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見和東海龍王正在對話。
按照慣例,應該擺點茶水在這里,但現在是在海里,當然不可能喝水,也沒有任何飲品。
但確實是有些液體在周圍播撒,高見能夠聞到香味,想來是海底特有的‘香薰’。
其實還挺正常的,在空氣里,焚香是氣體,那么到了海底,理所當然就該變成液體。
周圍有各種侍者近臣,但顯而易見,他們聽不見高見和龍王在說什么。
而他們談論的東西,則是驚世駭俗的。
天外。
“文明?”高見敏銳地捕捉到這個詞匯,精神猛地一振!
在神朝,“文明”這個詞極少被用來描述自身或他者,更多是模糊的“道統”、“傳承”。
這個詞本身,就帶著強烈的、系統化的、可比較的意味!
在神朝,“天外”并非禁忌詞匯,但也僅止于“玄談”層面。普通修士對此充滿幻想卻遙不可及,公認的認知是:唯有地仙,才具備真正踏足天外的能力。高見對此深信不疑,太學門口那塊來自天外的萬載玄冰就是明證。他曾感悟其中神韻,親眼“目睹”過那幾乎撕裂蒼天的恐怖景象——兩位難以想象的存在,在無盡虛空中搏殺,神韻所承載的威壓與絕望,絕非虛假!
而現在,他正面對面地與一位確鑿無疑的、來自天外的存在交談!對方不僅是真龍,更是四海共尊的東海龍王!這沖擊力,遠超任何玄談。
高見努力消化著龍王透露的信息,謹慎地確認著核心:“所以,天外有虛空,有其他世界,有文明的存在,是確鑿無疑的事情,對吧?”
龍王肯定地點頭,動作帶起周圍液態香薰光點一陣漣漪:“對。不過…”他的語氣帶上明顯的告誡意味,“你不用想太多。自從‘絕地天通’以來,情況徹底變了。哪怕是地仙,也再無一人能真正回歸或聯系外界。”
龍王的聲音變得沉凝,如同在敘述一段被埋葬的歷史:
“在此之前,神朝并非孤島。有航行在域外的方舟,負責探索、搜集資源、進行貿易往來。那些方舟,是地仙們智慧與力量的結晶,是連接不同世界的橋梁。然而,自‘絕地天通’發生,天地陷入死寂之后…這些方舟,便如同斷線的風箏,再也沒有一艘回來過。全部杳無音信。”
他頓了頓,似乎在回憶那些龐然大物的名字:
“其中最大的一艘神舟,名曰‘赤縣’。縱橫三千里,由多位地仙聯造,耗費無數天材地寶,堪稱鎮國之器,不過也消失了。”
“還有那些‘天人眾’,你應該有所耳聞。他們當初也是乘坐特制的方舟,降臨此界。如今,他們同樣被困在這里,回不去了。”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高見身上。
“至于我們真龍…情況類似,但更早。我們并非乘坐方舟,而是以肉身橫渡虛空而來,那時我還年幼,懵懂無知,只模糊記得我們是作為一支先鋒,被派來勘探這個新發現的世界。無數歲月過去,與我同輩的真龍,早已在漫長的時光與爭斗中隕落殆盡…如今,只剩下我和我的妻子,還茍延殘喘。”
龍王的聲音里,終于流露出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與滄桑:
“我那時候還小,而現在…我連天外故鄉的模樣,在記憶中都變得模糊不清了。”
他凝視著高見,無形的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靈魂:
“所以,我很好奇。天外本身,并非秘密。但‘絕地天通’之后,天外與此界的聯系已被徹底斬斷。如今的地仙,即便冒險前往天外,也只能在死寂的虛空中打撈些殘骸碎片回來。而你…”
龍王的聲音陡然變得銳利:“你…究竟是如何,從天外來到這里的?”
