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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一章 青鳥鳴

  幽寂高曠的山腹之中,無洞直直盯著面前的這雙眼睛:“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蕭峰主,你為了些什么呢?”

  蕭庭樹緘默不語。

  “裴液告訴我,席天機最后說他從來不曾背叛崆峒。”無洞緩聲道,“要欺騙一個從小帶大的年輕人是很容易的,你也不可能告訴他師父是在幫歡死樓掘崆峒的根所以蕭峰主欺騙了他,是嗎?”

  “你沒有。”無洞冷冷松開了手,任手上的頭顱再次無力垂落。

  “我在來崆峒的路上就竭盡全力地了解過你,蕭峰主。”無洞站起身來,“你冷決果斷,城府深藏,明見洞察崆峒兩代掌門接連隱居,門派竟然仍在穩中向好,全賴你十年來的執掌——所以四位峰主也很信佩你。”

  “但仙人臺有處記錄,十七年前,蕭峰主做下過一件不大為人知道的錯事。”

  “你入門較晚,十五歲前廝混江湖,與一位年紀相仿的游俠交好,后來伱得入崆峒,直到八年之后,才又在少隴城中再度偶遇。彼時他已是位頗有名氣的大盜,正殺了五名官府差役,奪得一柄東海‘乙中’之劍。”

  “你竟將他隱匿在崆峒隊伍之中足足四天,當他逃離出城后,一位相好的妓子要報官揭發,你竟然轉劍殺了她。”無洞看著他,“當然后來我們捕殺了那人,可惜崆峒高徒殺人之罪,只能由貴門自己處理了也不知關了幾個月禁閉?”

  蕭庭樹抬了下眸子,第一次看向他,但也僅一眼。

  “這就是受人敬佩的蕭峰主,面威冷,重情義。正邪之念淡薄,輕漠生人性命若有人要以惡行為崆峒謀利,你一定不難被說服。”

  “你視徒如子,一定不騙他去死。他既然相信自己沒有背叛崆峒,那這信心一定來自于你。”無洞漠然看著他,“那么.你沒有叛離崆峒卻做下這種事,你的信心來自于誰呢?”

  師紹生已經許久沒有說話,這時低啞道:“你毀去陣式,就是不想讓門主說出他的名字嗎?”

  無洞撫了下劍柄:“紀長云?”

  蕭庭樹輕微地嗤了一聲。

  師紹生搖頭:“不會。紀師叔是位好老師,很早以前,柏師弟視之親密如父。但蕭師弟入門那段時間,紀師叔正癡迷于劍藏,幾乎未曾理會過他而剛剛鶴檢提到的那件事發生后,也是師叔執意將其逐出崆峒,彼時紀師叔和柏師弟已然近乎決裂,為此又險些打起來。”

  “自那以后,蕭師弟與紀師叔之情分就已然殆盡了。”

  “.那還能是誰呢?”無洞看著他,“如今蕭峰主把我們和貴師兄關在這里,外間只剩歡死樓,真的能放心嗎?”

  “不對.”師紹生忽然怔然道。

  “什么?”

  “我門.還有一人。”

  “還有未出鞘的劍嗎?”

  寂靜中忽然插入一句清涼的女聲,無洞一時甚至以為是條喻句,但轉頭看向女子,方知其認真表述的就是字面意思。

  明綺天看著師紹生:“貴門此處,還有其他未出鞘的劍嗎?”

  “.山腹中不置劍器,都在山外溪里了。”師紹生微微茫然,“劍主何用?”

  明綺天抬頭看著山穹:“這道陣是借用了山水劍陣,萬劍渾然,身處其中則為之一,不能自破。但劍腹山本身尚有一缺。”

  師紹生猛地張眸:“是了,山中甲子是先賢熬煉山峰,積數十年而成,如今豈能十年之間成就于劍腹山。他們是用已成的劍腹山之陣來做支撐!”

  明綺天繼續平和道:“我們身在喚劍章陣心,出劍時劍感一動,便為之共鳴,融于其中,所以不能自破。但若還有尚未出鞘的劍,我就可以多送一人出去。”

  師紹生怔然:“劍主是說.可以破開此陣?”

