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是一個二十六七的貌美女子,鵝蛋面容,生有一雙剪水雙瞳,穿一襲藕白色的織錦羅裙,細腰上束蒼水古玉。
其身姿曼妙婀娜,氣質溫婉。
而在眼波流轉間,又隱約帶有幾絲精明靈動之色,倒并非是外表看上去的那般可欺。
在這女子身后,跟著幾個姿容清秀的彩衣女侍,手中捉扇提籃,排場不小。
至于方才出去的彭慶也是亦步亦趨跟在后頭,腦袋并不敢抬起。
他唯恐冒犯了身前之人,只盯著自己腳尖不放,神情極是恭謹,額角隱約見汗…
“賜教不敢當,尊客著實折煞奴家了。”
女子聞言掩唇輕輕一笑,目光在短瞬之間,已將陳珩上上下下掃了一遍。
爾后款款來到來到案幾旁,也不用出言吩咐,身后的幾個女侍自立時會意,端出瓜果茶水,一一奉上。
“不知尊客可知這歲旦評的來由?”
在茶香裊裊中,女子水袖輕搖,做出了個請的手勢,嫣然一笑問道。
“略有耳聞。”
陳珩見狀也不推辭,將袖一展,便與那女子隔案相坐,沉吟片刻后,才言道:
“聽聞是十二世族的幾位家老所首倡,雖明面上是言說不欲令九州四海的人物們遁跡藏名。
俊偉英才,風流人物,其聲名自當冠寰宇,揚后世,叫天下人知曉…
但內里心思,卻也不過是想以聲名來作鉤餌,妄圖賺得八派六宗的弟子為一個虛名來打生打死。
彼弱我強,最后得益的自然便是世族了。
不過最后觀其成效,此計雖是陽謀,卻也的確智淺,太過小覷天下人了…”
八派六宗能自前古道廷時代存續至今。
所見過的魑魅魍魎,陰私算計,早便是如過江之鯉般,不可窮極。
這歲旦評背后深藏著的一番機心,自是也沒能欺瞞過他們耳目。
其開榜不過短短三期,這幕后評定上榜的人選。
便也由十二世族的幾位耆老。
給換作了八派六宗內,那些好管閑事且有法力神通的上真們…
而那些喜愛熱鬧的上真在得了北極苑的首肯之后,還特意在北顥州圈山圍壑,起了一座直入天中的樓臺殿閣,號為“無有觀”,作為道場所在。
每至歲旦時分。
也便是一歲的首日之時。
無有觀的上真們便會命童兒將金榜張貼在山門之外。
令胥都天下的修行大小門戶都來抄錄榜上姓名,使人人皆知。
因這金榜僅在歲旦時候才會被放出,沿襲了世族的舊例,也是被喚作為歲旦評。
而歲旦評從紫府到元神境界,又共細分為了四榜。
每一榜皆有三十六名次。
胎息、練炁同筑基境界因是仙道之始,也難看出什么端倪來。
此三境中人自是略過不表。
而至于元神之上,對于返虛、純陽境界的仙道真君人物。
又是為尊者諱,著實不便將他們大張旗鼓,清清楚楚來分個高下。
于是便也索性隱去,并不多開榜單…
而自“無有觀”落成于北灝州后。
在八派六宗的上真們彼此制衡,間或有太文妙成、玄冥五顯等道君親自處斷的景狀下。
這“歲旦評”。
也便真正成了一樁褒獎道行,激勵后進的雅事。
無論何人,一旦上榜,便是播名海內,寰宇皆聞。
自此風頭大盛,一時無兩!
而此時。
在聽得陳珩語聲之后。
那女子微微一笑,倒也將世族所倡的歲旦評被八派六宗改頭換面一事,細細言說了一番,爾后才道:
“既這歲旦評今時早已不同于往日,那陳珩突兀上得如此高位,自是會惹來不少人驚疑…
更何況他的品評之語,倒也出奇,就更令人心下好奇,想要一睹真容了。”
陳珩眼簾微微一搭,眸光掩在濃長眼睫之下。
朝那攤開的歲旦評紫府榜上掃了一眼,眉頭一動。
名姓:陳珩。
修為:紫府二重。
玄功:《神屋樞華道君說太始元真經》…
戰果:筑基敗司馬權通、王典等眾,力挫群修,由此名滿玉宸四院,為十方殿霍謐所嘉,呼為“斗法勝”。
紫府入流火宏化洞天,以少合眾,以弱擊強,戰不無利,鋒銳難當。
排名:紫府十一。
品評: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龍蛇之蟄,以存身也,其疑以叩實,察而后動,動則威,如雷如霆,如震如怒。剛塞而弘毅,可謂是盡得金之德也。
(注:風神蕭散,姿儀澹靜,氣度卓然,自是瑤林神仙一流,居然物外,不亞其父)
“紫府十一…所謂的眾議紛紛,只怕是因此緣故罷。”
陳珩道了一聲。
這歲旦評在他的紫府戰果一處,留白不少。
至于是怎般的以少合眾,以弱擊強,又究竟勝了哪些好手。
倒是未細細言說。
而放眼觀去。
胥都天九州四海之地,紫府境界的高功又何止百十萬?卻僅有三十六人能夠上榜!
