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義臉上的笑容略顯勉強。
身為左相李道彥最疼愛的小孫子,他在京中橫行霸道十余年,除了在皇族宗室跟前必須保持面子上的尊敬之外,只在厲冰雪手中吃過一次虧。
如果不是想為祖父做點事情盡盡孝心,同時也讓家中其他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李云義肯定沒有耐心陪一個粗人武將浪費時間,更不必提顧婉兒的離去讓他時不時心里隱隱作痛。
他對陸沉的想法很簡單,威逼利誘也好,以勢壓人也罷,只要能收服這個桀驁不馴的邊軍武將,這件事便算成功一半。
但是眼下看來,對方顯然很不上道。
眼見氣氛有些尷尬,坐在宋云旁邊的顧全武忽地說道:“陸校尉耿直爽利,不愧是軍中男兒,委實令人心折。”
他裝作不經意間給李云義遞去一個眼神。
李云義登時清醒過來,笑容漸趨真誠:“確實,還是我等有些矯情了。宋云,吩咐下去開席吧。”
天南地北的珍饈佳肴流水般擺上,席間再度熱鬧起來。
一眾身姿窈窕的侍女為眾人布菜斟酒,雖然不如顧婉兒和蘇淺予這等花魁姿色,放在外面也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可見這群權貴子弟享受著怎樣安逸的生活。
更不必提桌上那些名貴的食材,以及酒盞中如琥珀一般清冽的美酒。
李云義身為此間主人,提起酒盞目視陸沉說道:“方才顧全武說的沒錯,我們這些人從小在京城長大,沒有見識過邊境風雨,難免會帶著幾分迂腐沉悶。往后正要和陸校尉多多親近,我們也能從你身上學到些許磊落之氣。”
“合該如此。”
“陸校尉,請!”
“還請滿飲此杯!”
眾人盡皆提起酒盞,鼓噪不已。
然而出乎他們的意料,陸沉的右手停留在酒盞旁邊,卻沒有舉起來。
顧全武知道李云義很難一直忍耐,便好心地提醒道:“陸校尉?”
陸沉無動于衷,面對著周遭一圈舉起來的酒盞,淡淡道:“三公子,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李云義緩緩放下手,臉上的笑意一點點褪去,沉聲道:“陸校尉但說無妨。”
“那一日淮州軍主力西出盤龍關,我們拼盡全力拿下新昌城。敵軍的抵抗很激烈,畢竟新昌城里的守軍是偽燕沫陽路大將軍陳孝寬麾下的精銳。當時我軍在兵力上占據絕對的優勢,差不多是城內守軍的六倍,而且還有內應為我軍打開城門。”
眾人前段時間已經知曉北方戰事的細節,此刻聽陸沉娓娓道來,不禁有種新奇的感覺。
雖然不知陸沉為何要談起此事,但他們沒有出言打斷,包括李云義也在耐心地聽著。
“那一仗打得非常慘烈,我親眼看到很多年輕的同袍死在敵人的刀槍之下。他們真的非常年輕,跟我差不多的年紀,和在座諸位也相差不大。有人身中數刀還在和敵人搏命,有人小腹被拉開腸子都流了出來依然怒吼殺敵,有人手中的兵器已經卷刃便用牙齒咬破敵人的咽喉。”
陳文學當即皺起了眉頭,他很顯然不喜歡聽到這種慘烈的描述。
陸沉恍若未覺,繼續說道:“在這之前,敵軍精銳突襲廣陵,我軍以八千人擊潰敵軍一萬余人,同樣有無數軍中男兒獻出自己的熱血和生命。來到京城這段時間,雖說我一直待在府中,卻也知道京中很多人都在宣揚江北大捷的威風凜凜,連帶著陸某這個不起眼的小人物也出了風頭,因此才會有今日這場宴請。”
他抬眼望著李云義,喟嘆道:“但是我覺得和那些戰死沙場的同袍相比,活著的人心里總得存著幾分敬畏。”
李云義遲疑道:“這是自然。”
“所以這杯酒…”