  “撬開縫隙而已,只可一劍一人。”明綺天道,“我們五柄劍都已被它‘認得’,若沒有另外的劍,我便只以玉虎送無鶴檢出去了。”

  無洞亦全未想到如此一節,一時微怔:“且慢劍主。”

  明綺天微頓。

  無洞停了一下:“我以玉虎付你,你自己出去,來去自由。”

  是的,鶴檢當然更清楚案情的走向,也一定能看出他們鎖困諸人的目的,歡死樓已越來越走到明面,只要傳出消息、統籌力量,他們完全可以阻止那不知內容的陰謀。

  但把更強的力量送出此陣,或是更好的選擇若女子離開這里,整個崆峒并上整個歡死樓,本就無一敵手。無論歡死樓想要在外面做什么,都不可能在女子的劍下成功。

  無洞看著女子平靜的雙眸,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這道隔絕內外的天幕,究竟是為了什么?

  劍腹山之陣,這是歡死樓經營二十年的地方,無論他們最終有何謀劃,難免都要落定在這里。

  如今蕭庭樹毫不遮掩地啟動山中甲子,風雨欲來之氣已經可以耳聞目見。只是這場風雨是刮在外面呢?還是刮在里面?

  女子可以還自己自由,但若出去后再想回來,就是另一回事了。

  彼時無洞并四位峰主面對這不知將有何變化的山腹,可能俱為塵煙。

  不必想得太多,于女子而言,她本就不可能置他人于險地自己獨自離開。在博望時如此,在崆峒時也如此。

  “請吧。”女子平和道,“鶴檢記得知會裴液一聲,我暫時不能離開,請他不要離開我十里之內。”

  “.好。”

  《劍韜》起于此地,“劍道”二字本身的凝結,當它在萬千劍感中現身時,那種自然無缺從未如此鮮明地顯現出來,令人驚異的是那些劍感竟然也圍成了一個幾乎無漏的圓,將《劍韜》包裹其中。

  但當兩個圓真的貼合時,一處缺漏就如此明顯地透了出來,《劍韜》萬術乍然合成一劍,從容貫入了這道狹縫。

  外界玄氣透入一瞬,無洞攜玉虎驚掠而起,一劍點破天幕,就此破山而出。

  簾幕重新合攏,現下再也沒有挑起它的長桿了。明綺天看著這一幕緩緩收回手指,眉頭微蹙,仿佛忽然意識到了什么。

  藏經樓。

  裴液已在整棟樓的廊道中細細走過一圈。

  他低頭摩挲著手中的佩子,好玉久佩,油潤已出,枝上精致的青鳥栩栩如生,潤得如將融化,可以想象當年男子一筆一畫認真勾刻的樣子與女子拿到后愛不釋手的情態。

  但它已死去七年了,如今也只是緘默不語,手中燭火也已將熄,一切都死氣沉沉。

  男子當年險些刺破他們面紗的劍,終于還是折刃沉沙,徹底淹沒在了時光之中。

  裴液輕輕嘆一聲,寂空的樓中也無人商討,張梅卿既然沒來藏經樓,那想必有其他的托付之人了。但其實少年也已查證過,在崆峒之中,男子并無什么地位足夠、又極其信任的朋友。

  調查一時陷入僵局,裴液轉身而回,窗外卻忽然“撲棱棱”響起幾下翅聲,下一刻窗紙被撞破,一道流利的青影一掠而入。

  裴液一下怔住——流風。

  鶴檢在金玉齋時給他寄來的信,本應在昨日一早就抵達,如今竟然比其本人還晚到幾個時辰。

  這只輕靈的鳥雀熟練地降落在他的手指上,羽翼完整,身上并沒有傷痕,只是精神有些萎靡。大約正如無洞猜測,是被崆峒的陣界牽絆住了。

  裴液回過神來,立刻去解它腿上的信筒,展紙開眼,果然記錄了老人和隋大人在金玉齋所行之時,告訴他心珀或就在崆峒之中云云.和之前老人面訴的一般無二。

  最深處夾裹的卻是一張極舊的短箋,這東西老人卻未曾提到,裴液正覺得形制有些眼熟,手上忽然傳來一聲清悅的鳴叫。

  極為悅耳,以至令裴液完全一愣,他低頭看向這只魂鳥,從來不知道它還能發出這樣的聲音。

  但目光落處才猛地凝定,魂鳥輕利的眉眼盯著他的手,鳥喙緊緊閉合.

