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虛天高處還伴有狂流肆虐,罡風驟急,好似雷霆當頭,霹靂將至,隨時會降下一場滂沱大雨來,分灑四野。
但隨著那瑞氣金光層層鋪開之后。
俄而雨停雨止,天靜地清。
只是一輪皎潔光華緩緩被瑞氣金光托升,現出了云表。
那光華狀似驕陽,又如寒月,與天上霞彩交相輝映,似幻若真。
青枝翹首看去,見那光中隱有一女子身形,頭梳高髻,明衣雍容,氣度高華好似月宮仙子,明艷不可方物…
她身側有云華煙霓結為龍虎形狀,正旋回繞身,上下崩騰,自有一股高虛玄妙之勢。
而此時那龍虎二靈正牽動著鹿臺山處的地脈靈機,于頃刻間便化作滔滔洪流,飄懸飛起,往云空上緩緩匯去。
“這是幾品?終成一品了嗎?”
青枝望著那云上異景,懵懂抓了抓腦袋,滿臉茫然。
當年自曲泉天回返歸天,拜會完燭龍大圣后,青枝便早通過身內精元法契,感應到了衛令姜結丹時候的動靜。
所謂天升地降,陰盡陽純,雖只是模糊感應,但也必為上品無疑,奠了日后的長生大道之基!
不過等得她與陳珩在東海辭別,忐忑來到了鹿臺山后。
青枝尚在苦惱該如何寬慰自家小姐,滿肚愁腸時候,卻得知自家小姐竟還在山中閉關。
而這一次,閉得居然還是結丹時候的死關。
惴惴不安了許久后,今朝總算是見得衛令姜完好出關,青枝只覺是搬去了壓在心口的一塊大石,心神舒暢,忍不住要蹦蹦跳跳起來。
她以手托腮,看向天中,心下暗道:
“當初小姐因湛然虛精炁的緣故,火候稍欠,最后只煉出了一顆二品金丹來,還尚是拙靜老妖婆為小姐求來一門不知名玄術,好方便小姐消去金丹品級,又不過分損壞功行,小姐這才會決定繼續閉關。
但看今日這般氣象,小姐應是又凝丹成功…只是不知金丹品相到底如何?”
思索一陣過后,青枝見自己著實瞧看不出什么端倪來,將雙肩無奈一聳。
當她正欲飛空而上,向自家小姐親口問個清楚時,身后卻忽有一只手將她領子扯住,像拎貓般將她生生揪定。
“日月灌靈,粲粲乘空,氣分龍虎,玄光成象。
所謂占天地之機關,奪風云之氣象,正是這般!如此玄妙堂皇之貌,令姜已是丹成一品無疑,你不必去問了。”
忽然出現的拙靜看向天中,不禁一笑,歡喜之情溢于言表。
拙靜將青枝放下,也不理會她的怒目相視,只自顧自感慨言道,臉上神情頗有些復雜莫名:
“總算修成這門玄術了…青鳥,你可知我派雍和大仙未成道前曾在山門外遇仙,坐談三月后,被那無名仙圣授法二十二,又贈了一枚古佛舍利。
而雍和祖師成道之后,有感于門中小輩弟子道業艱難,有如臨深淵態,步步惶恐,便自那二十三法中的《重華真章》擷取玄理,旋即召集眾智,刪繁撮要,終創出了重華羽勝這門玄術,來方便小輩弟子修行。
可惜重華羽勝自創出后,能修成者實是寥寥,今朝令姜居然能做成此舉,著實是不易…不易!”
