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置

第三百九十三章 風雪那什么廟

  “這次應該成了。”他聽見李無相說。但語氣很復雜,好像算不上高興。

  趙奇向廢墟眺望,隨后發現問題:“這里像是被火燒了,整個鎮子都被火燒了。而且燒了還…”

  還沒有很久。可能就是兩三個月之前的事。

  因為現在兩人身處的這片稻田里還堆放著麥秸,尚未來得及收走。事發的時候應該是秋收時節,整個金水鎮忽逢大變。

  “走,我們看看去。”李無相抬腳邁步,趙奇趕緊跟上。

  李無相既是元嬰,還不是人,自然不會覺得冷。但趙奇是煉氣,在楓華谷的時候是秋天,他這煉氣的體格頂得住,因此穿的還是單衣。

  現在這里是剛剛下過雪的時候,比尋常更冷上三分,趙奇走到陳家大院門口的時候就感覺腳指頭都凍僵了,耳朵更是快沒知覺,只能運行真氣強撐著保暖,心想趕緊到廢屋里去找點什么東西纏裹在身上。

  他在李無相前面沖進去。院子里被大雪覆蓋,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忽然聽到腳下咔嚓一聲響,似乎是踩進什么東西里去了。停下來、拔出腳一看——是踩進了一具尸體的胸腔里。

  “死人!”趙奇低叫。

  身后的李無相朝著地面劈出一掌,場院內嗚的一聲卷起一片狂風,一下子將積雪都掃盡了。趙奇抬手護眼,再放下來的時候,發現院子里全是尸體——

  橫七豎八,至少有五六十具,干干凈凈的都是灰白色的骸骨,沒有血肉腐爛之后留下的痕跡。該是先被殺死在這院子里,后又被大火煉了一遭,因此一腳就能踩碎。

  趙奇吃了一驚:“金水的人這是…被殺光了!?”

  李無相站在院門口并不走進來,只點點頭:“嗯。”

  “誰干的啊?哦,不對,這是你搞出來的幻境——你干嘛弄成這樣?還有剛才不合適是什么意思?”

  李無相朝著院子的東廂一指:“到那里面說,別把你凍死了。”

  陳家的院子是瓦頂,因此東廂房雖然過了一回火,屋頂上也還有殘瓦覆蓋,走進去之后風一下子小了不少。但屋子里的東西全燒光了,除了積雪和發黑的斷墻什么都沒有。

  李無相看了看哆哆嗦嗦的趙奇,嘆了口氣,把自己的外袍脫下來遞給他。

  “還記得我跟你說的際遇嗎,我說不同際遇的你,也會是不同的。”

  趙奇正在急著穿衣,聽到他這話時候點頭嗯了一聲。但下一刻似乎反應過來了,動作一緩,抬頭看他,慢慢地穿衣服。

  “幻境里的東西不是我搞出來的。你當成真的就好——我不在的金水,趙傀沒有把我抓過來的金水。在這里,人會有不同的際遇。”

  “上一個幻境里,我去問了門口的鎮兵。說是你在金水開宗立派了。”

  趙奇抬頭:“啊?”

  “嗯。”李無相點點頭,“說你來了金水之后就住在陳家大院,之后和陳繡結為道侶,住下了,又在這里開宗立派,收了不少人做然山弟子。鎮兵提起你這位宗主,觀感還不錯,應該只是覺得你對他們嚴厲了一點。”

  “不是,你到底要叫我做什么?那那里怎么不合適了?我還挺想看看我在這里開——”趙奇說到此處頓住了,下一刻臉色大變,看向屋外、嘴唇發顫,“那這里…”

  “可能是你做的。”

  趙奇一下子跳起來:“怎么會!?我…”

  他自己說不下去了。李無相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別慌,這里是幻境而已。怎么說呢…趙奇,從前的你年紀雖然比從前的我大,但一輩子都在然山,上頭有個趙傀,什么事情都不是自己做主,其實跟個孩子也沒什么區別。”

  “孩子的心性多變,好事壞事都在一念之間。上一個幻境里的趙奇,可能就是因為陳繡的一個眼神——”

  “她有一天出門的時候遠遠瞥見了你身后樹枝上的一只小鳥,忍不住笑了。你以為這笑是對你的,從前看她只覺得是個小丫頭,因為這一笑,竟然注意到她了。一來二去,兩人生出情愫,你就住下了,就成了在金水開宗立派的趙奇。”