高見迎著龍王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臉上露出深深的苦笑,這苦笑無比真實,毫無作偽:
“我要是知道,那就好了。”
是啊,高見要是知道,那就好了。
聽見高見的回答,龍王的眼神微微波動,仿佛發出了一聲無聲的嘆息。
“那倒也是。不過…我還有一個問題。”
下一秒,他無形的目光驟然變得無比銳利,聲音也沉了下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質問:“你的魔氣,從哪兒來的?”
話音未落!
一股浩瀚無邊、無法抗拒的恐怖力量憑空降臨!高見甚至沒察覺到任何力量波動的征兆,整個人就如同被一只無形的巨手狠狠攥住,猛地向上提起!
“砰!”
高見的身軀被這股巨力毫無反抗余地地壓在了宮殿那由整塊巨大水晶雕琢而成的穹頂之上!強大的壓力讓他全身骨骼都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內臟仿佛要被擠碎,連呼吸都變得極其困難!他像被釘在標本板上一樣,動彈不得!
然而,高見臉上卻不見驚慌,他強行調動力量護住心脈,聲音從被壓迫的胸腔里擠出,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欲界。龍王…聽過嗎?”
“欲界?!”
龍王的眼神劇烈震蕩起來!仿佛平靜的深潭被投入了巨石!
他的面容上,第一次清晰無比地流露出一種…驚惶!是的,不是憤怒,不是戒備,而是一種仿佛遇到了大恐怖的驚惶!
他死死“盯”著被壓在穹頂上的高見,聲音都帶上了難以置信的尖銳:
“你是魔道?!不對!你身上的武道根基純正無比!魔道八品,還是武道八品?你到底是什么傳承?!”
龍王似乎陷入了巨大的認知混亂,將高見的力量體系與他認知中的某個可怕概念強行對應起來。
高見被壓得極其難受,但還是努力維持著聲音的平穩,帶著真實的困惑反駁: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什么魔道武道?什么八品?我不清楚,但我…確實接觸過‘欲界’!至于怎么來的,我不知道,莫名其妙就接觸到了,僅此而已!”
他的回答半真半假,但別人估計也無從得知了。
龍王沉默了。
那恐怖的壓制力依舊存在,但高見感覺到那股力量不再充滿毀滅性的殺意,反而像是在進行某種極其復雜的推演和確認。
過了好一會兒,龍王那劇烈波動的氣息才緩緩平息下來,籠罩高見的無形巨力也如潮水般退去。
“噗通”一聲,高見從穹頂跌落,穩穩站在流光溢彩的地面上。
他活動了一下被壓得生疼的筋骨,警惕地看著龍王。
只見龍王似乎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那流動的形態透出一種釋然,又帶著深沉的凝重: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重復著,聲音低沉下去,“難怪…難怪你能引動魔氣…那不奇怪了…那不奇怪了…”
他仿佛想通了某個極其關鍵又極其可怕的問題,看向高見的眼神變得復雜無比,之前的探究和威壓收斂了許多,甚至帶著點…難以言喻的意味?
他走近高見,在高見肩膀上拍了拍。這個動作本身,就充滿了信息量。
“所以…”龍王的聲音恢復了之前的平靜,但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這之后,你要和元律回去了?”
高見心中念頭急轉,龍王的態度轉變太過詭異,從震驚到驚惶,再到現在的“理解”和“疏離”,讓他更加確信“欲界”在龍王認知中的分量遠超想象。
他壓下心頭的驚疑,維持著表面的平靜:“是,不過具體時間不太清楚。”
高見語氣自然,“他還需要一些時間在貴寶地閉關參悟。等他出關,想必就能突破那地仙桎梏了吧?”
他故意將元律的突破說得如同理所當然,仿佛只要一點時間,就手到擒來一樣。
龍王那幽藍的身軀轉向水晶窗外深邃的海景,無形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海水,投向那秘藏深淵的方向。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道:
“這樣啊…”聲音聽不出喜怒,仿佛在陳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忽然,他轉回頭,那無形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高見身上:
“對了,高見…以后,你在‘欲界’…若是看見了什么東西…”龍王似乎在斟酌用詞,顯得有些遲疑,“能否…將其刻錄下來?或者記錄下來?然后…分享給我一份?”
