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穿著一襲石榴紅的菱角襦裙,披帛繞肩,頭上的花株冠光彩絢爛,隨著燭光在輕輕一閃一閃。
她便如若一淙明媚春溪,所過之處,只讓人覺得有一股勃勃生機,可謂清心玉煥。
桃花映面,綠鬢欹煙——
莫名的,陳珩心頭忽掠過這段詞句。
他微微搖頭,在一笑過后,也是伸手示意,請喬蕤入座。
爾后隨著一班女侍款款而入,不多時便有果蔬仙釀,丹藥珍肴一盤盤端了上來。
“數年未見,喬師妹功行倒是增進不少,可喜可賀。
紫府三重,換魂消魄境界已成,自此便是舊弊斷除,內外洞澄,我應送上一份賀禮才是。”
陳珩舉杯遙祝,對不遠處的喬蕤微微一笑,道。
超者,超出凡軀而入圣品。
脫者,脫去俗胎而為神人。
在紫府二重“超脫分形”成就后,若再上一步,便為喬蕤如今所在的“換魂消魄”境界。
這一境界,修道人的元靈已是神妙至真,縱然不服用延壽的丹丸靈藥,也可壽及三百整數。
離那羽化參霞的大逍遙天地,也是微微向前進了一步。
若放在一些小宗小派,以喬蕤如今修為,都可擔任長老的重職,教化下面弟子了。
以陳珩修為,看清喬蕤的道行底細,自不算什么難事,才會出此言語。
“師兄取笑我了,我的這點微末道行,又算得了什么。”
喬蕤先是赧然擺擺手,旋即似想起了什么,忽然好奇問起:
“不過我聽說師兄今番在隅陽國中,遇到了怙照宗的顧漪…聽聞這位是歲旦評上的洞玄第二,師兄以為如何?”
“顧漪嗎?”
陳珩微微思忖片刻,如實開口,道:
“此女才情高絕,心性亦是不凡,縱非同一立場,卻也不得不承認,顧漪著實是個人物,名頭非虛。
我若想要殺她,也機會渺茫,并不容易…”
喬蕤起初聽得前半句時候,心里還微微一緊。
但很快等到陳珩一語道罷,她心底忽然很復雜,不知是應當輕松,還是應當無奈。
在定定看了陳珩一眼,竟不知該說何是好。
而過得有一會后,喬蕤也是起身。
她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遞出,對陳珩認真開口:
“師兄,我今日前來,是為了送上一封書信,這是祖父親筆手書,還請師兄一觀。”
“祖父…是那位喬鼎?”
陳珩聞言心頭微微一訝,但還是從座上起身,雙手鄭重接過。
就在他拿起翻看時候,紫府當中忽有一縷霞芒飛出,當空一漲,便化作了一個穿五色肚兜,面寬身胖的童子。
五炁乾坤圈作為喬鼎之前的護身之寶,自然對喬蕤不會陌生,兩人之間的交情也是不淺。
而在老氣橫秋的同喬蕤打了個招呼后。
五炁乾坤圈也是好奇,不禁問起:
“聽你這話里意思,喬鼎那老頭兒是從法圣天的局勢里脫身而出,回到胥都天來了?
奇哉怪哉!法圣天里面號稱有一樁天大的造化,為此才會惹得眾天宇宙的仙佛神圣都是動容。
而我知曉喬鼎老兒一心想要合道,早年間他才初成純陽道果,便悄悄跑進了歸墟深處,想去探尋劫仙老祖曾在那里斬道時候留下的幾座遺府,結果差點被一群大天魔王活生生打死,在密山足足養了幾百年的傷,才能勉強動彈。
以他這等性情,知曉法圣天處有造化,怎肯輕易舍棄,回到胥都天來?
是密山如今事急,你姐姐喬葳把控不住局勢,需他親自下場彈壓…
還是法圣天并無什么造化,只是夏稷單純鬧了個大麻煩出來?”
喬蕤搖搖頭,道:
“在姐姐從元載天帶人回來后,密山便已經沒有什么大風波了。
是祖父跟我說,如今的法圣天太過兇險,將來若動亂真正一起,便是他身攜重寶,怕也難以幸免,既然好不容易脫身而出,唯有先回胥都天,才是穩妥之策。”
五炁乾坤圈聞言不禁輕咦一聲,面上神情頗多驚訝:
“奇了!這倒不像他的性情,他何曾如此惜命了?”
而在兩人交談之際。
陳珩也是將喬鼎的那封來信看完,心下一時了然。
見他將書信微微放下。
喬蕤和五炁乾坤圈也是停了開口。看向陳珩,目光中有一絲好奇之意。
陳珩將信箋收入袖中,平靜道:
“信中倒并未言說什么,只是喬鼎前輩邀我,若是有暇,可往密山喬氏一行,在那里,他有些話語欲同我交代?”
