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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集議

  裴液縱然沒見過什么世面,也知道現在自己面前的就是“世面”。

  氣質出眾的石簪雪走進來,那霜雪般的清高壓縮消弭,成了其中普普通通的一員。

  五人分落屋中,成一圍坐之形。

  左起,是樣貌衰脆的和藹老人,一柄深翠之劍搭在膝上,如枯木上生出一枝旺盛的新葉。隔位,四十余歲的男人一身素白,樣貌深邃,宛如萬仞之上經風百年的不動石柱,裴液目光一落上去,就被冰得微微一縮。

  對面正中則坐了一相貌殊異之人。

  骨相瞧來只有三十多歲的年紀,面目偏偏甚老,像是皮比肉多了一半,因成一副皺垂之相。然而又高眉隼目,兩只眼睛簡直像是磨快的刀刃,近乎毒辣。裴液目光落上去時,其人抬眉回看,裴液頓時渾身有被洞穿之感。

  身上則著一套獨特的官服,裴液曾在博望仙人臺主身上見過類似的樣式,而如今這一身更加威貴——玉白之錦、銀鶴暗紋,胸口一方印記似門似碑,正是那令江湖人見之則凜的形狀。

  博望仙人臺主程霖就安靜地坐在他側后。

  最后一位盤坐之人則是那位裴液見過數面的老人,他在屋子盡頭,依然黑衣白發,不見什么排場,但誰也無法忽視他的重量。

  翠羽掌派生死鸞李蔚如。

  天山未風池司風,安藏。

  少隴道仙人臺巡檢,鶴字無洞。

  博望州仙人臺臺主,雁字程霖。

  少隴府府衙長史、禮臺少卿、修劍院監院,隋再華。

  五位宗師。

  確實不是楊顏合適來的場合。

  其實也不是裴液合適來的場合,少年是想了解些情況,倒沒想直接參與這各方最核心、最深處的討論。此時他心緒吊著,都沒出聲行禮,小心安靜地坐在了角落椅上,挨在李蔚如旁邊,實在不知自己何德何能。

  石簪雪則落座于安藏之側,顯然是這位天山宗師尚來不及了解情況,須得有人在身邊備詢。

  “既然諸位都到了,那我們便開始。”沒有絲毫寒暄,裴液簡直沒反應過來,那名為無洞的鶴檢已然開口。

  “這件事情是西隴蔓延過來,就先請天山的朋友說一說情況。”

  這位鶴檢不止樣貌令人見之心驚,聲音也嘶啞如割,即便隋再華在此,其人也毫無推讓之舉,眸光望向了安藏。

  “天山得知此事,已然偏后了,不過來之前我請西隴仙人臺的藏大人出了一份信報,我且暫述其簡扼,詳細之處等抄寫完畢后,會遞到諸位大人手上。”

  司風是未風池理事之職,這位宗師聲音也平和有理,如風似湖,使人不自覺便傾耳相聽。

  “目前可以確定的情況是,七月十五,飏州隱派湖山劍門嫡脈突發命案,門主瞿周輔身死,兩位真傳下落不明。”

  “案發之后,此事被湖山劍門自己封鎖,直到七月二十一,飏州仙人臺接到一封匿名報案,才查知此事。彼時痕跡已多消亡,追察過于困難,七月二十四,飏州才弄清此事不是內亂,而是外襲,而到了八月初二,才鎖定了‘歡死樓’的名號。”

  “八月初四,西隴道仙人臺為此事做了一場集議,之后于二十三州之間進行了一次巡檢聯搜,也就是在同一天,天山第一次收到了關于這件事的消息,開始和仙人臺并力合作。”

  “到了八月十一,這次聯搜竟然發現了九處歡死樓活動的痕跡。然而卻與湖山劍門之事瞧不出聯系,他們做的是另一件事——奪魂竊劍。”

  “以一種珠形法器攝人魂魄,完成對劍術的拓印,受害之人被殺之前就神魂已癡。到了八月二十,這九處案子的首尾俱已清晰,但歷時一月,作案之戲客卻都已掩去了首尾。”

  “即便如此,我們還是追到了三位兇手,不過歡死樓命去即焚,三顆珠子都未能繳獲。”

  “以上,便是關于西隴道‘奪魂竊劍’的事。”

  安藏翻了一頁,繼續道:“諸君應當沒有忘記,事情在上面出現過一個分叉——另一邊,關于湖山劍門命案的追查也在繼續進行。”