  “這里的趙奇呢,可能也是因為一個眼神——陳繡看見的不是你身后樹上的小鳥,而是一只烏鴉,心里覺得厭煩,白了一眼。你因為這一眼對她生出一點芥蒂,也對她厭煩了。種種小事日積月累,結局完全不同。”

  趙奇哆嗦著嘴唇,微微搖著頭,靠在墻上,看起來又想把自己的腦袋抱起來。

  他這個樣子不行,倒真像是個孩子了。李無相想了想,忽然問:“怎么,絕對不會是因為陳繡?那我明白了,怪不得柳介凌看出來了。也怪不得趙玉。”

  這話倒的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趙奇一怔:“…什么?”

  “趙玉那么漂亮,稱得上國色天香。你們兩個從小在一起長大,可你和趙玉都沒在我面前提過什么男女之情,你也沒跟我提過別人。有沒有可能你不喜歡女人?而且柳介凌還看出來了?”

  “啊?什么跟什么?趙玉是我師妹啊,我要修行啊!不是,柳介凌看出來什么了!?”

  “你半夜把張景仲叫走,柳介凌以為你叫他去滿足你的龍陽之好的。”

  趙奇的注意力真的被吸引了,皺著眉:“什么龍陽之好?”

  李無相嘆了口氣:“就是你喜歡男的。”

  趙奇懵了,隔了好一會兒才說:“怎么會有男的喜歡男的?”

  李無相看了看他,點點頭:“這么說你還真不是。不過你也別懵,這種事不算少見——現在好點兒了沒有?”

  “不是柳介凌這個人他怎么——”趙奇反手在墻上狠捶兩下,嘆了口氣,“好了。好,可能是我干的。那怎么辦?你…你帶我來這里,叫我殺我的!?”

  “對。”

  “為什么?煉我的心性?”

  李無相想了想:“你就當成這樣想吧——這幻境不是我造…這幻境是我引動出來的。是我借用了一點人道氣運引動出來的。這里的你,也是你的本源在現世的投影,是本源在現世的真靈。記得我剛才跟你說,你跟赤紅天里的自己算是同輩嗎?”

  “那你跟這里的應該也差不多。我想叫你殺了這里作惡的自己,拿了魂魄,回到萬化方以你血神里司命的權柄把它給煉掉。”

  “…你借用人道氣運?你怎么借的?”

  “忘了嗎?來之前我告訴你,不要問。”

  趙奇沉默片刻:“好吧,但是這有用嗎?能叫赤紅天里那個上不了我的身?”

  “我不知道。所以才叫你來試。但是至少我們現在知道,這試煉幻境是行得通的,你可以來,不會死。”

  趙奇摩挲著雙臂,慢慢蹲了下去。思考一會兒之后說:“你這個…我們這個…不會算是邪道吧。我說的是心里,就像你之前說我的,有些事,好壞說不清。”

  “嗯。沒人分得清所有的事情,只能盡力不走成邪道。”

  趙奇抓起地上硬邦邦的積雪在臉上搓了一把,又擤了下鼻涕、用雪搓搓手:“走吧!怎么找我…找他!?”

  “得你自己想想看。如果你殺了金水的人,又放火燒了鎮子,還是不久前秋收時候的事,你會去哪里?”

  璧山就在薛家后面。薛寶瓶說過,薛家之前搬來金水時,鎮上還算是繁榮的,周圍也沒什么土地。她的祖父母就在宅院后面的璧山上選了處緩坡,又在山壁上擴充了個可容一人睡覺歇息的石洞,好慢慢開墾出些耕地來。

  之后鎮上遭災,人少了、地空了,薛家花錢買了現成的耕地,那里也就荒廢了。這些年來除了薛寶瓶常去待一待,再沒什么人知道了。

  趙奇很不情愿,但還是不得不對李無相說,那個作惡的自己可能就藏在璧山里。

  “我剛來金水的時候其實就知道薛寶瓶了。”兩個人一邊在山間踏雪往上走,趙奇一邊在風里大聲說,“當時我問陳辛這鎮上沒什么做菜好吃的小店嗎,陳辛跟我說了薛家店,說現在關張了。我那時候聽說她一個小姑娘自己活下來了,就覺得也許適合收來當徒弟!”