“密山…”
喬蕤聞言眼睛一亮,努力做出一副寵辱不驚模樣,但還是難壓住心中的歡喜,唇角微微一揚:
“師兄要來西素州?要來密山了嗎?”
九州四海,十二世族——
密山乃是西素州的一方靈土,位于西素州的極東之處。
而密山喬氏與雷霆府、合歡教、漆吳陰氏、外道天人諸部共同宰執這片靈機不算昌繁的陸州,共呈五足鼎立之勢。
不過陳珩知曉,這五方勢力中,合歡教卻是存著一番另外說道。
起初在這五方勢力當中。
合歡教的聲勢本是最弱,著實不算太過起眼。
但于萬載之前,此教因有幸得了一件仙道秘寶,誕出了幾位教中人杰,最后更是攀上了先天魔宗的關系,倒也逐漸有興盛之態。
至于如今。
合歡教雖然在聲勢底蘊上面還是要低了一頭。
但在明面上,此教倒也成了西素州四大勢力之一,不容小覷!
而西方二州之地,無論西素或者西頤。
這兩方陸州在胥都九州當中,都是以萬道雜糅,各族并存而聞名。
在五方勢力之下,西素州甚至還有人道、神道、武道以至于是西方沙門的法統。
種種外道,都在西素州開枝散葉,綿延道統。
這在胥都其他九州,本是不可能之事。
在此地卻不并算什么罕見,這也著實是胥都天宇的一奇…
此時聽得喬蕤的問話,陳珩搖了搖頭,道:
“我此番回返宵明大澤,欲靜心修持,以期突破境界,還有諸多道法需鉆研打磨,只怕是無暇分身,前往密山拜會喬鼎前輩了。”
喬蕤眸光微微一黯,將頭一低。
而很快,陳珩又接著開口:
“不過待得諸事理清之后,遲早我會外出尋藥,那時想必也少不了要往西素州一行。
還請師妹轉告喬鼎前輩,那時陳某定當登門拜訪,恭聽教誨。”
喬蕤杏眸中猛騰起一股驚喜之色,唇角不自覺揚起,笑意難以掩飾。
在東拉西扯同陳珩說了一堆話后。
又借著討教道術的名義,在長離島盤桓了數個時辰。
直待得月出東山,浮上了云表,灑下縷縷清輝時候。
喬蕤這才不好多留,向陳珩認認真真告辭,心滿意足離去。
待得走出殿門,遙遙視去,唯見山遙岸渺,遼闊無垠。
無論煙樹或是沙嶕都被籠在一片清波之下,若隱若現,一半模糊。
而澤國的水氣同虛天垂落下的霧氣相互摩蕩,光華散逸錯亂,也好似變作了千數驪珠。
與云中星宿遙遙輝映,九色迷離…
此時陳珩迎著山風浩蕩,見眼前夜色沉靜,好似萬籟都要歸于虛空當中。
他眸光一動,片刻后,也是微微搖頭。
在同從長嬴下院回來的涂山葛交代幾句過后,便回了靜室當中盤膝坐定,啟了門戶禁制。
“便是不論喬真君的恩情,單是羅闇黑水于我而言,便助力不小…
先前數次面對神魂攻殺法門時候,都是倚仗這門水法,才能夠抵御,從容度過。”
陳珩眼簾垂下,思忖道:
“如此的大人情,看來唯有日后傾力去回報,才方能稍安我心…”
這番難得的失神僅在剎那。
不過轉睫之間功夫,陳珩便也將腦中雜念一一斬滅,徹底定下心神來。
他此時法決掐動,頂門便有一股縹緲煙氣緩緩飛出。
未幾息功夫,便逐漸凝成一尊五光鑄成的龍虎爐鼎虛影,與身內的那尊龍虎爐鼎上下映照,隱隱有仙家氣象,望去甚是玄妙。
洞玄層面的三重境界修持,皆是環環相扣,關聯極其緊密。
洞玄一重“龍虎爐鼎”乃是要調和身神水火,陰陽二氣,于腹下炁海凝為一方龍虎爐鼎。
洞玄二重“攝取五精”則需尋得五方五行之氣,填充進入龍虎爐鼎當中。
使得爐鼎由虛化實,可以真正統御三寶,純化精神。
而這五方五行之氣,則是以先天五精作為至上選取,無物可及。
至于洞玄三重的“先天金汞”境界,便應以道傳秘法,將腹下的那方龍虎爐鼎連帶著炁海,都一并炸個粉碎,徹底毀去這兩者的形體!