有道是長生坎坷,丹成無悔——
這世間修道人凝練金丹,乃是需內藥、外藥兩兩相合,才得成就。
欲證上品金丹,更是天時人事、地利運數諸般,樣樣都缺不得。
而金丹一旦成就,其品級高下,便再無法輕易更改了。
若對于自家品級不甚滿意,也并無辦法,大抵唯有廢去金丹,散盡身神水火,從頭再來一遭了。
不過自廢金丹絕非什么等閑小事,縱有仙道秘藥相助,宗派前輩護持,也是要狠吃一番苦頭,近乎去掉了半條性命。
且跌境到洞玄境界都尚是天公垂憐了。
便是道行消退,一路墜到紫府,不少根基不穩之輩甚至要墜到筑基,亦不乏可能。
再次修煉上去,自然辛苦麻煩,要落后同輩的人杰許多了,平白費上一番心血。
有此局面在前。
這世間修道人炸汞凝丹時,皆是小心翼翼,慎之又慎。
能夠大膽廢去金丹者,除去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狂生外,無不是對自家資質極抱有自信的俊彥天驕之流。
而雍和大仙特意所創的“重華羽勝”玄術則不然。
此術非僅可以調御清濁,伏折水火,還更有返本朔源的至上妙用。
這意味著一旦修成這門玄術,修士就可將身內已凝結而出的金丹重新拆解為內外二藥之和。
雖過程中難免要損耗一些,但至少可保全半數,并且修士境界也將退停在洞玄三重——先天金汞境界,道行亦不會折損太多。
既可保形養性,還省去了諸般凝練內藥的半數苦功。
不論是從何處來看。
重華羽勝都是一門不折不扣的玄術妙法了!
不過放眼偌大赤明,自重玄羽勝被雍和大仙創出后,能修成這門玄術的赤明弟子也絕不多,顯然其中經義難之又難。
今朝衛令姜能以此法再度結丹,且丹成一品。
這的確是叫拙靜欣喜不止,暗松一口長氣了。
“重華羽勝…赤明還有這種道法?我怎從來都沒聽說過?你果然不是什么好人,對青枝也藏著掖著!”
青枝聞言先是一訝,心里嘟囔一句后,又不解道:
“不過既然已經丹成一品了,為何還是異象不停?這看起來倒也不像是成金丹時的龍虎異象啊。”
眼下地氣騰躍流轉,靈息咄咄逼人,好似百川異源,皆歸于海,往極空處轟隆逆涌,盡數朝衛令姜身上匯去。
此狀聲勢洶洶,且還隨之時日一點點推移,有著愈演愈烈之勢。
囊括百里,聲囂震地!
“此乃正天分度…我赤明的無上根本神通之一。”拙靜淡聲答了一句。
同為胥都大天的八派六宗,仙道正傳。
玉宸既載有二十五正法,太符收錄四十九道上清真符,怙照共是那八部真文和殺生六術。
赤明自然也不會例外。
此派向以十六玄典而著稱,是派內的真正積累,萬世底蘊。
每一部玄典皆為空洞之靈章,上圣之秘語,號稱玄之又玄,妙之又妙。
正天分度,便是這十六玄典之一!
此法想要成就,既需采煉穹天之精,也需收攏諸般靈山地氣,合成一枚真印來。
九皇常陽金闕洞天雖是靈機精純了,但自然地氣卻終究比不得大千現世,少了些細微變化。
如今衛令姜所做的也僅是最后一步了,待得她將剩下地氣徹底收攏,正天分度這門神通便也自然修成。
“若不是為了這門大神通,令姜的出關時日,只怕還要更早些…而能借著結丹時候的天人感應,另辟蹊徑,一鼓作氣修成正天分度。
偌大赤明,又能尋出幾個這般的人物來?!”
拙靜面上雖無什么表情,心緒卻是振奮不已。
而衛令姜收取地氣的動靜,自然也是驚動了不少赤明派長老。
青枝見五宮七觀處,都有法力遁光升起,諸多上真長老出了洞府,都齊聚此處。
絪緼霞光,變合無垠,好似那星河璀璨明滅,大氣磅礴!
