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中軍大帳中諸真齊至,瑞氣千條,光分五彩。
陳珩坐在正中主位。
兩側下首的道脈真人皆是以輩分、修為來論次序。
由高至低,依次分列下去,可謂一目了然。
不多時。
鄧云籍殘部中的那個靈數山老道人終是一語道罷,將來龍去脈都細細道了個一清二楚。
在帳中諸真訝然、疑惑或警惕的目光當中。
他無奈嘆息一聲,向著陳珩打了個稽首后,也不退回坐席,而是垂手立在中央,聽候吩咐。
在陳珩左手之下第一席,乃是靈數山的池英。
此時他看了陳珩一眼,見陳珩微微頷首后。
這才起身出列,對著老道人問道:
“周師兄,依你所言,乃是因宸章派的呂行師弟獻出了一塊太陽星石,鄧真人借此物之力,將陽蟠真雷這門大神通突破了一番。
因神功成就,鄧真人一時心氣高漲…所以,他才執意要渡江北伐?”
周師兄黯然點了點頭,道:
“池師弟所言無差,不過呂行師弟卻是那怙照宗的顧漪變化而出。
真正的呂行師弟,只怕早已是死了…
先前我還疑惑,在月余前的那場戰事中,呂行師弟分明已被怙照道脈的幾位真人所困,我等救援不及,但他卻怎能掙扎逃回營來?
但宸章派畢竟是元神大宗,呂行師弟也身份不同,保不齊就備有什么護命手段,老朽也未多想。
但今番重頭來看,只怕在那時呂行師弟便已被殺,是顧漪變化成了他的模樣,混入到了帳中。”
言到此處。
周師兄面現羞愧之色,對場中諸修拱手謝罪,道:
“方才我部之所以潰敗,正是因顧漪自背后暗害了鄧真人,以一枚困龍釘刺入鄧真人肚腑。
在有心算無心之下。
鄧真人連玉景飛宮斗來不及祭出,便被打落下了塵頭…
老朽未能察得怙照妖女的險惡用心,實是無地自容,還請諸位責罰!”
顧漪的道法玄奇,著實是大大出乎了周師兄意料。
也不知她到底是學了哪門厲害魔功。
若連尋常道脈真人看不出端倪也就罷。
可鄧云籍乃是玉宸上宗的真人,修有上乘經典,又得重寶傍身。
無論是道行或見識,都遠在尋常的仙道真人之上!
饒是如此。
鄧云籍卻也茫然未曉。
直待得顧漪撕開偽飾,以一枚困龍釘將他打落下塵頭的剎時,鄧云籍才總算會意過來。
不過那時。
一切卻也晚了。
因失了鄧云籍這個主帥,四下埋伏已久的怙照兵馬也是趁隙殺出,將玉宸道脈諸修打了個措手不及,只得倉皇南歸。
若非陳珩殺出重圍,及時趕來。
只怕鄧云籍麾下的兵馬,都要被統統吃下,一個都難走脫。
此時池英看著老道人的狼狽之態,也是心有不忍。
因顧念同門間的情誼,他忙回護一句,道:
“周師兄此言太過,那怙照妖女心機險惡,又兼魔功厲害,連鄧真人都未覺察出什么不對,周師兄卻要將過錯攬于自己之身。
恕師弟直言,師兄雖是有過,卻罪不至此!”
周師兄嘴唇動了動,剛欲開口,便被一聲冷笑打斷。
他循聲視去,只見一個身著淡青色道袍,長相粗豪,頜下胡須如若鋼針般的中年道人亦將大袖一甩,起身離席。
此人先是對著主座處的陳珩小心打了個稽首。
這才目光轉向周師兄,撇了撇嘴,毫不客氣開口道:
“周師兄倒是慣常的以退為進,想靠賣個可憐,便將自己身上過失給摘得干干凈凈么?
你既是鄧真人部下,且此先也心有疑慮,那便不說死諫勸阻鄧真人了,至少也該同陳煉師幾位知會一聲,叫陳煉師等也知曉實情!
怎到這時候了,事態已無法挽回才說出口?便是亡羊補牢,卻也太晚了!”
中年道人喚作龐毅,乃是拂云宗的道脈真人。
靈數山與拂云宗同處鄭國地界。
多年下來,因爭奪弟子、靈機等等緣故,雖有玉宸派在上頭彈壓威懾。
但這兩宗在私底下也是少不了磕磕碰碰,交情絕不算好…
而龐毅此番出來發難,倒也正是直沖著靈數山而來,存下想讓靈數山在眾目睽睽之下吃上個掛落。
周師兄一聞此言,便不由得暗暗叫苦。
龐毅所言之事,他并非沒有想過。
只是鄧云籍此人氣量窄小,脾性絕不是能夠容人的。
治軍時候堪稱專橫獨斷,說一不二!
他之所以在修成陽蟠真雷后,便不顧底下道脈真人的勸阻,執意要渡江北伐。
便是想打怙照陣營一個出其不意,好讓自己出上個大風頭!
