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趙奇一下子跳了起來,“你怎么不早說!?不對,你知道了你怎么不幫忙?怎么回事啊?誰干的!?”
“我沒來得及。出事的時候我的陰神在守著你,但是沒來得及。至于怎么不早說呢,因為說了也沒用,我不知道是誰做的。張景仲的尸身現在就在那片松林里頭,還沒人發現,你去看看吧。”
趙奇立即走出兩步,但又停下來轉過臉:“你不跟我一起去??”
李無相朝面前的大湖一指:“我還得想怎么把這個湖給收進萬化方,這件事拖不得。道場雖然在萬化方里,但咱們也還總得找個地方落腳的——這么多人,別說吃的了,平時需求的各種雜物都要有人提供。所以除了這些人,咱們至少還需要一個小城鎮,里頭要有許多作坊,生產的東西能滿足基本需求。”
“我是打算往海邊去的,找個流民多的地方把人收攏起來,弄個小鎮子,算是本宗治下的城鎮,還得離教區遠一點。我算了算,你們在萬化方里,我帶著這東西御劍走的話,從這里到遠離教區的西北海邊也得走上三四個月,這還沒算路上會不會出什么意外。所以這個湖很重要,這個湖和里面的魚收不進去,咱們就沒法兒動身上路。”
“行吧那李歸塵呢?薛寶瓶呢?叫他倆陪著我不行嗎?對了這幾天他倆又哪兒去了?”
“寶瓶在道場里頭練功。她現在筑基都不是,跟你去有什么用呢。李歸塵,我叫他去辦別的事了。”
趙奇嘆了口氣:“那…行吧,要是不行我再來找你幫忙啊。”
李無相對他笑笑:“好,不行你再來找我。”
趙奇在夜色中急急地往回趕,邊趕路邊罵自己今晚夢游的時候怎么跑了這么遠——不對,夢游是李無相的說法,正經的說法應該是“神缺”。
這幾天他覺得又勞心又勞力,甚至有些時候什么都不想管了。但剛才聽到李無相說張景仲人死了,他卻一下子覺得心里變得很不舒服。當時他覺得這種不舒服是因為李無相說得晚、不肯幫忙,可在密林中這么趕了一會兒路之后才意識到這種不舒服其實算是難過。
因為就這么短短的四五天的功夫,他就想起然山派了。那時候雖然又窮又難,但跟一群師兄弟姐妹待在一起也有不少回憶起來會覺得高興的事。
之后自己的命運太無常了,稱得上大起大落。但無論怎么樣他都沒忘記那時候自己去金水的目的——
找到了趙傀,要是死了,就給他收斂尸骨,然后得到金纏子,找個地方隱居起來修到金丹,繼而開宗立派。
現在自己就算是開宗立派了,雖然算是替李無相…
等等。趙奇的腳步頓了頓,放緩了,微微皺起眉,邊走邊冒出一個念頭——他這些天都叫我自己做這些事…收人,調度,指揮,不會就是為了叫我過一過這個癮吧?
這事兒我跟他說過嗎?
趙奇記不清了。好像是說過,在靈山的時候跟他說過。那時候還是趙傀的倀鬼,腦子不是很清楚,但依稀記得跟他斷斷續續地說了好些事情。
他一時間覺得有些無言,心里的滋味很復雜。他這輩子從來都沒想過自己跟一個人的關系會這么復雜,不過更沒想過的是,一個的人心腸會挺不錯,然后在這世道上活了下來,竟然還修成元嬰。
這種事一想,人就容易多愁善感,于是趙奇又想起張景仲了。張景仲、佘木、魚無衣、圖南這四個人給他留下的印象很深刻,不僅僅因為圖南有癔癥,還是因為這四人真的是相互扶持的同門。他們能一路跑到這里來,人品心性應該都很好,是做劍俠的好苗子,但是張景仲忽然就這么死了?
誰干的?