面對諸多同門的稱賀道喜,拙靜一面客氣答禮,一面視線卻也在人群中轉過,似在找尋何人的模樣。
直至一架華美云筏從遠空飄來,有千條清氣繚繞,萬道瑞藹相隨,幾有仙闕臨空之態。
拙靜與筏上那個被妙樂天女簇擁,鳳眉修目,身著男子裝束的貌美女修視線對上時候。
她才終眸光一凝,微露鄭重之色。
“丹成一品,這已是勝過司馬枋、謝坦和那個左彭宗的成就了,便依你我先前所言,在赤松宮中,我這一脈自會全力助你。”
貌美女修對拙靜微一頷首,又看向行功中的衛令姜,淡淡傳音道。
而于此間抬眼望去。
見地氣浮天,好似云中老龍翻鱗,杳靄莫測——
一個面如秋月的華服老道點點頭,贊道:
“初成金丹便修成了我派的十六玄典,還是正天分度這等大神通,真東州之麟鳳,鹿臺之棟梁也,有此美質,實天佑我赤明!”
這話一出,自然惹得一眾赤明上真紛紛出言附和,周圍俱是一片歡喜之聲。
正天分度雖在攻伐一道上雖要稍遜于赤明的兩界微塵,算不得赤明第一殺生大術。
但若論起神妙無方來,它在十六玄典卻也穩居前茅,實是有著攝氣監真,中央總靈的大能耐,被九州諸真推崇不已。
而兩次結丹卻不頹心志,歷經艱險,終是修成了如此大神通。
這般成就——
著實難得可貴,也是可敬可畏!
“丹成一品,又修得了正天分度,拙靜真君,依我看若無意外的話,令徒將來在丹元大會上,只怕是要大放異彩,一舉奪魁了!”
一個腳踏魚龍,生得面闊口方的黑衣道人開口:
“上屆丹元大會時候,蘇、王兩位師弟就敗在了君堯的雷法上,雖說可惜,但也不算意外,人力已盡,但今遭有令徒出手,我赤明勝算可要大增了。”
“勝算大增?”
在黑衣道人不遠處,一個高髻女修搖頭道:
“尤師兄此言差矣,丹成一品,這是何等的大成就?當下的九州四海又有幾人做成了?不說正天分度,僅此丹品,衛真人在丹元大會上,便已有六成勝算了!”
一眾赤明長老大多是點頭附和,對這言語頗為贊同。
拙靜聞言表面雖不動聲色,但見自家徒兒如此被人稱道,內心深處也難免有一絲欣喜。
她剛欲客套幾句,可瞥得青枝臉上那抹猶豫復雜之色時。
一時間,拙靜倒也似想起來了什么,神情微微僵住。
“是了,玉宸的陳珩同樣丹成一品,遍數他過往戰績,來日丹元大會上相見,此子只怕是令姜的一個大敵,不可不防!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西海瘟癀宗的陰無忌…”
陰無忌自不需多提,此人號稱瘟癀宗三千年內最大變數,是委羽道君徒孫,深得這位道君器重。
眼下雖還未有陰無忌結丹的消息傳出,但以他平素表現看來,此人丹成一品的可能卻是不小,無法小覷。
而至于陳珩…
“當年的落魄南域小修…竟也能夠有今日造化嗎?”