  鳥鳴是從掌心傳來,柔如流溪,婉如簫笛,裴液從來沒有想過鳥鳴竟能編排得如此好聽,他怔然移目,那枚精致的青鳥之佩正鳴出流轉的音節,魂鳥偏頭盯著它,仿佛在努力分辨其物種。

  ——“后來,他給我做了個小法器,一收到他的信就會鳴叫。就是這個,叫起來還挺好聽的。”

  “不過后來就聽不到了。”

  如今時隔七年,在幽寂空曠的古樓里,這只青鳥再一次鳴出了悅耳歡快的音符,沒有半點滯澀生疏,輕靈一如當年。

  裴液翻過此箋。上面墨痕老舊,是曰:“蓮心九葉,藏劍垂纓,飛縷十六。”

  裴液心臟狠狠揪緊了一瞬,定在原地。

  良久,他輕輕吐出口氣,立刻轉身來到圖錄前比對。

  裴液當然認得這行密語,經樓的藏書之箋,誰將書冊放入,便可得此對應的一枚,用于取用和證明。

  他還記得“蓮心一葉,松下九鳥,羽微十二”那張短箋,“蓮心”是峰名,意即蓮心閣,“一葉”正是直屬蓮心閣下的執法堂。

  那么“九葉”是什么呢?

  裴液按圖而索,忽然手指頓住,有些愕然地發現,“九葉”正是藏經樓本身。

  其位置竟然在最高一層。

  這是哪一間閣室內?他在剛剛走閱時,地圖根本就沒有指示出所謂“九葉”。

  張梅卿把案卷藏在了那里嗎?

  無論如何,既然得了指引,裴液便立刻縱身而上,松開魂鳥,少年如一道風般卷上了樓頂。

  竟然真的有一間古老的閣樓。

  就在深幽廊道的盡頭,若非專門來找,決計想不到還有如此一間。

  裴液踏上廊道,腳步立刻一頓——腳下并非普通的木材,下面是嵌了鋼鐵。

  再凝目環視這條看似普通的廊道,少年攤手,一朵幽美藍焰無聲飛向前方,映照之處,密密麻麻的陣紋顯現而出。

  但似乎已經很老舊了。

  裴液沉默片刻,按劍踏上這條廊道,沒有任何事情發生,一切都仿佛已被遺棄,來到盡頭,裴液輕輕推開門,一座高曠的書殿敞開在面前。

  一排排巨大的實木書架,然后十有八九都是空置,只有一個離桌子近的書架充滿了使用痕跡,一疊疊大小不一的書籍擠在一起,還有無數演算勾畫的稿紙。

  裴液走上去翻了兩眼,俱是陣器之道的相關。

  他抬起頭,忽然在書架之后、那影翳隱約的正壁之上見到了三個鐵鉤銀畫之字。

藏劍閣  于是在一瞬間,裴液終于知道這是什么地方了。

  崆峒劍藏二十年前的儲藏之處,歷代大司山埋首故紙,在這里孜孜鉆研著那些不可能抵達的天塹。

  如今這里早已一片冷清。

  裴液知道那些劍藏去了哪里,紀長云隱居深山,帶走了它們。

  而“崆峒劍藏”在前代一直是大司山整理,為何這代全部交由了紀長云?

  裴液忽然泛起冷悚除非本代大司山并不想研究劍藏,他所心許的,也是柏天衢那一套方法。

  所以.當年張梅卿研習陣器之道,有多少次來到藏經古樓尋覓那些冷僻的書籍?

  于他而言,這位埋身古樓的前輩,是不是足以信任?!

  他在七年前走進這間閣樓,把事情盡數告知了這位大司山,又把案卷鄭重地放于此處,交由這位前輩親自看守。

  然后他被陷殺在了金玉齋中,然后這些案卷,再也沒能重見天日。

  裴液低頭看去,面前這座書架正是“垂纓”之壁。它顯得非常非常新,是經常被人使用的樣子。

  旁邊桌子上,硯中余墨還流漾著,很是新鮮。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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