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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二章 初決

  大司山,上輩長老峰主之中的無親無故、余生愿經卷為伴之人,承位之后,為崆峒整理經劍、養護山陣,再不露面,成為深山古樓中的一道幽影。

這樣一個人,他余生所愿也許正是“崆峒劍藏”,若歡死樓向他展現了得竟此功的希望  裴液并沒有期待人人都會秉持正邪之分,他只是同樣沒有想到,崆峒這樣的天下劍門,代門主、大司山這樣的耆宿前輩竟然全頂不住這樣的誘惑。

  崆峒真的糜爛至此嗎?

  寂然空曠的藏劍閣中,沒有前兆的腳步,背后響起了一道蒼緩的聲音。

  “裴少俠,果然是一往無前之人啊。”

  裴液沒有轉身,低頭輕輕握住了劍柄。

  當意識到這是什么地方的那一刻,他就已明白會發生什么。

  他在藏經樓里搜取證據時的每一個動作,都盡數落在對方的眼中;帶了關鍵消息的青鳥,也當然會被山陣攔住。

  “養護山陣”,本就是其人職責。

  現在他放出青鳥,于是自己見箋便行,立刻來到了這間“蓮心九葉”之閣。

  他當然一往無前,面對這些深恨已久的敵人、面對驟然抓住的關鍵,看到那地點就在自己頭頂幾層之上這一刻少年只有渾身血熱,絕不會去考慮其他事情。

  任憑它是陷阱,跳進去后總可抬頭看到獵人。

  如今他果然出現了。

  裴液緩緩轉身,前方陰影的深處,一個高瘦挺拔、宛如淡影的灰衣老者正步入燭光之中。

  他一頭灰白的長發蓬散著,似乎只洗不梳,垂在身前已將臉遮住大半,只余兩粒星子般的眸眼。灰衣也舊破,而且洗得明顯發白,上面又多沾新老不一的墨斑。枯老的氣質像是從這棟樓里生長出來。

  他赤腳踩地,無鞘之劍拿在手上,寒意冷而薄。

  裴液只是一時沒有明白,何以現在他竟敢真的露面,即便諸人去了劍腹山,要趕回來也不過頃刻之間。

  琉璃在身,他想在幾招內殺了自己?

  “放心,我們有的是時間。”老人聲音似因久不開口而緩慢喑啞,他看著裴液,眸光沉冷而銳利。

  裴液蹙了下眉,意識到可能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發生了。

  忽然地轉室移,裴液立時抽劍,鎖眉看去,整間書閣竟然全部動了起來。

  如同帶了無數轉軸的積木拼成,面前高若巨幕的書壁開始在“咔咔”中移動,從“雕柄”、“垂纓”.到“置玉”、“繪鞘”,十二座巨大的書壁游走如魚,紙張飛散,淡薄的冷月從小窗照進來,光影凌亂變幻。

  老人身影已被遮掩在了書壁之后,只有在交錯的縫隙中才偶見一瞥。

  裴液死死盯住其人,老人似乎好整以暇,依然仗劍緩步而來,而在又一次的書壁交錯后.這道身影乍時不見了。

  一道鉆心的寒意驟然出現在背后!