沉默片刻后,拙靜臉上終是有一抹復雜之色。
她同一旁的長眉道人對視一眼,兩人俱是無言。
長眉道人與拙靜相識多年,自有默契。
在當年他便已堅定站在拙靜一方,還舍出了白水泰乙地和不少奇珍贈給琢光宮,好換來那位前代掌門之女的援手,可謂是最早下注的那一批。
而在處置陳珩之事上,長眉道人與拙靜倒也是同個立場。
兩人皆欲將陳珩給遠遠打發走,不欲令魔賊子嗣與赤明美玉多生瓜葛。
不過現在看來…
“天數無常呵!誰能料到一朝池魚飛天,先前的提防如今竟會成為一樁笑話?倒是老朽這些人多管閑事了…”
長眉道人念及往事,也是頗有些感慨,不知該說何是好。
而就在拙靜幾人心念變化,一眾赤明長老議論紛紛之際。
俄而云散風收,日色當空,只見無窮地氣重歸地殼,百里河山皆靜。
那輪皎光緩自斂去。
數息過去,從中現出了衛令姜的身形來。
“我一切辛苦作為…終是有了今日…”
她眼簾微垂,輕輕吐出了一口氣,轉而又目視長空,似忽想起了什么,不禁粲然一笑。
丹成一品。
又修成了十六玄典之一的正天分度。
無論是先前相爭的左彭宗、司馬枋,亦或謝坦。
這些人與她相比,都要相形見絀。
至于宋倫、郭黛君之流,更要遜色!
“丹成一品,純陽道果大抵已是掌中之物,若再成道子,將來一州之地都可任由我布雨興云,施為主宰嗎?”
壓下胸中翻騰的心緒,衛令姜莫名想起之前拙靜對自己的叮囑,言猶在耳。
她輕輕抬手,似想拿住什么,眸中透著片刻的恍惚,忽然有種如釋重負的錯覺。
周遭仿佛兀得岑寂下來,只偶有風聲吹面,像是從千萬里過來,帶來過去的味道。
“這一回…我總算終可以是按自己心意來行事了嗎?”
她心底輕聲呢喃。
而將一身法力收起,先拜見拙靜,又同一眾特意來道賀的赤明長老寒暄見禮過后。
衛令姜終是尋了個空,將遠處左蹦右跳的青枝悄悄喚來身側,親昵摸了摸她的頭。
“小姐,你若是成道子了,能不能分幾座洞天給我玩?我想帶去曲泉天顯擺顯擺,好叫大家都知道青枝我今日的厲害!”
青枝瞇眼,一臉享受。
衛令姜微微一笑,也不多理她的胡言亂語,開門見山道:
“我二次結丹,又修煉神通,耗時甚是綿長,許久都未出關了,期間可有何大事?”
“呃…”
青枝神情一僵,臉上笑意忽然一收。
“衛氏還是上虞艾氏?”
衛令姜忽然警惕起來,莫名有些忐忑不安,急切傳音問道:
“還有師弟,他如今還在呂老門下學道嗎?浮玉泊時候師尊曾答應過我,師弟倘若真道業出色,一心向玄,她自會將他從呂老門下接引進入赤明修行的!如今呢,又是怎么回事?”
青枝一時無言。
衛令姜少見急了,而不待她接著出言,便被冷眼旁觀的拙靜忽而打斷,繼而一個身騎青獅,氣宇非凡的中年道人就蕩開浩浩罡風,遙遙朝此處拱手見禮,臉上含笑。
長髯道人是太文妙成道君的親傳弟子,雖入門時日不長,但他畢竟身份貴重,不同常人。
見此人親來道賀,衛令姜也只得壓下心思,施了一禮,同那道人客套起來。
一時間。
隨著各類大能上真紛紛近前,就又有一片稱喜道賀之聲響起,熙攘熱鬧。
然而很快,忽然一聲渾厚道唱宣誦發出,不似人聲,實如天巧。
霎時間,場中諸修皆是凜然,將語聲一頓,忙翹首向天中望去。
只見無限光云剎那垂下,灼亮如火,將滿空都是照耀得有若彤紅霞染,遮去了日月模樣,穹宇星辰皆隱。
唯余一片大赤光明,再無他物!
而在那大赤光中,一個身著紅袍的少年道人端坐虛空,目視向下,臉上正隱隱帶笑。
“竟是驚動了這位祖師…”
拙靜心頭一驚。
諸多赤明上真見了此狀,俱是下了云頭,行禮參拜,口中齊聲道:
“弟子叩見沖虛至德祖師!”