  “在這一案中,兩位真傳中的師弟楊顏,被指控弒師,據湖山弟子口述,此人本來已被控制起來,但在七月二十一仙人臺趕到之前,卻不知為何逃脫了,湖山劍門自己已在追繳此人。”

  “在這里,須得插敘一條歡死樓的動機——經對一些微弱痕跡的勘察推斷,配合湖山弟子口供,我們推測湖山劍門應有一件古傳之物。歡死樓之所以行兇,便意在謀奪此寶。”

  “我們沒有找到這件東西,我們認為歡死樓也沒有如愿拿到。因為案發之后,歡死樓在一條向東的路線上依然屢屢現身,我們與其有過多次交手,基本確認他們有一位追捕對象——暫可以推測是那位師兄。”

  “就是在這條路線上,事情真正變得需要加以玄門層次的重視——在和歡死樓人手的糾纏中,我們遇到了”安藏抬了下眼眸,“吞日會。”

  裴液眉毛微微一挑,這是他第一次聽到這個名目,然而屋中無人言語,他偷眼看去,幾位宗師面色也沒什么變化。

  “這就是西隴那邊的事情。”安藏又翻幾頁,“而之所以牽扯到少隴這邊,就是剩下那條線頭延伸過來的事情了。”

  “這位師弟其實自始至終只有湖山劍門本身在注意,歡死樓根本沒留人手看管他,據口供和勘察,基本可以確認這位十五歲的少年其實百事不知,所以那邊就將此事下放回了飏州州衙,后來州衙做了對其弒師嫌疑的正常追捕。”

  “再然后,他就到了少隴博望。”

  “而這邊的事情,在場諸君就應當都比我清楚了。”安藏輕輕合上冊子,遞還石簪雪,“可以請李掌門或程臺主一敘。”

  無洞一抬手,刀磨般的聲音截斷了他:“先不必談博望,西隴的事情尚有些須看清楚的地方。”

  安藏微一頷首,伸手示意他講。

  “首先,既是外敵,何以湖山門自己封鎖消息?”

  “瞿周輔的一位旁脈師弟,在其身死之后接掌了門派,一切指令出于他手。”

  “此人和外敵勾結?”

  “或許。”

  “沒問出東西?”

  “死了。”安藏道,“歡死樓離開前就殺了他,剩下的人都不知道這位師叔為何對他們言聽計從。”

  無洞點點頭,抬手在本上記了兩筆:“第二個問題,這位楊顏是如何、為何跨越兩千里,恰好來到這里?我們知道,那個‘羊祜’不是跟著他而來,而是一直就在這博望城。”

  “這其實應當是‘博望之殊’的問題。”

  “正是說這問題在西隴的部分。”

  “西隴仙人臺暫定的結論是,他是通過一條早已搭建成的暗線,至少可以追溯到十年之前。”安藏聲音平和,“像是湖山劍門專為這種事留下的后路。”

  “所以.關節是在十年、甚至更早之前,湖山劍門和博望是如何建立了聯系。”

  “挖朽刨舊,恐怕難有所成。”

  “現下就有一個擺在眼前的線頭。”無洞淡淡抬眸,“諸君若還了解不深,我便提一下——《崩雪》是怎么出現在這里的?”

  “這便是集議之后,第一件要查的事。”無人說話,無洞繼續看向李蔚如,“好了,請李掌門講一下博望的事。”

  李蔚如抬手一禮:“博望的案情很清晰。從兩年之前,便有武者被奪魂竊劍,兇手借本地門派的長老身份隱匿,并有官員勾結,一直未曾案發。直到今年以來的兩件案子,才漸漸露出端倪。”

  “——其一是年初伏殺我派真傳白玉梁;其二是八月末伏殺本屆秋魁裴液。”

  李蔚如繼續道:“后來,天山陸云升先生來到這里,揭開了此事面貌,于八月末試圖緝殺兇手,而同一晚,此人在伏殺裴液時殞命,為我們留下了一顆珠子與一具尸體。”

  李蔚如說得很簡略,因為這位鶴檢在昨日到來的第一時間,就已從程霖處拿到了首尾,人未下車便先閱了一遍,合上折子后,就簽了羈押駱德鋒與趙符的令書。

  這也是十天以來翠羽一直等待的事情——當府衙仙人臺和天山俱都到來,就不需要和你掰扯什么證據了,一份嫌疑,就足夠讓你不得翻身。

  “七蛟和參軍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但有另一件事一直沒有得到解答。”無洞抬起眼眸落在裴液身上,淡灰的瞳子仿若捕食之獸。

  裴液一瞬間感到一陣難以抑制的悚寒。

  “是我同意你來的。”無洞淡聲道,“好像是由于翠羽劍門的阻攔,關于伱的事情一直缺漏在案卷里。所以我想當面問你一句——我知道‘羊祜’是圖謀你的劍術,但你是怎么擊殺的他?又如何保留下了這尸體和珠子?”