最后將這兩物混合歸一,凝練成了一方金汞,才算是徹底功成。
先天金汞乃是成丹之基,在道書典籍之中,又被喚為“母胎”或是“胞液”,甚是緊要。
以陳珩如今根基,他若是修成洞玄三重,所凝練出的先天金汞必是上上品,難有例外。
不過關乎炸鼎凝汞的這一過程,便是有一真法界相助,也需小心謹慎,不可操之過急。
若一個疏漏,傷了軀殼,需花費功夫調養還僅是小事。
倘使壞了根基,那便有苦都難言說了…
此時隨著陳珩手中法決轉動,靜室當中,也是有一陣陣鳴響發出,嗡嗡而動,時斷時續,久久不絕于耳。
其音渾厚濁重,如若天雷將起,滾過霧靄,震得靜室四壁隆隆發顫,好似有大錘敲擊其上,勢大力沉…
而就在陳珩在長離島炸鼎凝汞時候。
同一時刻。
宵明大澤,四象館。
寬敞殿中,一個面容清矍,穿著淡青布袍的中年文士正手拿一冊卷宗,看得雙眉微微皺起,臉上神色頗有些復雜。
不過在他出神時候,忽有腳步聲音由遠及近。
旋即便是一個英武少年大笑一聲,也不打什么招呼,便大跨步走進了殿中,道:
“甫叔,我看今夜月景甚好,這宵明大澤倒也有些玄異,不輸于我虛皇天中的蓬壺四島。
如此良辰美景,何苦在殿中枯坐,不如一并玩賞風光,暢飲一回,如何?”
被他喚作是“甫叔”的中年文士抬起頭,瞥了那英武少年一眼,淡淡道:
“陳羽,你倒是個閑不住的性情…如今分明是身在異鄉,周遭局勢不明,也還不忘飲酒取樂嗎?”
聽得這言語,那英武少年陳羽也不以為然。
他擺擺手,道:
“甫叔多慮了,我等可是神王的親族,無緣無故的,便是這八派六宗也不敢傷我們性命!
更何況,今番我等可是受神王法旨,出訪玉宸的使節,既已同玉宸定下了盟契,那玉宸便可算作是自己人了。
那在宵明大澤當中,自然不必擔憂什么安危,”
甫叔名為陳玉甫,乃是此番虛皇天使團的四位正使之一。
至于那英武少年陳羽,同樣是使團中的一員,也跟隨著四位正使一并來到胥都天宇,欲同八派六宗簽訂盟契。
而無論是陳玉甫或是陳羽。
這兩人的身份,卻有一個共通之處,那便都是虛皇天神王陳裕的親族。
雖然血脈不近,但畢竟也是親族。
故而陳玉甫和陳羽在使團當中的地步,都是高高在上,并非尋常人可比…
此時在陳羽的執意相邀下,陳玉甫雖是明了他心中到底是打著什么算盤。
但礙于親族緣故。
陳玉甫也終究不好回絕,只得無奈將手上卷宗一放,從座上站起身來。
而在卷宗放下的剎時,陳羽卻是眼尖瞥得了卷宗上的人名。
他吃了一驚,忙將卷宗一把拿在手中,細掃幾遍,見其上所載的盡是關乎陳珩事跡,神色忽莫名一凝。
“甫叔,這是?”
陳羽問。
“自然是陳珩,伱不是已看得一清二楚了嗎?”
陳玉甫淡淡開口:
“在我來玉宸時候,他卻恰巧外出游歷了,不在宵明大澤當中。如今可算是聽得了他回來的訊息,我欲親自拜會,見一見這位陳氏子弟。”
“陳氏子弟?笑話!他可是陳玉樞那賊子的血裔!連神王——”
“這正是神王的意思。”
未等陳羽將話憤憤說完,陳玉甫便揮斷。
而這句話也令陳羽瞬得僵在原地,瞳孔圓睜,有些不知所措。
“陳羽,我知曉你如今是打在著何等的心思,但此乃神王親口吩咐下來的事,那便不容你在此說三道四了。
而你既喚我一聲甫叔,那我便也提點你一句!這陳珩終究不是陳象先,你只怕是多慮了,也擔心太過…”
陳玉甫看他一眼,搖搖頭:
“我當親下拜帖,三日后,往那長離島一行,當然,這并非使團正事,你可不必跟上。”
在道完這句后,也不待陳羽作何反應。
陳玉甫便走出大殿,在轉過游廊之后,身形不見,只剩陳羽一人留于殿中。
在臉色變化過幾轉后。
陳羽也是重重將足一頓,暗罵一聲,連忙追了上去。
而光陰忽忽,轉瞬即逝。
很快。
便是三日之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