  裴液傾身、擰腰、橫劍一氣呵成,“鐺”地架住了這一劍,琉璃從身后拉出一道驚艷的長線,直取老人咽喉。

  而就是在兩劍交擊的一瞬間,裴液知道了這陣式的最大作用。

  藏劍陣,前面幾個百年里,閣老們在此處討論切磋“崆峒劍藏”時留下的古陣,它可以摒去玄氣,讓修為不同之人,能夠只以真氣和劍切磋。

  “劍”這樣東西,本就只與真氣有關。

  而在這一刻,裴液相信對方同樣是謁闕,但他選擇了同時摒去自己和琉璃的浩蕩玄氣。

  八生的真氣還是令裴液一劍而潰,少年身形失控高飛,而在將要撞上書壁時擰腰一踏,精準借助走陣之勢扭過了身形,眸若燭火之中,其人再度縱身而上。

  人在空中左手已猛地握拳,嘯烈的焰流從虛空中撲向了老人。

  琉璃之上,飛羽碎云般的真氣同時綻出,投下來至強的一劍。

  老人劍勢飄轉,斬退裴液的一劍回轉中劃過一道半弧,半路中已割破焰流,抵位時“叮”的一聲撞上琉璃,驟然發力,神劍被沛然擊退。

  正仗劍而前的裴液這一刻心肺驟縮,飄回風立時出手,果然下一霎,老人神鬼般無形又沛然的一劍就撞入身前空門。裴液仗劍側身避過,下一刻又立時中斷飄回風,擰腕橫劍在前。第二霎老人殺意凜凜的一斬就劈上了劍身,裴液咳血高飛,這一次他結結實實地撞上了書壁,墜落時才重新卸力站直。

  抬手抹去嘴角血跡。

  剛剛那將他壓死到底的一劍飄詭如霧中生松,強直又近于貫日.裴液忽然明白“崆峒劍藏”為何如此引崆峒歷代前輩癡迷了。

  與此同時,他幾乎前所未有地察覺出劍上傳來的莫大壓力。

  與修為、真氣全都無關,固然對方是八生,但他也身負鶉首,早已習慣了在這些強大力量的縫隙間靈秀游走、一劍割喉。

  而如今就是劍術本身,這種被壓制、拆透、算死的感覺老人的劍術修為,早已高高立在“靈”境之上,高出他不知幾許。

  心念只一閃而過,裴液已再次仗劍而上,雪劍、琉璃、螭火.老人寒刃如龍。雙方的攻殺欲望都無與倫比地強烈,裴液賭著性命在這樣神詭莫測的劍術下左支右絀,用琉璃爭取著一口口的喘息之機,眸光只死死盯住老人的咽喉。

  所謂愚者千慮必有一得,而每個人的命也只有一條。

  劍術高低決定斗劍的勝敗,并不決定雙方的生死.裴液左手背后,已過十合!

  一剎之間,琉璃之上劍氣凝貫一線,裴液退而神劍進。老人傾身而避,劍勢無限向著少年方向傾倒,裴液貼劍而卸,食葉跳如連珠。

  但這串連珠只到第三顆就徹底崩斷,老人劍身一轉,少年精妙的劍技就潰如枯土。

  這一刻老人七分留力在身后琉璃,一分破去少年食葉,留下二分,徑貫少年咽喉。而裴液右手失控,不退反上。

  左手乍然迸出一場雪潰。

  《崩雪》第二·來去。

  “劍勢”的停與放,不似第一式般要求劍者全身靜止,只要這道劍勢積蓄已極,就可以完成釋放。而裴液在多少招的失退中,都把右手劍勢補給了它。

  足抵八生的力量在這一刻狂暴傾斜,裴液自己的身體先被驟然擠退,長劍失控般沖了上去。

  下一刻是堅決有力的撞擊。

  裴液的心在一瞬間沉入谷底。

  沒有想象中的擊潰或以力當力,對方劍如一道勢不可擋的驚雷,崩雪被在一瞬間穿透.裴液幾乎是不可置信地感到,對方是早就清楚地知道他要出這一劍,而且對這一劍了解得清楚而透徹。

  來不及去思考緣由,因為在劍招被破的同時,對方沛然的劍鋒就貫了上來,而手中長劍已徹底失控,裴液咬牙擰力,但已絕對來不及調整了。

  千鈞一發之際,一道清光“叮”地撞開了他手中的劍柄,把自己塞入了他的手中。

  頓時一股極新的、充沛的力量自手中生發,裴液臂橫琉璃,堅實地接住了這一劍,第一次沒有在敵人的攻勢下手上后退。

  察覺到手中神劍對心神境的叩問,裴液猶豫一下,對其敞開了心門。

  頓時一種微妙的勾連建立起來,裴液立刻感覺手中之劍運使如意。

  琉璃傳于姑射的八生真氣如今盡在其手,加上他本來的修為,此時力量已超過了老人。

  但很難談這是好是壞.因為不管持有多強的武器,本質是他劍技拼不過老人。

  直到女子平和清涼的聲音在心間響起:“還好嗎?”