  “你說薛家在山上有個小山洞,那我可能就會藏在那里。我來金水的時候一路上都在犯愁吃喝,你說這個幻境里沒有你,那趙傀肯定是煉成了廣蟬子,跑到大城弄香火去了,也許還回然山了呢!那我肯定沒找到金纏子,我也不會想回然山了!”

  “然后我…他就可能要找薛寶瓶,收她為徒啊,可能就知道那個石洞了!那里正適合清修啊!”

  “要是因為什么事情,我…他把人都殺了,又入冬了,一定要想吃喝怎么辦。那時候剛秋收,說不定他就是叫人把收上來的糧食運到山里去,要在山里建道場呢…不對,不對啊!說不定就是因為這個才動起手、殺起來了!陳辛不肯把糧交出去!”

  他一腳踏進雪窩,整個人差點兒滑下去,李無相把他拉住了。

  趙奇站穩,忍不住抱怨:“你不能帶我飛上去嗎?或者出陰神找一找?”

  李無相低聲說話,但聲音在大風中非常清晰:“我不該在這里的。你把這幻境想成一碗水,我是元嬰,還有大劫果位在身,我來了這里面就好像顆芝麻,你呢,就好像一粒塵埃。這里既不該有我,也不該有你。但你太小了,無所謂。可我的影響就要大一些了,能不動用神通,最好不動。”

  “行吧!芝麻!”趙奇大聲嘆了口氣,“繼續找吧!”

  兩人又翻過一道山梁,深一腳淺一腳地下了山谷中。等又越過一片山坡,趙奇和李無相幾乎同時抽了抽鼻子——風里有煙熏火燎的味道。雖然很淡,但在這山中很明顯。

  “找著了!”趙奇貓著腰,三步并做兩步上了坡頂,然后又把身子一矮,朝李無相擺手。

  李無相跟過去,看見薛寶瓶從前的說的那片緩坡了。前面也是一道山谷,兩旁很陡峭,里面積著雪。但在春夏秋的時候,這里應該是一條小河溝。

  河溝的另一邊就說薛寶瓶說過的那片坡——大概兩三畝地的樣子,是個半圓形。緩坡靠山體的一側是一面石壁,薛寶瓶說的她的祖父母開鑿的石洞應該就在那里。

  但現在石洞被三間棚屋遮住了。是用木材、茅草、舊門板搭建的棚屋,呈凹字形把石洞入口圍住,在中間留出一塊空地。

  棚屋搭建得相當湊合,是木頭做框架,墻體是略細些的樹枝,在外面綁茅草,然后用拆下來的門板壓住,屋頂也是一樣。棚屋墻外也還堆積著茅草、木柴,都被白雪覆蓋了。應該為了取用方便,也是為了防風抗寒。

  三間棚屋當中靠東邊的一間有一面墻只有一半,煙就是從上半截沒封住的空間里飄出來的。

  兩個人在看的時候,一個小姑娘走出來了。破爛的衣服層層迭迭穿得厚厚的,底下露出翠綠色的裙擺。趙奇和李無相幾乎同時低聲說:“陳繡。”

  陳繡是端著一口小鍋從門口走出來的,走到墻邊之后就蹲了下來,伸手從地上抓了一把雪放進鍋里,又從旁邊的茅草堆中扯了一叢茅草刷鍋。

  她的手應該是凍得不輕,刷幾下就縮到嘴邊哈氣然后再繼續刷。李無相從前看見她的時候,她的穿著打扮還是個小家碧玉。到了現在頭發亂蓬蓬的,臉上也不怎么干凈,鼻尖和臉蛋凍得紅通通,還一邊刷鍋一邊用另一只手抹鼻涕,看起來可憐極了。

  趙奇皺起眉:“怎么會收她啊?她資質很差的啊。”

  然后又哼了一聲:“真不是個東西啊,我在山上的時候都沒叫師弟師妹這樣過。他自己住洞里,叫幾個小屁孩住外面。”

  “然山基建好啊,而且你那時候是有趙玉幫你管著吧?”李無相一拉他,“走,湊過去看看。”

  “等等。”趙奇嗤啦一聲從李無相的外袍上扯下一塊布,把自己的臉蒙了起來,“好了,走!”