  李蔚如輕輕為裴液擋了一下,呵呵笑道:“大人來得晚了,沒瞧見前兩天的熱鬧魁賽,我們的新秋魁會一式意劍,可是難得的劍道天才。”

  “我請他自己說。”無洞低頭提筆,“我見過意劍,也見過天才,但我的兩個問題需要更清楚的答案。”

  “而且既然提到意劍,那這門意劍,我這里也要有個來源。”無洞懸筆于紙,繼續看著裴液,“請講。”

  裴液沉默一下,正要講話,屋中一道穩淡的聲音已經響了起來。

  “這個事情我前些日子順便查問了一下。”隋再華忽然平聲開口,“裴液是奉懷縣來的,就在薪蒼邊上。”

  這話沒頭沒尾,安藏向石簪雪投去一個詢問的目光,女子同樣疑惑搖了搖頭。

  但無洞卻輕輕挑了下眉毛。

  “這應當是你們仙人臺自己封鎖的事情,說是神京直接簽發的文書,許大人的口風很嚴。”

  “.不是他嚴,是他確實不知道怎么回事。”無洞沉默了一下,“我也不知道。”

  “既如此,此事就不再細問,便當你具有自身擊殺七生之實力。”他擱下筆,不再多談,偏頭向程霖道,“案卷就直接這么寫,密戳先壓神京,再壓不見不聞。”

  程霖點了點頭。

  “那么,前因便算清楚了。”這位鶴檢端起茶杯飲了一口,“接下來的追查,應從那奪魂之珠上開始了——此事正好可以麻煩隋大人。”

  隋再華微微一笑:“我已為此珠出過一份拆檢文書。”

  無洞偏頭,程霖點點頭:“是,隋大人給了極詳細的兩頁。”

  無洞轉回頭,再次掃視屋中:“這兩張只有我沒看,還是諸君都還不曾見過?”

  安藏搖搖頭:“我還沒來得及。”

  李蔚如也搖搖頭。

  裴液倒是想說他見過,但倒底知道人家說的是看懂上面的內容,而非僅僅見過那兩頁紙。

  “那程霖就略講一下。”

  程霖點點頭:“請隋大人隨時指正。文書所言,乃是說手法并無可追覓之處,也不必什么組織作坊,此器一人足以完成。若要以之牽扯,只有兩處可以一試。其一,此器是第一次出現在明面上,設計之人于器道的琢磨之功甚著,少隴道里有名的器師都可以查一查。”

  “此物便于攜帶,歡死樓又有自己的器師,這線索不好。”無洞直接道。

  “是。其二,則是從其核心材料‘心珀’入手。隋大人說盡管很可能沒有結果,但溯源的工作只要進行,總能尋到些眉目,畢竟與器師不同,‘心珀’只產自少隴。”

  無洞點點頭:“這工作要少隴府配合,我記下了。”

  “沒了?”

  “.更細之處,就請諸位大人查看了。”

  無洞點點頭,道:“如此,前因、后果、現狀,便俱已弄清了。”

  “所以,我們的目的有兩個,一是弄清歡死樓奪魂竊劍的意圖;二是將歡死樓在少隴的根脈徹底清除。”

  “第一件事暫無可抓之處,但第二件事,既然尸體和珠子在這里,那可入手之處便有三。”無洞輕輕閉了一下眼,屋中只繚繞著這嘶啞的聲音,“其一,以博望入手,深刨二十年,以察歡死樓何以埋子于此,湖山劍門暗線之終又為何落定于此;其二,以奪魂珠入手,察此器何以成形,何以煉制,返流溯源,揪出根脈。”

  “此二者,分別落于《崩雪》與‘心珀’二物上。集議散后,便立刻全力推進調查。”

  “應有之義。”安藏道。

  “其三.就是我個人的想法了。”無洞一雙灰眸掠過諸人,“破案講究奇正兼出,如今正已有之,我欲再為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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