  “.明姑娘?!”

  女子從來不能以一柄劍降臨戰場。

  裴液背著斬心琉璃,其實是女子力量所能觸及之處,但一切劍術是來自于人而非來自于劍,因此除了一些劍招之外,明綺天并不能遙遙通過一柄劍釋放那些神妙的劍術。

  而另一道門檻是,女子同樣無以清楚查知戰場的狀況。

  琉璃上沒有生眼,裴液一直是以自己的判斷來操控琉璃,女子只信任地供給力量。尤其如今玄氣盡去,琉璃本身的感知又大大削弱,全是倚仗裴液的五感來查知形勢。

  另一邊的女子正是從琉璃的動向中察覺出了異常。

  于是琉璃聯通裴液心神,與之建立了聯系。

  當然裴液之五感仍然不能傳遞給她,但當琉璃在裴液手上時,裴液如何出劍,女子便能清晰地察覺到,以此稍微一窺戰局之形勢。

  于是幾乎立竿見影。

  不知道敵人是誰,不知道持何武器、用何武學,更不知道敵人從何處、又如何攻來,只有在少年持劍應變之后,女子才能根據這劍動的軌跡推斷那邊發生了什么,然后稍微對少年的用劍進行一些修補。

  就如此以斬心琉璃為橋梁,女子稍微間入戰場之后,劍斗形勢驟然變幻一新。

  少年的身體中仿佛換了一個靈魂,劍術開始上乘、高妙、舉重若輕,兩柄長劍在書壁飛轉之中縱橫交錯,飄紙紗月都被劍影割成碎塊。

  裴液從來沒有過如此神妙的體驗,他分明感覺到自己的劍在被不斷修改,但竟然毫無一絲抵牾。

  他的力量永遠能毫無折扣地痛快流瀉,他的轉劍永遠不會受到干擾,女子仿佛知道他下一招要出什么一般,通過琉璃附加的劍動總是給他恰到癢處的助力,在力量優勝之下,老人再也沒能抓到他一絲一毫地破綻。

  裴液瘋狂地進攻,近乎驕縱地把各種危及性命的缺漏留給女子,老人的臉再也沒能離開他六尺之外,他們縱橫追逐.直到近二十個呼吸之后,裴液忽然察覺到一絲不對。

  老人面容瞳孔一如既往地冷漠,冰沉如海,靜如淵水,裴液忽然覺得這種感覺有種恍惚的熟悉,但下一刻,驟然而生的變化就打斷了他的思維。

  劍痕。

  在裴液握住琉璃之后,兩人交招所致的劍痕已經留遍了整個藏劍閣。

  老人沉冷地看著他,口中吐出四個音節:“三光入籠”

  陣術。

  裴液不知道“養護山陣”四個字背后的重量有多大,他同樣無法想象在這樣激烈地劍斗中布陣是什么樣天賦橫溢的陣道造詣只是在這一瞬間,整個藏劍閣頓時陷入完全的黑暗。

  似曾相識的情景,裴液瞬間明白了老人的意圖。

  ——裴液、琉璃、明綺天,三位一體之中,唯一的察知之能是裴液的五感。女子近神的助劍一直是以少年的劍動為前提。

  如今目覺消失,老人自己固然也受限,但他從不懼怕與少年依靠直覺拼斗。

  這一舉動隔絕的只是遠在山腹的女子。

  她固然仍能查知那些劍動,但當少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出劍是否正確、是否具有邏輯時,她還怎么去判斷場上的局勢,一分一毫地撥動其劍呢?