“不必多禮,難得今日我派有后輩丹成一品,既太文妙成師弟去了天外玩鬧,炤奎又閉關無暇,那就只能由我親來走一遭了。”
少年道人模樣的沖虛至德道君擺手,他打量了衛令姜兩眼,問道:
“正天分度?”
眾目睽睽之下,衛令姜排眾而出,恭敬言道:“啟稟祖師,正是。”
“初成金丹便能練成此術,倒也不枉你辛苦多年了…”
沖虛至德道君微笑言道:
“衛令姜,你命格至貴,有大運加身,本就不同凡俗,踏上仙道后更一飛沖天,如今參習重華羽勝,二度破關,終丹成一品,又修成正天分度,著實難得可貴,也是揚了我赤明的聲勢!
既如此…伱先前請奏之事,我便代另兩位祖師應下了!”
這話一出,底下赤明諸真臉色各異。
有疑惑者,有沉默者,亦有暗暗扼腕嘆息者,但誰都未敢議論起來,皆神情繃緊。
“成了!”
拙靜與長眉道人對視一眼,目中精光閃過,難免欣喜。
衛令姜也壓下心頭激動,躬聲稱謝。
“我也不過順水推舟罷,此事能否做成,終還需看你自己,再且…”沖虛至德道君此時語聲一頓。
他神色一動,忽抬眼向東處望去,見茫茫大澤當中,云煙縹緲,氣象堂皇。
而周行殿上一口金鐘正被幾個道人奮力敲動。
鳴響邃然響徹天漢,震聲如雷,一聲接著一聲,轟然沖去了云霄之上!
似覺察到他的目光,周行上殿的玄壇處,通烜亦是微微側身,對他點首致意。
“如此之巧嗎?玉宸陳珩的真傳大典與我派衛令姜的破關之期,竟是在同一日?”
沖虛至德道君在回禮后,視線轉至了通烜身畔,那個玄衣大袖,以金冠束發的俊美道人身上。
他微露思索之色,又收起神意,打量云下那恭敬執禮的衛令姜一眼,竟難得挑眉。
“可惜太文妙成師弟去了天外胡鬧,也不知他究竟用那兩儀命盤算得了什么卦象…今日之局面,還在他的料想當中嗎?”
沖虛至德道君心道。
而見自家祖師忽沉吟無語,赤明諸真自然也不會做多動作。
而在一片寂然當中,諸多道行精深的赤明長老亦隱隱聽得了鐘罄聲響,若有所思。
有幾位更是忍不住運起大法力,鄭重向極東處觀望過去,臉上神情各異。
長眉道人暗暗搖頭。
拙靜則面容冷淡,也不多看一眼。
“待祖師法駕離去后,你不要想著溜,定然有大事發生!你給我老老實實說清楚!”衛令姜悄悄掃了青枝一眼,傳音道。
“怎么又是我?”
青枝一縮脖子,兩眼無光,在心底呢喃:
“死了吧?要死了吧?這回我真的要死了吧…”
另一邊。
東寰州的某座荒域洞窟中。
此時聽得鐘罄搖動,掌門裴叔陽也是微微一笑。
他站起身來,理了理頭上玄冠,同對案搖首嘆息的祟郁太子言道:
“如今既然禮畢,徹底定下了名分來,本座便也不多留太子,聽聞祟郁天最近倒也不甚安寧,太子還是早日歸國,整頓河山罷。”
祟郁太子瞥了裴叔陽一眼,感慨道:
“你們玉宸行事倒是迅烈果決,此先我聽了玉樞的言語,僅預備來此觀望一二,結果還未動作什么,便被你這具化身攔下,生生在此空耗了數年功夫。
為了一個陳珩,竟勞動你這等人物費神,值得嗎?倒令人意外呵。”
裴叔陽淡淡開口:“我如今真身還尚在法圣,為祖師之命,再使出一具身外化身罷,能算得了什么?不過…”
言至此處時,裴叔陽忽然一笑。
他嘴角微微露出一抹戲謔之意,開口:
“若說意外的話,本座才是頗覺意外。以太子之能,抹去我這具身外化身,應不是什么麻煩事,你竟老老實實在此待了數年,再未有過出手的心思,這倒不符太子平素的脾性。”
祟郁太子眸光一冷,也未急著答話。
“先前是我想差了,不知通烜竟會如此看重陳珩,你們既已做了萬全準備,連我這個橫插一腳的都算在了其中,那我縱然打殺你這具化身,又有何用…拼得道果折損,被宇宙雷池劈上一遭嗎?”