陸沉終于舉起酒盞,緊接著卻做出一個讓眾人驚訝的舉動,只見他將手臂移到身側,然后將滿滿一盞美酒倒在地上,繼而說道:“還請諸位同陸某一起,祭奠大江北岸為國捐軀的英魂。”
眾人面面相覷,最后不約而同地望著李家三郎。
李云義看了一眼顧全武,知道陸沉這是拿著大義名分壓在他們頭上,猶豫幾瞬之后做出同樣的動作。
其他人只能效仿。
被陸沉這樣一打岔,原先將要入港的氣氛蕩然無存,眾人只覺得杯中的美酒寡淡無味。
李云義目視宋云,后者便告罪離席,片刻后取來一個木匣子。
他將匣子放在李云義的手邊,然后恭敬地退下。
李云義輕咳一聲,抬手按在匣子上,對陸沉說道:“陸校尉今日賞臉前來,我心中頗為高興,想著校尉孤身入京乃是客人,總不好讓你空手而歸。”
陸沉心中微動,知道對方已經懶得再拐彎抹角,打算直接將自己納入他那個圈子里。
他平靜地說道:“俗話說無功不受祿,請恕陸某愚鈍,還請三公子明示。”
有些話自然不便李云義親口說出,陳文學見狀便插話道:“陸校尉怎會不明白?三公子敬重你的品格和才能,我們這些人也希望伱能多多傳授一些軍事上的學問。從今往后,校尉在京城便有一席之地,無論發生何事,我等都會和校尉站在一起。”
陸沉一直以為京中的公子哥兒肯定城府極深,原本也有些好奇對方究竟會有怎樣的手段,是虛言恐嚇連拉帶打,還是拉攏不成便威逼利誘,如今看來委實有些孱弱。
或者不能說孱弱,而是這群在京城長大的公子哥兒已經習慣坐在云端,壓根沒有興趣俯下身看看人間的模樣。
在他們眼里陸沉只是一個湊巧立了一些功勞的新晉武將,距離朝廷中樞還有十萬八千里,他的前途和命運完全掌握在他們的長輩手里。
今日這般陣勢其實已經非常重視,正常而言陸沉應該感激涕零,畢竟剛來京城就能進入相府三公子身邊的核心圈子,這是多少武將求而不得的機遇?
陸沉依然不動聲色地說道:“可是陸某很快便要離開京城回到邊軍任職,將來進京的機會寥寥無幾,諸位這般看重委實令陸某不解。”
李云義終于開口說道:“陸校尉,邊疆終究是貧苦之地,如何比得上京城?先前你說蘇大家的琴音很好聽,在邊疆能聽到么?與其在邊疆艱辛度日,不如留在京城為國效力。”
陸沉嘴角微微勾起,淡然道:“三公子之意,你可以決定五品以上武將的軍職?”
他如今是從五品的檢事校尉,正五品的散職官,再往上必然會觸摸到四品的門檻。
李云義一窒,他如果搬出左相的名義,兵部那兩位侍郎和樞密院的檢正還真的會考慮一番,但這種事只能暗室商議,怎么可能在眾人面前公開表態。
他雖然驕橫霸蠻,也不至于愚蠢到這種程度。
顧全武連忙接過話頭說道:“陸校尉誤會了。此番江北大捷,校尉居功甚偉,陛下肯定會征求你自己的想法。倘若你想留在京城,陛下或許就會讓你如愿。無論回邊軍還是留在京城,校尉都可以為國出力,而且將來必定前程遠大。”
李云義贊許地看了顧全武一眼,隨后對陸沉說道:“陸校尉,我這個人比較直接,不喜歡那些彎彎繞。今日一見,我更加欣賞你的性情,如果你不嫌棄,將來我們便以兄弟相稱。”
余者紛紛響應。
這些人從小耳濡目染,場面話可謂信手拈來,仿佛陸沉眨眼間便已經成為他們圈子中的一員,并且地位僅次于李云義。
陸沉環視眾人,即便拋開身旁的李三郎不提,這些人哪一個不是權貴子弟,家中長輩皆是朝堂上有權有勢之人。
或許在他們看來,自己能夠得到這個圈子的接納,肯定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李云義見火候已到,便將那個匣子往陸沉這邊稍稍一推,然后誠懇地說道:“陸校尉初來乍到,愚兄為你準備了一份薄禮,還望笑納。”
他將匣子打開,里面是一份地契。
旁邊一位名叫屈永松的紈绔好奇地問道:“三郎一貫出手大方,不知這是何處的宅子?”