趙奇邊走邊想,等看到張景仲的尸體時,頭腦中已經厘清了一些思緒。這些天張景仲是實質上的管事之一,聽自己的令指派手底下的九個人做事。那九個人當中有一個叫柳介凌的,跟張景仲脾氣相投,當天就稱兄道弟,成為他事實上的副手。
在趙奇看來,柳介凌這人表現得熱情直爽,也很得眾人喜歡。但有一個問題——這人跟圖南一樣,是煉氣巔峰、快要結丹的修為。
這種人修為高、性格好,其實也應該做管事的。只不過之前的七位最先開口說話,給他留下的印象足夠深,他就不想再選別人了。
還是因為從前在往金水趕路、想著日后開宗立派的時候,他自己曾經琢磨過該怎么管理自己的門派——委以重用的不能全是宗門里頂尖兒的人物,總要選出幾個辦事過得去,但在其他地方普普通通的。這么一來大家才會想,他這種水平都能如何如何,我豈不是也可以?
那么一來,別人既會爭著做事表現,又會爭著討好自己這么個師父。所以這一回,他算是把之前的心得體會都用上了。
然而他不確定是不是因為自己的這種心思,害張景仲死了——除掉張景仲,柳介凌就可以成為管事的。而李無相說張景仲死在松林里,還沒驚動別人…他半夜去那里干嘛?誰才能毫無防備地把他叫出去?柳介凌這人就是跟張景仲住在一個屋子里的!
趙奇覺得自己已經差不多查清了真相。而李無相不肯來幫忙,什么都不說,應該也是在培養自己做主。李無相是要修行的,李歸塵腦子是不好使的,薛寶瓶的修為太差勁了,那宗門的擔子早晚只能自己擔起來了——
想到這里的時候,他趕回到楓華谷的松林中,看到了張景仲的尸體。
于是剛才想的一切幾乎全被推翻了。
尸體很好找,因為血腥氣極濃,趙奇聞著味兒就過去了。
張景仲的尸身不是躺在地上,而是被掛在樹上——取松脂之后留下的枝杈又粗又尖,半截粗樹枝從他的胸口穿出。但與其說是尸體不如說是一張皮,肚皮和胸腔都被打開了,臟器全不見了。如果是有人在殺死他之后將他掛在這里取走了內臟,那地上應該有大量的血跡,但樹底下的血也不多,趙奇把手插進樹下的泥土中之后,發現就只被浸潤了半指深。
他一下子覺得渾身都發涼了。盡管李無相說他的陰神來這里看過,也找不到兇手,但他還是覺得周圍的黑暗里有什么東西在盯著自己,這東西吃了張景仲的內臟、喝了他的血…
尸鬼!?
李無相沒找到的那個尸鬼!?
趙奇立即捏了一張符咒在手里,站在原地靜聽,隨后慢慢邁開步子往谷中剛建好的那片木頭房里走,連續走出六七步,再停下來聽一聽。
一刻鐘之后他看到了最東邊的一棟。就在這片松林邊上,門口豎起一根剝了皮的細樹干,上面的枝杈保留了許多、挑晾著衣服。這一棟就是張景仲跟柳介凌的住處。
其實走過來的時候趙奇在心里想過,要不要立即把這附近的五十多個人全部喚醒。如果真是藏在附近的尸鬼殺人,也是擋不住這么多的人的。
不過下一刻他就意識到那樣只會把情況搞得更糟。因為這些人都沒見過尸鬼,也不知道那東西有什么神通,而趙奇是知道的。
李無相說——佟栩之前說——在青浦山有一個從血神教來了的尸鬼,是個“煉氣仙”。
趙奇的頭腦里還存留了一些做血神時的記憶,知道無論是煉氣仙、還是丹仙,其實腦子都不怎么正常,尤其是沒有劍俠做主心骨兒的那種。那么多人的念頭藏在一具軀體里打架,再聰明的人也是要迷糊的。
因此,潛藏、誘騙、殺人之后掛在樹上示威又無聲離開,這種事尋常的煉氣仙是很難做得到的。如果可以,那就是有一個煉氣境界的劍俠也被融入其中,以一統萬,神志清明了。這種修為的煉氣仙是比修行真仙體道篇的煉氣巔峰劍俠還要強上許多的,一群人一旦混亂起來,它再藏身人群之中,搞不好就要大開殺戒了。
于是趙奇想起了自己在回來的路上,在林中想的事情——李無相好像要把劍宗的事務都交給自己,讓自己過足開宗立派的癮。所以他就不想讓那個家伙看笑話,更不想讓那個家伙失望。
所以他就不能怕,所以他做事的時候不能先想自己,而要先想這個剛剛建立的“劍宗”。
作為代宗主,他得庇護好門下的這些弟子,而不能先叫他們去涉險!