而在拔營開戰之前。
鄧云籍甚至還嚴令諸修不得走漏消息,勿使陳珩、王森等部得悉此訊,卻也是在防備陳珩等會占他的便宜,與他分功。
似這般的人物。
周師兄若是敢泄露他的謀劃,與陳珩等部事先傳訊。
那不必怙照陣營的魔修出手。
鄧云籍便要親手料理了他,連帶著周師兄背后的靈數山也會被記恨上!
而此刻。
瞥得周師兄臉上的窘迫神色,龐毅暗暗得意。
不待周師兄出言自辨。
他便又面向主位處的陳珩,施禮道:
“煉師容稟,屬下此時心中著實存有一件隱憂,不吐不快。”
陳珩看他一眼,道:
“你且說來。”
“既鄧真人是中了顧漪那怙照妖女的暗害,才落得個如此凄慘下場。
那也是言說,顧漪在易形變化上的造詣,已然高深莫測,連上宗真人都難看出有什么不對了!”
龐毅面皮一肅,伸手一指帳外,誠懇道:
“而如此混局,說不得顧漪又是故技重施,趁亂摸進了我軍帳中,欲對煉師圖謀不軌。
常言道,主將乃三軍之所系命,煉師雖然道法通神,但畢竟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為穩妥起來,以屬下的一點愚見,不如先另立一營,令這些鄧真人殘部與我軍暫且隔開。
如此一來,便是那顧漪再是厲害,也要無計可施!”
“龐毅!伱好狠的心腸!”
周師兄聞言面色驟變,不由向后退了幾步,顯然吃了一驚。
而另外兩個原是鄧云籍部的道脈真人同樣心神大震,惴惴不安,卻又難拿什么出手段來自證清白,臉色一陣陣發苦。
顧漪的那門易形手段甚是厲害。
在她以呂行真人模樣混進鄧云籍帳下時候。
無倫是脾性、道法還是記憶,皆與呂行一模一樣。
便是身旁的親近之人,也難分出什么真假來!
如此的玄奇魔功,也是到得了一個不可思議之地步,神鬼莫測!
而那個龐毅雖是嘴上說得漂亮,只另起一營,令兩部暫且隔開。
但明眼人都可看出。
他是欲將這些殘部當成棄子,讓他們先行送死。
龐毅這番言語一出,自是惹來非議。
一時之間。
除幾個老成謹慎的真人雙目低垂,不言不語外。
中軍大帳中便是分作了旗幟鮮明的兩派,爭執不休,語調也逐漸高了起來。
就在形勢眼見有愈演愈烈之勢時,一旁捧鐘的力士忽拿起玉椎輕敲上一記。
鐘波過時,諸真人皆是停了嘴,齊齊斂容看向主位上的陳珩,不好再爭論。
“諸位真人皆是玉宸治下,理應親如一家才是,何苦為了一時的意氣之爭,而壞了情面?”
陳珩一笑,道:
“鄧云籍師兄處的兵馬,乃是我好不容易才殺出重圍,才方救援回來,既是費了如此大氣力,便萬沒有舍棄之理,另立一營之事,休得再提。”
“煉師,可是…”
龐毅神色一緊。
他剛欲出言勸說,便被陳珩揮斷。
“我知爾等憂心顧漪之事,恐她會再度以易形之術變化面貌,混進我帳下生亂。”
此時陳珩眸光隱晦掃過帳外某處,又不動聲色收回,淡淡道:
“不過對于她的魔功,我自有破解之法,不必太過在意。
如今鄧元籍師兄慘遭重創,只勉強存了下一條性命,卻無再戰之力,麾下兵馬也損失過了泰半。
值此風雨飄搖之際,正是應當勠力同心,不可自亂陣腳。
而話已說在前頭。
誰若是再膽敢懷著二心,便休怪陳某的劍不講情面了!”
這語聲雖然平淡,沒有什么起伏,但卻有一股不容回絕的懾人氣勢,聽得帳中真人皆是心下微微一寒。
連欲趁此良機,將靈數山打入措手不及的龐毅也是眼角抽搐,將頭一低,再沒有了言語。
而之后又在吩咐幾句。
交代了些事宜后。
陳珩便揮手令下面真人各自散去,只留下靈數山的池英一人。
此時帳中燭影搖曳,氣氛微有些壓抑。
在思忖一番后,池英還是一嘆,無奈道:
“煉師,我方統共也僅三方‘靈寶祭壇’,如今的鄧真人處的祭壇又已被污去,再難生出祛邪神將來助陣,可謂三去其一。
似如此景狀,已是落于下風了。”
“你的意思是?”
陳珩道。
“不如堅守營帳,避戰不出,待得我部和王森真人處的靈寶祭壇火候已足,各自生出了祛邪神將來,再統合四部兵馬,渡過朔江,同怙照魔賊決一死戰!”
