稍一觸,孫集立即驚醒。
看到李無相和周襄,沒像尋常人那樣吃驚,而立即冷靜下來了。在床榻上坐定,一言不發。
李無相看了看她,問:“看到周兄,你一點都不吃驚?”
孫集晦暗的光線中低聲說:“你帶了他過來,自然是把事情都說清楚了,我還能說什么呢?”
周襄愣了愣。李無相轉身對他說:“她的意思是,覺得我已經告訴你,她原本就是要用美人計來對付你的。現在你已經明白真相,所以她用不著再做掙扎。”
又轉臉對孫集說:“其實我沒對他說過你那時候跟我說的話。”
孫集一愣,下一刻眼中的淚水窣窣滾落下來,看著周襄:“我,我起初是的。可之后,我是第一次見到你這樣的人,我之后全是真心的…我那時候不知道他的身份,怕他害我們,才說了些言不由衷的話、要把他趕走,周郎,我對你是真心的!”
周襄原本看著是很平靜的。可現在聽了孫集這些話,面上顫動幾下,張了張嘴,似乎又要深情地呼喚她的名字了。
李無相一抬手,在空中留下一道劍光,將室內照亮。
孫集嚇了一跳,趕緊收聲。
“周兄,只聽人說話是很難明白一個人是否是真心的。她現在是為了活命,還是真的動情悲苦?恐怕在你們教區也分辨不出來。不過好在現在是教外。”
李無相抬手飛快在孫集臉上一抹。孫集又嚇了一跳,可沒來得及躲閃。
李無相把手伸給周襄看:“你看。”
周襄朝他掌中細瞧,卻只見掌心空空。
“…什么也沒有啊?”
“就是給你看個什么也沒有。”李無相又移步到他身邊,伸手過去,“你別動。”
周襄鬧不清楚他要搞什么,但也沒動,任由他的手從自己臉上撫過,隨后又在自己面前展開:“你再看。”
周襄皺著眉看看他,再看他的手。
在室內那道劍光的映襯下,李無相的掌心不再潔白了,而變得灰乎乎。
周襄摸了摸自己的臉:“我很久沒有凈面了,是很臟了——”
“你和孔幼心出了教區之后,是不是覺得心情大好?”李無相問他,“來到我劍宗之后,是不是也覺得我這里喜氣洋洋?有件事周兄你可能還不知道,教外沒有悲苦一說了。或者說,悲苦可以被看見了。”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李無相搓了搓掌心,“這層灰乎乎的東西就是你的苦。你剛出教區,還能感覺到苦。現在你的心不在五岳真行教了,或許也開始慢慢被教外的人道氣運接納,于是也體會到新的天地法則了,所以,你的苦具象化了。”
他轉身看孫集:“你應該也發現了吧?從大劫山地火滅世之后,你的心里沒有什么悲苦了。只是有些時候臉上臟,但你會以為是泥污、是體內真氣運行出了點問題。”
周襄怔怔地想了一會兒:“我還是沒懂…”
“大劫山地火之后,司命真君真靈降世了。這件事你該是知道的。我和梅秋露斬滅降世真靈之后,它的氣運也叫世上的一點東西變了,就是人間的苦。只是這才幾個月,還沒有多少人知道。或者知道了,沒想明白是怎么回事。”
李無相把當天的事情簡要說了:“所以周兄,她此刻一點兒都不苦。她對你的確沒什么感情。”
周襄愣在那里。
孫集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話,卻似乎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但過了一會兒,盯著李無相,眼中的光很亮,用近乎夢囈的聲音說:“你是…李無相嗎?”
李無相沒答她,而是問:“你自覺遇到劍俠的話,依著從前的所作所為,自己該生還是該死?”
孫集的嘴唇顫動著,已知道在這樣的存在面前,說什么都是沒用的了。沉默片刻,低聲說:“該死。”
“你徒弟呢?”
孫集垂下臉想了想:“她…該活的。她年紀還小,也是被我逼的。”
說了這話,抬手一抹臉,展示給李無相看:“神君,我說的是真心話。”
她手心真有一層黑乎乎、看似油脂的液體。
李無相點點頭:“好。周兄,你要不要回避一下?”
“…回避?什么?”
懸在屋內的劍光忽然一閃,孫集額中出現一點殷紅,隨后慢慢變大,人軟軟地倒在床上。
周襄身子前傾、抬起手,像打算撲過去,但生生頓住了——因為竟然看到了孫集的魂魄。從尸身上坐了起來,看著茫然無措,仿佛一時間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李無相左眼眶中的指月玄光一眨,她這魂魄頃刻被收了進去。
兩人一時間都沒說話。但周襄明白了。今夜之前所見的種種,是李無相在給他看劍俠的友愛、和睦、寬仁。可現在,李無相給他看的是劍俠們的行事準則、雷霆手段。
他抬起手在自己的臉上摸了摸,只覺得一陣濕潤,仿佛出汗了。這汗越出越多,到最后仿佛在從毛孔中向外流淌。可掌心越覺得濕潤,心里的難受就越來越輕微。再看床榻上孫集的尸身,竟然已經沒什么波瀾,只覺得李無相愛憎分明,一切都做得無可指摘了。
他就嘆了口氣,把手里的黑液甩在地上:“我明白劍俠的做法了。好了,咱們走吧。”
兩人出了屋子,李無相跟趙奇打一聲招呼,又帶了周襄去看之前俘獲的四個妖魔,叫他們當面講清大西國、崔仙人的事情。
等再從妖魔那里離開,周襄對李無相說:“好了,你不必再向我自證了。你叫李無相,你是劍俠,憑這兩點我就已經信你的話了。既然你不對我遮遮掩掩,我也向你明說——我現在就只是擔心我怎么才能做成你想叫我做的事。等見到梅秋露,要是我覺得你們的想法可行,我會做的。在這之前你就給我在你這道場里找個住處,把幼心送到我身邊來吧。”
這一夜終于就這么過去了。
等到天光微亮的時候,李無相找到趙奇和薛寶瓶說:“咱們商量個事情。”
趙奇直皺眉:“我說,你好歹讓人歇歇吧?這一晚上出了這么多事,不能等一天再商量嗎?”
