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這兒便是溪沙坊了。”
楊素腳步踩在淡白色半透明的稀碎雪地泥漿里,指著不遠處坐落于山坳里、大河邊的村子說。
徐束點點頭,抬頭望去。
整個溪沙坊是由大量臨河而建的木制吊腳樓組成,這些建筑高低錯落鱗次櫛比得排布著,清澈的河水在下面穿過。
乍一看,倒似乎整個村坊建在了河面上一般,水、村、山連成了一條線。
與其說是村子,其實倒不如叫做一個山寨,更為直觀一些。
這本該是相當唯美的一幕,但讓徐束感覺到可惜的是,大量空置的歪斜房屋,密集的且形狀古怪的懸掛物,讓整個江南水鄉般的畫幕一下子被雜亂和破舊所充斥,徹底破壞了原本的美感,到處都散發著貧窮的酸臭味。
而更加可惜的是。
自己這個柳大縣長親自來到這山邊小村視察民情,當地村民非但不來歡天喜地的迎接,居然還敢一個個的門窗緊閉?
膽小的村民直接裝死,膽大的時不時從門縫里偷看,但一與徐束目光相接就立刻躲開,根本沒有出來打招呼的意思。
這讓徐束頓時就皺緊了眉頭。
過分!
實在是太過分了!
簡直是沒有把我徐大官人…哦不,沒把我柳大縣長放在眼里!
“去把你們村長叫來,本官要親自審審他!”徐束怒道。
“咳咳,差不多了我們還是自己去調查吧。”小雅偷偷戳了戳徐束的腰。她心想你來路上騙騙這孤兒寡母的也就罷了,怎么的還真想在這里升堂啊?那你還不如直接把這一百來戶殺光比較簡單。
“我感覺這里對外鄉人似乎很有敵意。”這樣想著,小雅順便補充了一句。
她一邊說著,一邊指了指不遠處少數開著大門的屋子之一。
那里面有一對四十歲上下的中年夫妻,合力拉著石磨將煮熟的豆子磨成泥。
那石磨由上下兩塊圓石組成,上面的石頭可以旋轉。
旁邊還有一對姐弟,將煮熟的豆子放入石臼中,用木杵搗碎,反復搗壓,直到豆子變成泥狀。
那個姐姐瞧著有十歲出頭,弟弟則是只有五六歲的樣子,都長得精干巴瘦,皮膚黝黑——他們的實際年齡應該要比目測大一些,只不過影響不良,看上去就小了很多。
此刻,拉磨的中間夫妻倆,正用相當警惕,甚至是仇視的目光,死死盯著徐束等人。
似乎稍有不慎,那男主人和女主人就要抄起手邊的釘耙和柴刀,沖出來和他們拼命。
這樣的眼神,自然引起了小雅的注意。
徐束摸著下巴,則是若有所思道:“紅豆泥?你說的溪沙居然是這么個細沙…你的地方口音是不是有點重啊?八個壓路!”
“啊?什…什么壓路?”楊素愣了一下,硬沒反應過來徐束在說什么。
小雅則是暗暗翻了個白眼,心中就很氣惱。
這個人…怎么說呢,他是不是精神不太正常?
明明有時候他很正經,能展現出讓人眼前一亮的行為,剛才那一番慷慨激昂的發言更是讓我都濕潤了眼眶,但有的時候他怎么就這么…這么…
小雅呆住了,小雷音濕。
身為學識淵博的“機械專家”,她居然也一時詞窮,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來評價徐束,只能在心中狠狠咒罵。
你小子究竟靠不靠譜啊!
徐束無視了小雅的狐疑,對她傳音入蜜道:“小雅妹妹,你發現沒有?”
“嗯?”正在暗自氣頭上的小雅被問的微微一怔,“發現什么?”
“這小寡婦又撒謊呢。”
徐束嘿嘿一笑,悄然打量了一下楊素母女倆,接著說,“她之前不是說村子里的人對她挺好,經常救濟她么?我看卻不見得。你瞧磨豆沙的那家人,那仇視的眼神分明是在針對她啊!”
“咦?”
聽徐束這么一說,小雅嚴肅起來,使出了絕學,“認真觀察”。
然后,她便也發現了其中的奧妙,那兩人的眼神,乍一看是盯著徐束,其實全然沒在他身上聚焦,果然是在有意無意地用白眼瞥楊素。
“居然是真的…你是怎么發現的?”小雅問。
“我用眼睛看的啊。”
徐束有些疑惑的看了眼小雅,心想什么叫我怎么發現的?我還尋思你怎么沒發現呢!
納了悶了,這不是裁決司的智囊總警司歐陽素仙么?
幾天不見,這么垃了!連這都看不出來?真是白長那么大一對乃…咳咳,白長了那對卡姿蘭大眼睛了!