趙奇走到木屋門邊,先敲了三聲,同時做好了尸鬼從里面沖出來的準備——他心里有一種直覺,就像剛才看見張景仲的尸身時生出的直覺那樣,覺得這事跟尸鬼有關。而現在這種直覺也在告訴他,屋子里可能有尸鬼,甚至柳介凌也已經遇害!
但一小會兒之后,他聽到屋內的人說:“門沒拴啊張兄。”
聲音有些含混,像是剛剛被敲門聲驚醒、然后才反應過來。
趙奇伸手把門一推,叫門敞著,走了進去。
木屋是用采伐下來的原木搭建的,木縫之間先填充了苔蘚,要等之后再換成黃泥。房間不大,只有靠墻的兩張木床,每一張的床頭都放了一個粗糙的木箱。
他能在黑暗里聽見柳介凌的呼吸——躺在門口靠左的一張床上,打了個哈欠、哼了兩聲,似乎要翻個身繼續睡。
但在趙奇站在門口等了兩息的功夫之后,柳介凌似乎感覺到事情不對勁,警覺地從床上爬起來了:“誰!?”
趙奇將手一甩,掌中的符紙嗤的一聲燃了起來。又朝門邊的火把一指,將火把點亮了。
柳介凌愣了愣,坐在床上:“大劍主啊,你…”
“我問你件事,你不必驚慌。”趙奇回憶著自己在金水時的模樣,回憶著李無相的模樣,將手背起,輕聲說,“張景仲,是什么時候出去的?有人把他找出去了嗎?”
柳介凌愣了愣。看到他臉上這表情的這一瞬間,趙奇就知道這人有問題了。
因為他愣的時間太久了。不是一時間沒回過神的那種愣,而像是一瞬間就明白了自己說的話是什么意思,卻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正在頭腦中飛快地思考應該怎么回答的那種愣!
張景仲還是真是他殺的!?
趙奇還裝作慢慢踱步查看周圍環境的樣子,退到門外去了。
這時柳介凌終于開口了。像是頭腦中經過激烈斗爭才勉強平抑心情,顯得極其言不由衷、似乎平時并不擅長做這種事:“我…不知道,大劍主。我不知道張兄是什么時候出去的,也沒看見有什么人把他找了出去。他可能出去解手了吧。我今晚整夜都在睡覺,什么都沒留意。”
趙奇在心里嘆了口氣。利令智昏啊。事到如今,這個柳介凌還在想要蒙混過去,當我這個代宗主是傻的嗎?!
他把面色一沉:“柳介凌,你現在是后悔了嗎?”
柳介凌的臉一下子紅了,雙拳也握緊,像是被他這句話激怒。就趙奇以為他要暴起的時候,他的手又松開了。慢慢地下了床站在地上,幾乎是咬著牙說:“大劍主,我這人做事很少后悔,今天也是一樣。我只是想要在亂世里求生,李宗主小神君的威名又傳遍天下,能入得劍宗門墻已經是我三生修來的福氣,只要是別的事,大劍主一聲吩咐,弟子是無敢不從的。”
“但只是…這一件,不行!”
這人在說什么鬼話!?趙奇被他這些話弄得愣了愣——他這是在說他殺了張景仲是為了做管事的?可是聽起來不像啊?
“這一件?你說什么呢?哪一件?”
但柳介凌忽然咬著牙、緊閉著嘴,走到門前砰的一聲將門推上了。
趙奇被關在門外。而李無相的陰神站在不遠處的黑暗中、一顆松樹下,仔仔細細地盯著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