陳珩的異軍突起。
惹得時人紛紛驚疑好奇,倒也是在常理之中。
不過這歲旦評幕后的排榜之人,應是也未曾料到。
陳珩在出流火宏化洞天未多久,便已將劍道第四境修成,證就了身劍如一的手段。
不然這名次,應是還能再往前推個一二…
“這紫府的名次僅是其一,為何會惹來眾議,這品評之語,倒是也在其中推波助瀾,出了不少氣力。”
女子莞爾道:
“瑤林神仙,居于物外…往常歲旦評的品評之語,倒是少有如此褒獎的字句,還是在形貌之上。
見了這詞句,非僅東海的不少女修心生好奇,欲一睹陳珩真容,便連奴家。也對他有了些興趣呢。”
“歲旦雅評…不論道行法力,怎會攀扯到皮囊外相上?”
陳珩微沉默片刻,道。
“此事實是少有,自‘無有觀’落成以來,這無窮年歲里,男子初登歲旦評,還被特意提了一句姿容的,也不過六七數罷了…玉宸的那位故去道子君堯,和先天魔宗的玉樞真君,皆在此中。”
女子道:
“而今卻又添上了一個陳珩,也是稀奇事情。”
陳珩眸光一斂,未多說什么。
而這時,那女子卻是主動開口,試探出言道:
“奴家薛婉兒,忝為這蒼霄樓的四位管事之一,尊客看起來倒是面生的緊,不知是出身何方大派?說不定尊客師門,同我等背后的東主,還有幾分交情也說不定呢。”
陳珩聞言只微微一笑。
而之后,薛婉兒又拋了幾個話題,但陳珩只略應答幾句,往往在緊張關頭就停住。
見他口風甚緊,自己只怕難套出陳珩的話后,薛婉兒心頭略覺無奈,但也不過多糾纏,只輕輕將手一拍,身后女侍便恭謹遞上兩只玲瓏袖袋。
“尊客要的東西我已親自送來,不妨清點一二,看看是否有誤。”
她道。
陳珩聞言也不故作姿態,微微頷首,便將袖袋翻開。
第一只袖袋中裝著三十顆黃池丹,鴿卵大小,通體澄黃光明。
定目視去,還能見到幾朵指甲蓋大小的黃云繚繞其上,甚是妍巧模樣。
陳珩在地淵金鼓洞時,也曾跟隨崔竟中學過外丹黃白之道,得他傾囊相授。
因那時候前途未卜。
他還隱隱生起過將丹法當做立身之基的心思,想以丹法來賺取修行的資糧…
但在陰差陽錯,入得了玉宸下院修行后,這一心思也是漸漸淡去了。
不過他后來雖未在丹法上再多花費什么苦功,但眼力畢竟還是有的。
細細探究一番后,也知這三十枚黃池丹并非粗制濫造的下品,已可稱為上等了,遂也將之收起,拿起了第二只袖袋。
不過這一回。
在將里內符錢的數目清點一番后。
陳珩卻忽得一笑,搖頭道:
“錯了。”
“錯了?”薛婉兒神色不變。
“多了。”
陳珩看向她:
“扣去三十枚黃池丹后,不應是這個數目,蒼霄樓縱是龍族的產業,家大業大,怕也經不得如此廣施恩惠罷?”