這么想著,徐束眼珠一轉,對楊素做了個手勢道:“好了,接下來本縣長要自行深入民間,暗訪民情,沒什么事兒你可以回家了。”
楊素略有詫異地問道:“柳縣長,不用民女為您帶路嗎?這邊比較雜亂,不是很好走…”
“無需多言,本官自有定奪,送你回去吧。”徐束的語氣不容拒絕。
見狀,楊素只能點點頭,在前面帶路。
這一路過去,徐束就注意到,周圍的每家每戶,都是緊閉門窗的同時通過門縫悄悄看他們。
雖然動作幅度有大有小,但自然逃不過擁有“靈性感知”的徐束。
看得出來,所有人的眼神,都和之前的紅豆泥夫妻一般無二,對楊素的敵意相當明顯,堪稱根深蒂固。
“這寡婦果然有點問題…”徐束心中默默點頭。
許是也感受到周圍的敵意,楊素帶著女兒腳步匆匆,很快就走到了整個村寨的最上方。
這里是最偏僻,但面積也最大的一個吊腳樓。
“大人,民女家就在這里。若是不嫌棄的話,不妨…不妨進來喝杯茶吧?”
楊素微咬嘴唇,打開了大門,因為光線遮擋,門后面黑洞洞的,散發著那種老房子特有的陰暗味道。
她也不知內心做了什么思想準備,就仿佛邀請徐束進去喝茶是什么讓她害羞的舉動似的。
徐束擺擺手道:“不必了。本縣長還有要務在身,回頭若有需求,再來找你。”
一聽這話,楊素的臉頓時變得緋紅:“好,好的!”
徐束出了門,確認楊素母女沒有關注自己后,便縱身而起來到房頂,幾步俯沖,找到一處隱蔽的房屋間隙,鉆了進去。
他將小玉佛掏出來,擺在地上,遠遠對著楊素寡婦的家。
“盯著點兒,別讓人跑了,但也別直接殺了。”徐束伸出手,本想摸摸胸,想了想還是敲了敲頭頂,作為提示。
“涅”
小玉佛發出一聲詭異的空氣震顫,用虛幻的大嘴輕輕啄了一口徐束,算是做了回應。
徐束滿意點頭,并不多留,立刻離開,七拐八拐,就回到一處路口。
小雅在這邊等他,見狀疑惑道:“你剛才干嘛去了?怎么去了這么久?”
徐束嘿嘿一笑:“我插了個真眼。”
小雅仰著脖子:“昂?什么陣眼?”
徐束沒在這個話題多聊,轉而道:“此女窮到沿街乞討要飯,她女兒也餓得面黃肌瘦,卻住在全村最好的房子里,你不覺得奇怪么?”
小雅便正色道:“那還用你說?不知你注意到沒有,她后頸處有個蓮花刺青,上面散發著淡淡的…額,說不清什么氣息。不像是咒力侵蝕,但也絕不是凡俗煙火氣,這女人,詭異得很,如你所言,多半不是人。依我看不如直接拿下,嚴刑逼問。”
她等待徐束做出決定,畢竟這種事情要他來當打手。
卻發現徐束語氣變得狐疑:“后頸處蓮花刺青?”
“你真沒看到?”小雅反而一愣。
“靠,前面太大了,我哪有空看她脖子后面?”徐束小聲嘀咕。
“前面什么?”小雅沒聽清。
“我說我前面太大意了。”徐束咳嗽一聲,急忙轉移話題說,“蓮花刺青,有沒有可能是七寶蓮華?”
小雅道:“不像,差太多了,關聯度應該不高,應該是什么別的東西。不過也可以適當調查下,所以我不是問你,是不是要直接給她抓起來么?此女滿嘴謊話,定有大秘密瞞著我們。”
“哼,我早看出她有大秘密了,果然越是漂亮的女人就越會騙人!不過沒關系,不急著抓人,我們先從基層調查起來。”
“哦。那你有什么頭緒嗎?這村子里的人似乎不太歡迎外地人。”小雅問。
“無妨,我有辦法。”
說著,徐束率先躍上吊腳樓眼角,化作了一攤濃郁的血液——大家畢竟是,出生入死(徐束出生、小雅入死)的戰友,“血穹蒼”的本事,小雅早就見識過了。
是以徐束也沒什么必要遮掩,直接大大方方的使用技能,在屋檐上悄無聲息地趕路。
見狀,小雅雖不明所以,但還是跟了上去。
她的手段就和徐束這種一看就很玄學、很詭異的狀態不同了。
雖然是活修,但小雅把胖狗和蒼鷹藏了起來,轉而取出一塊拳頭大小的棱鏡。
這干擾了周圍的空間,扭曲了光線,嗖的一下消失不見。
徐束注意到雪地里白花花的閃過微光,然后就看不到小雅的身形,但通過“靈性感知”,可以注意到強烈的一團在后面跟著自己。
“嘖,這是利用光學隱身了?若非我有靈性感知,根本看不見她,這種隱身很無敵啊…她之前還能利用力學原理把我摔倒。
“有意思,‘神童’途徑的特征,莫非是可以扭曲、放大或者操控這些科學原理?這踏馬真是科學家了,超凡科學家…她能不能手搓核彈?可惜,因為‘異種’能吸收核輻射而變異進化,這種大威力武器被禁了。”
沒有過多的時間留給徐束感慨。
不一會兒,他就回到了村口,回到了方才情緒最為激烈、膽子也最大的那戶磨紅豆泥的村民家里。
那對姐弟還在搗豆泥,但是徐束沒在磨盤那邊看到夫妻倆。
房門緊逼內,倒是傳來些許嘎吱嘎吱的動靜。
徐束若有所思,血液游離,來到了上方,翻開一塊屋頂往下看。
當看到床榻上兩個人疊了羅漢,他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他們剛剛已經磨了豆沙還不滿意。
如今世道大家過得都如此困難了,卻不能節約點體力,實在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不過男人似乎屬于發泄怒氣居多,所以沒一會兒的工夫,他就起來收拾器具,打掃勞動現場。
正在整理的時候,突然他一腳踹翻板凳,怒道:“踏馬的,那個賤人!她在我們這停留好一會兒,看了那么久,那男人我見都沒見過,肯定不是鎮上的,定是帶著縣里頭的大人,被她帶過來親自挑祭品的!這是盯上我們樂樂和芳芳了!