  兩人繞了個遠,從那片坡地的東邊接近山壁。這時候不下雪了,可這片坡是迎風面、風又很大,于是把山谷四面八方的雪沫子都卷了起來,也叫這天地間霧蒙蒙的一片。兩人在這雪霧的掩護下湊近了石壁對面的那座棚屋,藏在墻邊的一堆茅草后。

  從這個角度能看到那個石洞了。裝上了門板,門板上又釘了厚厚的稻草,看起來就是很溫暖的樣子。也能看到東邊的棚屋了——這就是廚房,里面用黃土砌了兩個灶臺,一大一小,跟薛家灶房從前的格局差不多,但也簡陋許多。

  屋子里還堆著一摞滿滿的麻袋。一看就知道,這就是金水鎮的人在秋天時收上來的糧食。

  以及還有另一個人。趙奇和李無相看到的時候都沒覺得驚訝——薛寶瓶。

  棚子里大鍋里應該煮著東西,熱氣騰騰的。薛寶瓶也穿得里三層外三層,正往鍋里舀水、嘗味道。她拿著小葫蘆瓢嘗了兩口之后好像聽見了什么,就不動了,然后側耳又聽聽,放下瓢走出門。

  在這個角度看不見陳繡了,可薛寶瓶很快把她拉了回來——她一手拎著小鐵鍋,一手抹著眼睛哭。薛寶瓶把她一直拉到燃著的爐灶旁,按著她坐在地上:“冷了你就回來烤烤火啊,你這么哭不是更冷嗎?”

  陳繡哭得抽抽搭搭的,一頓一頓地說:“我…不是…我不是冷…我…”

  薛寶瓶接過她手里的鍋,又走到門口抓著雪搓了幾下,回頭說:“你別哭了。你沒發現嗎,因為你總是哭,師父已經有點不喜歡你了。”

  “不是…我想我爹、我、娘,我…”陳繡說得上氣不接下氣,但哭聲用袖子捂住了。

  薛寶瓶刷好了鍋,走回去放到小灶上:“我知道你想——”

  “你才、不知…道…”

  薛寶瓶叉腰歪頭看著她。陳繡好像意識到說錯話了,一哽一哽地說:“哦、我、想起來了,你爹娘也、沒了…”

  薛寶瓶這才把手放下,輕聲說:“慢慢的就好了。再過一個月就開春了,就不冷了。”

  “我不是…”陳繡還在哭,“我,我來月事了…”

  薛寶瓶愣了愣。然后她聽見一聲輕咳,李無相和趙奇也聽見一聲輕咳——他們兩個聽得更清楚,因為就是從他們身邊的這個棚屋里傳來的,是趙奇的聲音!

  趙奇就在這里面!?

  “非禮勿視、非禮勿言!這點苦都受不住,怎么受得住修行路上的苦!?”棚屋里的趙奇的聲音聽起來很嚴厲,透過凜風的嘯叫聲傳了出來,“放了飯,叫他們都出來淬煉筋骨!我今天給你們講懷露抱霞篇的頭三十個字——山野村夫家里養大的孩子,一個個的嬌慣得很!”

  李無相轉臉用口型朝趙奇說話:“趙哥你好威風啊。”

  趙奇的臉一下子紅了。

  陳繡也一下子不敢哭了。但薛寶瓶走到門口,用不大不小的聲音安慰她:“你別怪師父生氣了。要不是師父把害了鎮上的妖道士趕走了、又把我們都救出來了,我們冷都不會覺得冷了。師父這人刀子嘴豆腐心,你別哭了,我一會兒給你偷偷燒點水。”

  她說完之后就往棚屋這邊瞟。過了三息的功夫,趙奇的聲音又傳出來:“放過飯之后,給你們燒兩鍋水出來,沐浴凈身,之后才能聽講!一群不成器的東西!薛寶瓶,你當你說話為師聽不見嗎?揣度人心、投機取巧,你下次再敢這樣,就在外面跪上半個時辰!”

  趙奇?趕走了妖道士?救了他們?李無相吃了一驚,去看自己身邊這位趙奇。

  可這位趙奇現在沒吃驚,而看起來有些悵然若失。他搖搖頭,低聲嘆了口氣:“我從前想要做個更好的師父,而不是像趙傀那樣、像這樣的。”

  今天五千三哈。

大熊貓文學    幽冥畫皮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