“誠如尊客所言,不過這倒也并非恩惠,只是禮尚往來罷了。”
薛婉兒美目飄向陳珩,捋了一捋發絲道:
“尊客先前在海舟上仗義出手,非僅救了那一船人性命,還維護了玉泉仙市的顏面,至于這些黃池丹,不過應有之意罷了,還請萬勿推辭。”
“原來如此,此事倒是傳的快。”
陳珩聞言一笑,拱了拱手答謝,也不推辭,大大方方收下。
見陳珩不拖泥帶水,故作清高婉辭幾回。
薛婉兒也是欣喜他的行事爽快,心下微微一松。
贈黃池丹一事,倒也并非是出于她的心思。
她縱為蒼霄樓的四大管事之一,卻也無這般的大職權。此乃玉泉仙市三位執掌的授意,命她來做成此事,務必辦妥。
而見陳珩將兩只袖袋收好后,薛婉兒又再次開口:
“在來此之前,奴家曾得三位仙市執掌的傳訊,若尊客有求,奴家都需得盡力答允…”
言至此時。
薛婉兒語聲微微一停,似笑非笑斜了陳珩一眼后,才繼續開口:
“不知尊客還欲求何物,不妨一并說來。”
她自入得靜室以來,便一直是端華溫婉的氣度。
這眼一瞥,倒顯出了幾分入骨的媚意來,勾魂攝魄,叫人難以自持。
不遠處的彭慶顯是定力欠缺,臉紅心熱,死死盯著腳尖,更不敢抬頭了。
“好厲害的媚術…若在斗法時候,敵手因此恍惚剎時,只怕局勢就危了。”
陳珩對此倒是視若無睹,只在心中贊了一句,爾后輕笑開口問道:
“諸事皆可?”
“那也要看尊客究竟欲求何物…若你想要這座蒼霄樓,奴家縱是有心,怕也難將此樓贈給你。”
薛婉兒白了一眼陳珩。
“不知貴樓可有‘紫明流珠’和‘云梁石膏’這兩類外藥?”
陳珩沉吟片刻,又補了一句:
“若是還存有先天五行之精,便更好不過。”
饒是彭慶一直恭謹垂首,目不斜視,聞言也不禁將瞳孔睜大,訝然望了陳珩一眼。
而那幾個女侍,也皆神色各異。
薛婉兒雖有些動容,但想起陳珩的劍遁,也不算意外,只想了一想后,歉然道:
“紫明流珠因有延生續命的功效,樓中向來是無什么存貨的,尊客若欲購置此寶,只怕要等待樓中寶會開啟時候了。
云梁石膏雖要次些,但因最近柔玄府的人在傾力廣搜此物,欲以此藥來修補他們的一樁重寶,只怕整個東海,都尋不到多的。
至于先天五行之精…”
薛婉兒搖了搖頭,不言而喻。
紫明流珠和云梁石膏雖然貴重不凡。
但同先天五行之精比起,卻又遜色了不止一籌。
似這等天地奇珍,縱使龍宮家大業大,也少有拿出來售賣,只深藏于內庫,或留待自家使用,或是贈送出去,來做個大人情。
“于先天五行之精上。若是我可以物易物呢?”
這時。
陳珩忽得開口。
薛婉兒聽得這話,倒是真個吃了一驚。
她鄭重看了陳珩一眼,半晌,才緩聲道:
“尊客真有此意?恰巧我仙市中的一位老執掌為子嗣尋求此珍,正費盡了心思,不過水行和木行的先天之精,倒是不必了…”
“我倒是正缺水行,五行之中,唯是土行還有富余。”
陳珩一笑。
見他臉上滿是從容自若之色,不似作偽。
縱暴露出持有先天五行之精這等重寶,也波瀾不驚,顯是自有底牌可以應付。
這般作態。
倒是更堅了薛婉兒猜想,認定陳珩必出身不凡。
不過先天五行之精事關重大,也并非她的所有,還需得同那位仙市老執掌相商,看他的主意。
在告罪一聲后,薛婉兒便匆匆出離了門戶,前去找尋那位仙市執掌。
陳珩將茶盞舉起,只略沾了沾唇,便又拾起那歲旦評,繼續翻看起來。
而半個時辰后。
薛婉兒才回返至靜室,手中卻也多了一方玉盤,上盛一只巴掌大小的錦盒。
見錦盒遞過,陳珩揭開一看。
剎時便有碧藍光華如洗,好似水銀潑地一般,照徹了滿室,連身軀都輕巧了幾分,飄飄欲仙。
“水行的玄闕芝?”
陳珩眸光一動。
抬眼時候,見薛婉兒正看向自己,他也從袖中取出一只玉匣,伸手遞過。
“黃龍膽?”
見得匣中之物后,薛婉兒也是一喜,眸光大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