“我早就說這個賤婢就是條白眼狼!她忘了當初她男人死的時候,是誰好心幫她家辦喪事的嗎?現在竟敢這么干,真是畜牲里的畜牲!”
婦人穿上麻裙,抱住丈夫,一臉淚痕:“那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樂樂和芳芳身上都有那勞什子的婆娑芥,這回肯定是保不住了,但是等天一黑,我就去把那賤人殺了!死也要拉她陪葬!”男人咬牙切齒道。
“可她是巫女,有老母法體庇佑,你怎么可能斗得過她呢?”女人說。
“可是我…”
“樂樂芳芳肯定要沒了,要是連你也沒了,留下我一個寡婦可怎么活啊嗚嗚嗚”
兩人抱頭痛哭。
過了會兒,男人說:“唉,這狗日的世道,不如我們再生一個吧。”
“誒,當家的?嗚哇”
不等女人把話說完,男人又開始為了生計而勞作。
城頭變幻大王旗。
河東悍婦嬌無力。
就在此時,有一個男子的嗓音,突然插入進來 “牛逼!這踏馬的也你倆能干起來,你們是真的牛逼!怎么你家倆小孩真是地里頭自個兒長出來的大白菜,被人摘了不心疼啊?”徐束嘖嘖稱奇地說。
這時候,小雅老早就十分厭惡得站在外面,不想進來看這一幕,覺得辣眼睛。
“啊呀!”
“誰?”
突然有外人出現,夫妻倆嚇了一條,當場掉下來。
他們慌忙穿衣,在房間左看右看,才看到好整以暇坐在了圓凳上看現場直播的徐束。
“是你!”男人瞳孔一縮,頓時認出了眼前這高大魁梧的年輕壯漢,就是方才楊素身邊的“縣城來人”。
這一下,男人心中的猜測徹底坐實了,那黑心寡婦真要拿自己的孩子去替掉她的女兒!
說實話他本來都已經放棄抵抗,做好了痛失子女的準備。
但這會兒這位看到對方直接上門,卻又不同,骨子里最后的血性涌了上來。
“我和你拼了啊!”
男人抄起手邊一條長凳,怒獸般沖上來,就是往徐束身上撞了過去。
砰的一聲,男人就好像是撞到了一堵鐵做的墻壁,手里的板凳碎了,人也倒在了地上,虎口全是血。
徐束拍拍肩膀,撣去木頭碎屑。
他剛才聽到了對方的床頭私語,聽到了獻祭、小孩、老母引渡使之類的詞,心中便已經對這里的情況有了些數。
不消說,無非就是那種祭拜野神、請求庇佑的戲碼。
小祭把雞鴨魚肉奉上,大祭把童男童女奉上。
這事兒,徐束門兒清!
不過還是得詳細問問。
“本座柳元,乃是前來廬陵縣走馬上任、撥亂反正的新任縣長!”徐束擺了擺架子,“告訴我,發生了什么,我來為你們申冤!”
“新任縣長?”
男人顫抖著爬起來,和妻子對視一眼,均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疑惑和懷疑。
然而,眼前這男子的氣場實在太強大了。
他僅僅是坐在那里,就好像一座巍峨的大山一般,壓的人喘不過氣來!
這…這絕對不是一般人!
猶豫了不到一分鐘,男人就拉著妻子下來,半走半爬得走到了徐束腳跟前,跪在地上,納頭便拜。
“縣長大人,請為我們主持公道哇!”夫妻倆一同高呼著說。
“我本次來,就是為了還大家一個公道!站起來!不許…額。”
徐束剛想斥責并教育他們要有人格尊嚴,不能下跪,宣揚一下正確且宏達的核心價值觀。
然而,空氣里突然飄來的,那種未曾消散的刺鼻花香味,提醒了他。
他立即看到他們跪在自己腳尖前面,近在咫尺、站起來多半會蹭到自己的距離,看到了男人還沒收拾好的褲頭,看到了女人那件還留有新鮮污漬的麻裙。
強如徐束,也一下子沉默了。
長達五秒鐘的死寂后,他翻了個白眼說:“算了,你們倆還是先跪著吧。詳細說說,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