池英一咬牙,道:
“如此,便是屬下的一點拙見。”
“我方有三方靈寶祭壇,可生出三尊祛邪神將來助陣。
而怙照陣營,卻也有三座勾絞巨城,互為犄角,彼此連成了陣勢,待得火候一足,便可引動重濁煞氣來助陣,將我等腳下南土都化作魔海。”
陳珩聞言搖了搖頭,道:
“若起初是三對三,此法倒可勉強一試,也是求穩之策了。
可如今我方祭壇已三去其一。
以兩尊祛邪神將對上三座勾絞巨城,縱使四部兵馬再如何齊心,若無意外,怕也難得勝。”
池英聞言心下一黯,不禁苦笑了聲。
于世通和怙照宗的陶瑱真人雖然彼此簽契,約束對方不得下場干預。
但在暗地里。
兩人卻還是心有靈犀般。
各自給下面弟子留了后手。
玉宸處有三方祭壇,經人日夜禮拜誦經,以真炁、心血來做加持后。
待得七七四十九日功夫完滿,便可生出一尊擁有大法力的“祛邪神將”助陣。
而怙照陣營,卻也被賜下了勾絞妙門陣圖。
讓那些魔宗之人憑借陣圖,打造出了三座勾絞巨城。
勾絞乃命星法中的兇煞之名。
而此城一旦建成,便也可攝起地心深處的重濁煞氣,將紅塵人間污穢成陰惡魔海。
森然威嚴,莫能抵御!
而原本王森與陳珩等議定的章程,乃是固守營帳不出。
直待得七七四十九過后,三尊祛邪神將從祭壇生出,再整合五部兵馬,渡江北伐。
正面打爛三座勾絞巨擦城,斷了他們引動重濁煞氣的謀算!
這是因三座勾絞巨城雖然建成容易,且固若金湯。
怙照中人只需躲入城中,便可抵御刀兵,絕難被玉宸弟子攻破。
但想要待得三座勾絞巨城發威,成功將地心深處的重濁煞氣攝起,那便著實是個苦功了。
所耗的時日。
比祛邪神將誕出的功夫還要更漫長!
陳珩等起初便是欲利用這個時間差,穩中求勝,以堂皇之勢潰去怙照陣營。
卻不料鄧云籍只因神通有成,便自作主張,瞞著其余四部悄然出兵。
結果連那塊太陽星石都是顧漪做的局。
非僅未能建功,還連累自己都險些身死,三方靈寶祭壇,也是去了其一。
只剩余王森和陳珩手中的祭壇,如今還尚安然無事。
而因于世通和陶瑱的法契約束。
兩宗在危雍國派出的人馬,都是刻意相等,分不出什么多寡來。
便是途中有些折損,同樣也不得什么增兵援助。
在這等兵力之下。
玉宸和怙照分別建起三方祭壇和三座巨城,已是各自的極限了。
并非不想修筑更多。
而若是再多,反而會露出破綻,給對面之人可乘之機。
可在這等形勢之下。
偏生鄧云籍又遭來慘敗,失了一方祭壇。
如此境地,也無怪池英會心生絕望之感,覺得不能取勝。
這也著實是在情理之中…
“不必憂慮,顧漪既可設計混入鄧云籍帳下,壞了祭壇,陳某自也當效仿一二。
只是如今尚不是時候,那門道法我還需幾日功夫,才能將它煉得純熟無錯。”
此時陳珩長袖一動,對池英淡聲道:
“我之所以將池真人留下,乃是另有一件要事相托。”
當日在于世通吩咐下。
他與王森、鄧云籍、和立子、沈澄各領了一部兵馬,互為援手。
而玉宸僅有的三方靈寶祭壇,也是歸在了兩位金丹真人和他的帳下。
面前的池英雖出身于靈數山,乃是道脈小宗,卻素有謀略,行事老成,不偏不倚。
在這月余相處下來。
陳珩也是將一些事務相托于他身,對池英頗為倚重。
“煉師還有妙計?”
池英聞言心頭一喜,忙躬身應道:
“還請煉師吩咐!”
“如今鄧云籍潰敗,前路再無人可守,我欲移營上前,以防備怙照中人渡江來攻。”
陳珩道。
池英聞言不禁一怔。
如今己方失了鄧云籍和他部下的數位真人,敵我之勢,已算得上是懸殊了。
這時候倘若移營上前,必然首當其沖。
所面臨的壓力,也是先前的數倍都不止了。
但見陳珩如此言語,池英也只能稽首應下,出了中軍大帳后,便向諸位真人傳下號令,整肅兵馬去了。
不多時。
隨著一聲悠揚鐘聲響起,便有無數飛舟彩閣齊齊拔地飛去,彩光交織,與天中金日交相輝印,如是一掛星河橫空。
浩浩蕩蕩,便直朝著遠處的朔江而去!
而數日后。
營寨當中,一個身著黃衫,頭裹正陽巾的男子駕一道遁光,來到了中軍大帳處。
待得自半空中落下后。
他先是對著守在門前的幾個黃巾力士拱了拱手,這才主動笑言道:
“在下宸章派蘇通,有一件奇珍欲要敬獻給陳煉師,還請力士入內,替在下通傳則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