李云義微笑道:“這座宅子在東城永樂坊,三進三出別有洞天,周遭環境清幽雅致,更妙的是庭院非常廣闊,應該很適合陸校尉這樣的習武之人。”
眾人不禁吹捧起來。
李云義望著陸沉說道:“聽聞陸校尉家中產業興旺,想來不缺銀子,再說了愚兄也不能拿黃白之物玷污你的眼界。這座宅子算是咱們兄弟的見面禮,另外愚兄還讓人準備了兩名懂事體貼的婢女,想必一定能讓你安心住下。”
如果說陸家在淮州境內算是有名的富商,那么錦麟李氏在整個江南之地都稱得上富庶之族。
這種傳承數百年的世家積累的財富難以想象。
故而對于尋常人來說,一出手便是一套宅子加兩個美婢太過夸張,可是李云義面不改色,仿佛隨手丟了幾兩碎銀子那般簡單。
在眾人的注視下,陸沉沒有接過匣子,從容地說道:“李公子,這份禮物我不能收。”
李云義聞言不由得微微瞇起雙眼。
陸沉悠然道:“其實陸某今日前來赴約,只是想親眼看一看名滿京城的李家三公子是何等人物,順便了解一下諸位近日來處心積慮的目的。”
顧全武神色微變。
李云義緩緩靠向椅背,打量陸沉的目光逐漸變得冷峻。
陸沉不為所動,繼續說道:“說實話,陸某覺得李公子有些小題大做,又是花魁登門,又是宴無好宴,席間諸位吹拉彈唱粉墨登場,又以豪宅美婢相贈,所圖者竟然是希望陸某主動向陛下申請留在京城,呵呵——”
他面上浮現冷漠的神情,搖頭道:“只是很可惜,陸某沒有給諸位當狗的興趣。”
這句話極其辛辣直白。
當即便有很多人變了臉色。
李云義此刻反倒還能保持平靜,幽幽道:“陸校尉這又是何必呢?我等一片真心,不過是希望結交你這樣的年輕俊杰,又無害你之意。”
“這不重要。”
陸沉徐徐起身,頎長的身段和濃厚的殺伐之氣頃刻間給眾人帶來極大的壓迫感,隨即便聽他一字字道:“老祖宗說過,拿人手短吃人嘴軟。我與諸位本就不是一路人,又何必強行湊到一起?”
他邁開腳步緩緩走過眾人身旁,邊走邊說道:“今天來赴約的最后一件事,是希望能和諸位說清楚,不要再繼續讓我覺得困擾。如果諸位不肯罷手,接下來很可能會讓大家都覺得很困擾,畢竟我從邊疆來,不懂什么禮數。”
他停下腳步,望著李云義說道:“剛來這里時我便說過,我這個人很粗魯,太煩惱的時候會選擇一些比較粗魯的手段。”
李云義寒聲道:“今天你來到礬樓,我們給了你最高規格的禮遇。”
陸沉淡然道:“是,所以我沒有藏著掖著,和你分說清楚。再說直白一點,我對你們想做什么沒有任何興趣,只希望你們不要再來打擾我。”
“如果我不允許你走出這個房間呢?”
李云義摩挲著酒盞,眼中寒光乍現。
陸沉忽地笑了起來,搖搖頭道:“李公子似乎記性不太好,我剛才便說過,我在戰場上見識過太多慘烈的鮮血和死亡。論風花雪月花前月下,我不及諸位萬一,但是說到殺人見血向死而生,你若是想用這個來威脅我…”
“不妨試試。”
說完這四個字后,陸沉平靜地向外走去,步伐無比從容。
席間眾人怔怔地坐著。
李云義的臉色由紅轉白,最終化作一片鐵青,死死地捏著酒盞。
直到陸沉已經離開,房內依然是令人心悸的死寂。
“豎子安敢辱我!”
李云義勃然怒喝,奮力擲出酒盞,狠狠地砸在門框上。
他一拳砸在桌面上,不顧其他人紛紛勸慰讓他息怒,近乎于咆哮地吼道:“給臉不要臉的東西,小爺絕對不會放過他!”
小樓之外,陸沉似乎聽見里面傳出來的怒吼聲,看向前方滿臉擔憂和關切的陸家親衛,淡然地擺擺手,微笑道:“走,回家。”
書友們好,今天三更萬字,還欠31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