許久,祟郁太子才慢慢開口,意興闌珊。
“這段時日,有勞兩位道友,稍后還請同到貧道廬舍一敘。”裴叔陽見他這模樣,也不多理,只是轉向洞窟外,略一拱手。
隨著他這一動作,洞窟外也是有一老一少現出身形來。
兩人皆不好怠慢,紛紛對著裴叔陽拱手還禮。
祟郁太子是被裴叔陽攜未開禁的宇宙雷池,于東寰州被逼出了行蹤來。
而東寰州乃九真、斗樞的畛域,為兩派所共有,這舉動自然瞞不過兩派大德祖師的耳目。
出于八派玄宗之情,兩方也是各遣出了一名大真君,前來相幫。
那出身斗樞派的雄健老者道:
“裴掌門多禮了,你我幾家乃是從前古共討天衣偃、大慧生和尚結下的交情,多年來守望相助,這也是應有之意。”
九真教的少年接口道:
“再且,祟郁太子既早便被玉宸算入了局中,有心對無心下,他怎能夠起攪弄風雨來?我和龐老來此,也不過是聊勝于無,略壯聲勢罷。”
三人相視一眼,皆是含笑點頭。
祟郁太子見得這幕,心頭不悅,冷哼一聲:
“你們這些逆黨倒很是喜歡抱團,打了一個,能來上一群!”
裴叔陽擺手:“太子又說笑了,莫非你以為如今被正虛姬氏的人拉攏,自己便是道廷忠良了?前古反天一戰,令尊是舍下血本的。”
祟郁太子面色不變,只問:
“事到如今,我只是好奇,你們玉宸究竟是怎料到我會入局?提早便做好這等布置。”
“似這,便要去問祖師了。”
裴叔陽不置可否。
見自己是從裴叔陽這里套不出什么話來,祟郁太子也懶得再多留此處。
出了洞窟,腳下一動,霎時撞開罡風氣障,來到天穹之上。
“真是天生的祟郁魔子啊…好不容易,才又有一個魔子了…”
他極目往宵明大澤看去,在陳珩身上不舍停上一停,似要記牢此人模樣般,發出聲幽幽嘆息。
但最后終還是面無表情起了法訣,掀起如淵魔光,眨眼就出了罡氣層,再不回顧。
“若再多留片刻,我便方便奉行祖師的符檄,將宇宙雷池開禁了,雷池之威,本座亦心向往之。”
裴叔陽收回目光,惋惜道:“此魔走得倒干脆。”
九真教和斗樞派的兩位大真君聞言心頭一驚,俱是苦笑搖頭。
地淵,金鼓洞。
在崔竟中和喬葶驚怔目光中。
虛空之上,包裹喬玉璧的滔滔烈火忽被一股氣機正正斬滅。
他睜目蕩袖一揮,一道令世間萬物為之膽戰心驚的劍意,于須臾間震蕩虛空,撕天裂地!
與此同時,已圍困了這層地淵近十載,凌迫萬里的純陽火災亦緩緩一消,似被一股無形偉力轟然粉碎迫退,暫且收起兇威。
“有玄神幽變相助,傷勢又痊愈不少,算了,至多再多五年,我便可輕松斬去火災了,現在還不是時候…”
喬玉璧把心念轉動,默默一察,也是釋然一嘆。
“真君!”