  裴液不知其為了這次伏殺對斬心琉璃做過怎樣的深究,亦不知這道三光入籠的陣術是他早就準備好的牢籠陷阱,還是面對持劍琉璃之后冷靜的洞察反制無論哪一樣都足夠令少年心中升起前所未有的危機。

  沒有絲毫耽擱,鋒銳的長劍已經乍然逼面。

  裴液橫劍一格,果然重回孤身奮劍之境,兩個交招之下,臂上就飛出一道血痕。

  但少年從不恐懼強敵,他以近乎絕對的冷靜支撐著,另一邊從一開始就在以螭火破陣的黑螭也已將要功成。

  令人驚異的是剛剛那段神妙的體驗竟然肉眼可見地再次拔高了少年的劍術,他努力追求著剛剛那種感覺,仿佛女子仍然站在他的背后。

  老人嘴唇早已極認真地抿緊,如今眼見黑螭就要功成,少年竟然再次借著余韻支撐出超乎想象的時間,他輕輕一合眸,手中長劍乍時一變。

  裴液在漆黑之中都心肺驟然收緊——好快的一劍!

  猶如驚風直掠,一種熟悉感從心中翻涌了上來,這是.

  裴液陷入完全的驚愕,青裙的少女和他說過此劍,天山陸云升為他隨手演練過,明姑娘也曾兩次和他談起。

  但他怎么都想不明白為何它會出現在崆峒大司山手中!

  ——天山《八駿劍》·逐日超影!

  裴液以最快地速度去斬這一劍在心中的軌跡.擊中被颯然彈開。

  未風池才俊才能修習的《八駿劍》中最快一式,即便放諸天下,也是排得上名號的難以應對之劍,攔劍的力量和速度搭配必須極為獨特,少年要以直覺攔住這沒見過幾次的高妙劍術,確實近乎不可能。

  這一劍直沖他胸腹。

  裴液心直直沉下,胸腹已下意識繃緊如僵,但下一霎,手中長劍忽然傳來一個美如流水的飄轉。

  它如一道箏音般清越地劃過老人長劍的劍刃,逐日超影如一塊木板無處著力地被流水飄斜,貼著裴液的身體滑了過去。

  而后“叮叮”兩聲清音,琉璃一彈一挑,其勢如箏弦崩斷,已在老人驟然后仰的鎖骨處割出一道飛流的飄血。

  固然沒有五感支撐。

  正如當時隔墻覺出云天遮目失羽之劍意,如今在兩柄劍一次次的交擊中,老人用劍的人格也已在女子心中勾勒透徹。

  如此不察,不覺,不感,不視,劍在心中而已。

  不必少年正確的劍動支撐,女子已知道對方要怎么出劍。

  裴液仍在這一劍面前怔愣,身后黑螭已傳來冷而快的語聲:“陣樞已現,破陣!”

  裴液驟然轉頭,墻壁之上,幽美火線正敷演出一面完整的陣圖,裴液仗著琉璃一劍擊破,木飛墻碎之中,玄氣充沛地涌入琉璃之中,身后同時傳來一道輕而深的嘆息。

  這道嘆息中包含的意味裴液一瞬間似曾相識,那是天才橫溢之人用盡全力仍無法逾越那些天穹時發出的輕輕喟嘆,裴液扭頸回頭,那灰白長發的老人持劍靜立在閣中,卻是面色如常,似乎早已習慣。

  他低了下眸子,裴液人尚在半空,已朝他猛地擲出沛然莫御的琉璃,雪白云氣一瞬間充盈了整間閣樓,木片飛炸,紙張飄天,而在一切凌亂之后,其人已毫無蹤影。

  在心緒顫動之中,裴液死死握住了手中劍柄,嗓子如被縛緊:“——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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