高見徹底愣住了。
刻錄欲界見聞?分享給龍王?
這要求有點古怪,龍王對欲界的景象感興趣?
“為何?”高見眉頭緊鎖,直接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他需要知道原因,這關乎重大的風險。
龍王沒有立刻回答,只是靜靜地懸浮著,周圍的光點緩緩流淌,映照著他深邃的形態。過了許久,一個帶著無比復雜情感的聲音,才在這瑰麗宏偉的龍庭深處響起:
“我…有點想家了。”
這聲音不再宏大威嚴,不再平靜無波,而是充滿了疲憊、滄桑和一種…跨越了無盡歲月也無法消磨的、刻骨銘心的思念。
想家?
一個來自天外、被困此界不知多久、統御東海的龍王…因為想家,而想看看一個人類在“欲界”中可能看到的景象?
高見沉默了。
這理由太過沉重,也太過匪夷所思。但他從龍王那簡單話語中傳遞出的情感,卻真實得令人心悸。那是一種超越力量、超越地位的、所有生靈共通的鄉愁。
高見,又何嘗不是呢?
他不止一次罵過這個操蛋的世道,罵過神朝,罵過東海天演,罵過許多吃人的東西。
其實他也很想念原來那個…比較好的世界。
所以,此刻,他看著龍王的身影,最終,緩緩地點了點頭,聲音清晰而鄭重:
“一言為定。”
“多謝。”龍王點頭:“我對外會說,元律還在閉關,他進展很好,但別的東西我不太清楚,我之后會給你一個法寶,只要激發,就會有水妖來找你,你每次刻錄好了欲界景象之后,都用這個來呼喚即可,他們會把東西送到我這里的。”
“至于你,要回去嗎?我可以送你回神都。”
“可以。”高見點頭:“那就多謝龍王了,只是,還有一件事,希望龍王能夠幫忙,就當是我觀測欲界的報酬了。”
“你說。”龍王抬手,示意高見說下去。
“勞煩龍王,將丹砂撤走,就是那邊捧香的那位。”高見指了指后面。
高見這話一出,龍王才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地“回頭”,將目光投向了他身后一直安靜侍立的丹砂。
被點名的丹砂,嬌軀難以察覺地微微一顫。
她捧著香爐的手下意識地收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她抬起眼簾,那雙清澈的龍眸看向高見,眼神復雜無比,有驚愕,有困惑。
但她緊抿著唇,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她知道,在這個場合,在龍王本體面前,她沒有任何資格開口。
龍王的目光在丹砂身上停留了不到一息,那目光中沒有審視,沒有探究,只有一種看待物品般的漠然。他轉回頭,對著高見,聲音平淡得沒有一絲波瀾:
“噢?逐出龍宮是吧?有仇?”他仿佛在談論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那何必逐出去,直接殺了省事。”
話音落下的瞬間,一只純粹由幽藍能量構成的、仿佛能捏碎星辰的“手”,已然抬起,輕描淡寫地、不帶任何煙火氣地,朝著丹砂的頭頂虛空按去!
沒有殺意,沒有威壓泄露。
只有理所當然的、如同拂去塵埃般的漠然!
死亡的冰冷瞬間籠罩了丹砂!她感覺自己的神魂都被凍結,連恐懼都來不及完全升起,只能絕望地看著那只代表著龍王意志的“手”落下!
她的瞳孔中映照出高見的身影。
“住手!!!”
一聲斷喝,如同驚雷般炸響在凝重的龍庭!是高見!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身形擋在丹砂面前:“是朋友!是朋友!!”他幾乎是吼出來的,生怕慢了一瞬丹砂就已香消玉殞,“我讓她撤走,是想讓她遠離龍宮諸多是非爭斗!絕非有仇!她是我的朋友,請龍王高抬貴手!!”
那只按向丹砂的幽藍“手”,在距離她頭頂不足三寸的地方,驟然停住,凝固在虛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