崔竟中大喜過望,剛欲上前拜見時候,卻見喬玉璧忽輕咦一聲,扭頭向東處望去。
而在驚訝片刻后,喬玉璧便放聲大笑起來,連連撫掌,臉露歡喜顏色。
“這是?”
崔竟中和喬葶心中驚訝。
喬玉璧素來威嚴方正,不茍言笑,還從未有過如此舉動。
今日一觀,倒難免叫人有些摸不著頭腦。
“真君是渡過火災了嗎?”
喬葶率先開口。
“到底還是差了一線,雖可一搏,但難免受創,未能竟全功。”喬玉璧平靜開口:“這些年因我欲渡火災緣故,你們兩人也被困在金鼓洞,倒是辛苦了,其實我也不需你們特意來此服侍,延誤了你們修行,反而不美。”
“真君言重了,渡三災畢竟是真君大事,我和喬葶師妹左右也無事,并不算什么。”崔竟中小心問詢:“不知方才是…”
喬玉璧聞言沉吟片刻。
他目光在喬葶和崔竟中兩人間轉過,最終還是微微搖頭,道:
“竟中,你稍后來府庫,我有一物要托付給你,你便替我走上一遭,把它親手送到陳珩手上。”
“是,是。”
崔竟中雖不明所以,但還是恭敬點頭,連連應是。
而喬葶似想到了什么,眸底閃過幾分思量之色,靜默不語。
與此同時。
東彌地淵另一層。
白衣高冠模樣的無形劍收回目光,繞是以他冷刻脾性,也是不禁開口贊了一句:
“中乙劍派,果真名不虛傳,好漂亮的一劍!仙君,你以為喬玉璧如何?”
“你若指望他會接過無生的因果,那便是緣木求魚了,他絕不會助你。”
過得許久,才有一道蒼老疲憊的聲音響起:
“與他相比,我倒是更在意另一個小輩,玉宸的大洞金鐘難得奏響,卻也熱鬧…
你說無生寶鑒曾開了無形埒劍洞的封鎮,讓一個并非赤龍許家血裔的人也進入劍洞。那個人,便是玉宸今日的真傳嗎?”
無形劍頷首。
“他能入劍洞,不論得了什么好處,但多少也是承了赤龍許家的情…也好,也好,且看他日后的造化罷…”
那蒼老聲音發出幽幽嘆息,越來越低,直至最后再無分毫動靜響起。
無形劍搖搖頭,一閃身,也自原地消失不見,須臾無蹤。
南闡州,水中容成度命洞天。
金宮氣廬中,見亭內陳玉樞垂眸不語的模樣,陳嬰額角不禁隱隱見汗,唇角的笑容也有些僵硬。
恍惚間似有一股寒意從足下生起,順著脊背爬來后頸,叫他渾身不適。
“看來陳嬋真是好大的膽子呵,居然勾結哈哈僧,讓她妹妹陳芷藏到了大轉輪寺,何其的狂悖無道,萬死亦難辭其咎,我簡直都要佩服她的膽子,不過…”
此時陳嬰身畔忽有一道慵懶聲音響起。
他轉首看去,一個以玉釵束發,身穿鴉青色葛衣的俊拔男子也將臉一偏,恰時同自己視線對上。
此人眉如墨畫,眸若點漆,風神秀偉,氣度閑曠,縱是在如今的陳氏一族當中,也算得上出奇,據陳嬰所知,此人在未成道之前,便依靠這副好皮囊逃過好幾次災劫了。
若論不擇手段,對上此人,陳嬰倒也是自愧弗如。
“陳白…”
陳嬰眸光一冷,露出了絲殺意。
陳白不以為意,迎著陳嬰的目光,繼續道:
“不過縱陳嬋有千錯萬錯,陳嬰今番便不需擔責嗎?