“你難道還要睡覺嗎?”
“我不要睡覺,但是我也會心累啊李哥?”
“好吧,那你自己歇著吧。寶瓶,你跟我過來。”李無相喚了薛寶瓶一聲,兩人走出院門。
趙奇在后面看著他們走出十幾步,唉聲嘆氣地跟上了:“行了等等我吧!我這個大劍主不在你們還商量什么?”
現世的金水鎮外是一片農田,萬化方中的金水鎮外則是一片平坦的綠草地。薛寶瓶還不是很習慣李無相來處那種大而寬闊的審美,于是之前叫一些弟子從鎮上別處移植了一些樹木,在院門口百步之外形成一片稀疏的林墻。
有趙奇這血神在這里頭,一切都很好養活。現在那些樹木都活過來了,抽枝發芽,郁郁蔥蔥。三人走到樹下的時候,虛假但真實的陽光從東邊照射過來,好像這里還在初夏。
李無相站定了,開口就說:“我剛才殺了孫集。寶瓶你之前問我再遇到惡人怎么辦,我叫你去定個章程。現在你應該還沒定出來,但我這里有一個體系,可以給你一點參考。”
“先說我們劍宗。現在我們很顯眼,在玄教、東陸應該都掛了號。既然到了這一步就沒有回頭路了——要是把三千年前比作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話,現在第二次已經開始了。這三十年來玄教因為之前立約沒法派更多的人出教區,但一定會一直像現在這樣,用別的辦法來挑撥教外的人。”
“這幾天我跟梅師姐說了許多這方面的事,我倆的打算是,趁這回滅掉血神教的機會,將教區之外一統,然后用三十年的時間休養生息,為三十年之后跟六部的大戰做準備。”
“我還要在這用一個月修到元嬰境界的第二重蘊化。這需要很多香火愿力——梅師姐說現在有極多人聚到血神教的碧心湖那邊去了,他們可以幫我。宗門里這些人,到那時候可以散出去,把咱們劍宗的威勢做大做強。”
“這些天你們對宗門的弟子心性差不多應該都了解了,所以接下來,我打算讓他們開始修廣蟬子。廣蟬子是從小劫劍經里摘出來的,不高明。但優勢是初期可以吸收香火愿力,進境奇快無比。等到時候把他們散出去了,我吃香火,他們也可以吃香火,一舉兩得。”
“如果有人不愿意修廣蟬子的——李歸塵很快就回來了,那些人也可以由李歸塵給他們重塑肉身。趙奇,你是血神,李歸塵這本事你也學得會,到時候讓他教你。他們重塑了肉身,就會像寶瓶你一樣資質好。初期修行不如練了廣蟬子的,但是后期根基穩固、氣血旺盛,也有自己的優勢。”
“現在這些人,都這么辦。但之后再招來弟子,這兩樣就不會是可以隨便選的了。要像別的宗門一樣,挑選、考驗、去幻境試煉心性,之后才能選走哪一條路。如果不成,那就入不了宗門——咱們在這里的優勢就是,不在乎一個新入門的弟子資質怎么樣,而只在乎他的人品怎么樣。這么一來,就不至于大而亂了。”
“然后說到寶瓶你的那個問題,遇到惡人,和誠心悔改的惡人怎么辦。”
“這一點也可以用在本宗弟子身上,那種犯了大錯,做了大惡的。這樣的人死是要死的,我這里有指月玄光,可以養鬼,就可以當做煉獄來用。天心派有在指月玄光里煉鬼的法子,我們定出章程,什么樣的罪惡要受什么樣的苦,都在我這指月玄光里受苦。這世上沒有煉獄而只有靈山,對許多修行人來說死掉未嘗不是第二次機會——在咱們這里不會有這樣的好事,咱們這里有煉獄。”
“在我這里受夠了苦,還清了債,然后再看是由寶瓶你把人復生成凡人、發還到現世去,還是由趙奇和李歸塵復生成本宗弟子,留下來洗心革面。這世上沒有輪回報應了,咱們就在咱們這里弄出輪回報應來,要讓作惡的人知道畏懼。”
“這樣下來,宗門里的弟子多了,影響大了,人人就都會知道我們這里是有善惡,而且樂于定善惡的,就會有更多人自己找到我們,求我們來主持公道。本宗就會這樣壯大,香火也會越來越盛,就會跟從前的太一教完全不同。然后,我們就可以用自己的方式來確定教外的新秩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