若不是他的疏漏,陳芷怎么那般輕易便被哈哈僧擄走,說不定兩人早已是同謀了!父親,依我看來,若要降罪,陳嬰當與陳嬋同罪才是!”
陳嬰神情陰沉,不自覺手撫劍柄。
而底下子嗣的這番針鋒相對,倒是叫陳玉樞略來了些興致。
他隨意將手中符訊拋開,看向兩人,笑意盈盈道:
“陳白,若你是我,你欲要如何處置這兩人?”
“若不嚴刑究治,何以重威?”陳白挑眉,豎掌成刀,往頸間輕輕一劃:“父親,請斬陳嬋、陳嬰,肅我家風!”
陳嬰面無表情。
陳玉樞放聲大笑,擺手:
“我這處何曾有過什么家風?過了,過了!陳嬰固然當然失察,中了哈哈僧的算計,但似這等小過,卻還不致死。
你們同室操戈的戲碼,我已看得太多太多了,今日便先行緩緩罷。”
陳嬰如蒙大赦,拜倒在地。
陳白遺憾道:“父親雖慈悲,可那陳嬋——”
他話還未說完,洞天門戶忽然一開,便有蒸蒸清氣騰升出來,從中顯出一個持九節竹杖,左耳掛著一只翠綠小葫蘆的佝僂老者來。
“玉樞,倒是好清閑!”
老者笑瞇瞇開口。
“木叟師兄,看來你已是同玄冥五顯道君談好了?恭喜,恭喜。”
見得此老露面,陳玉樞主動走出金宮氣廬來相迎,底下之人更是俯身恭敬行禮。
而在與階前恭敬侍立的陳白、陳嬰兩人錯身而過時。
陳玉樞腳步一停,忽又淡淡道了句:
“陳芷固然不值一提,但陳嬋對我還有用,她不依我法旨來行事,可是大大傷了為父的心。你們不要殺她,去東海把她抓過來罷,打進白涂苦川里,先關她個幾百年來慢慢悔過。”
陳嬰與陳白對視一眼,最后還是陳白問道:
“敢問父親,陳嬋若是抗命,又當如何?”
“她不會的,除非她想看到自己母親的腦袋。”陳玉樞聲音平靜。
陳白眨了眨眼,也不顧木叟當前,忽捧腹大笑起來:“也對,不然陳嬋早也跟著逃去大轉輪寺了,哈哈哈,有意思,果然有意思!”
而將陳嬰、陳白打發走后,木叟也被陳玉樞親領進了金宮之中。
可兩人還未多寒暄,木叟兩耳一動,翹首望東方視去。
在幾息過后,他臉上笑意便忽有些玩味起來。
“白鯉化龍,一飛沖云,如今這局勢倒漸有一發不可收拾之相了,聽說陳象先也來了胥都天,還留在了陽壤山,玉樞…”
木叟問:
“說說看罷,你欲如何呢?”
“師兄意思是?”陳玉樞隨意道。
“我特意來胥都,除去拜會先天魔宗的諸位同道外,不正是為你之事嗎?”木叟搖頭:“不過你需知曉,人劫之事雖可取巧,但到底也需你自個承受,我等若是出手太過,反而是漲了劫波,壞你好事!”
“此事我自然知曉,關于如何對付那逆子,我心中已隱有一謀劃,正需同來師兄參詳一二。”
陳玉樞沉吟片刻,抬起頭。
那道目光似欲穿透過萬山長水,遙遙落去宵明大澤,與陳珩隔空相對。
但他視野內到底只是一片虛虛茫茫,寂寥空曠。
唯見水光滔天,沖奔不休,仿佛萬古不移…
“而至于現在,我倒的確奈何不了他什么…那便先容這逆子得意一時罷!”
一陣沉默過后,陳玉樞忽冷笑一聲,他此時身上再不見什么光風霽月,只如一頭欲擇人而噬的惡獸。
殺機畢露,戾氣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