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的暗示當然不會那么簡單,簡單的,是李追遠。
因為在生活中,能讓李追遠真正在意的人和事,少得可憐。
這是他的缺點,他本人因此很難去觸發因果,所以他需要譚文彬他們去幫自己接觸。
這也是他的優點,他可以站在第三者視角,去審視這些線索,歸納總結,探索規律。
不過,眼前的這位朱教授算是一個特例。
李追遠自己也早就發現了,他對某些特定人群,有著更高的接受度和包容度。
朱教授獲得了李追遠的認可,少年愿意去與其接觸。
其他人得在每天幾十幾百乃至更多的因果線索里去一個個排查,少年這里數量極其有限,近期好不容易接納了這一條線,結果它居然出問題了。
除非江水的水滴沒濺灑向自己,但凡它向自己灑了一點,哪怕就一滴,那么在李追遠的視角里,
朱教授…已經是濕透透的了。
“那我們現在就走吧?”
“好。”
《走江行為規范》:
一:當因果線索出現苗頭時,前期危險系數普遍會比較低。
二:新出現的因果線索需要呵護,要順著它的路線走,盡可能地不去破壞其發展,以期獲得更多的信息。
所以,李追遠沒讓朱教授等待一下,自己再去喊一個同伴一起去。
人家只是邀請了自己,人家夫人在病重中也只是想見自己,要是自己再帶一個人去,那原本的發展線路就可能發生變化。
朱教授所住的家屬院并不在校內,而是在校外的一處老職工小區。
小區環境不錯,前面有一條人工河,朱教授家就在臨河的那棟的一樓。
一樓自帶的小院子里,長滿了花,看得出是經過精心地裁剪侍弄。
推開門,走進屋,屋內有一股中藥味道,混雜著淡淡的蘭香,不算太好聞,但比起普通有病人的家庭,這味道真的算很不錯了。
“小遠,我給你拿飲料?”
“教授,我喝水就是了。”
“喝水?好。”
朱教授給李追遠倒了一杯茶,遞送過來時,李追遠從沙發上起身,雙手接過。
隨后,朱教授指了指臥室,對李追遠表示失陪,只見他先在門口輕輕敲門,呼喊了兩聲,得到里頭的微弱回應后,才打開門走了進去。
坐在沙發上的李追遠,打量著客廳環境。
客廳里有很多書,不是那種裝飾填充,每一摞書的擺放位置,都是方便人取讀。
墻角放有畫架,畫架上蓋著一層白布,兩側有堆起來的畫紙,有素描有油畫。
屋子不大,東西放得很多,顯得有些逼仄,但整體氛圍卻很讓人舒服。
來時路上,朱教授和李追遠簡單介紹了一下家里的情況,因為夫人身體原因,老兩口沒有要孩子,扶持相伴到如今。
李追遠放下茶杯,身子往沙發后輕靠,感知到一側有東西倒下,伸手將其扶起,是一個相框。
相框原本用油皮紙包裹,但被人打開過,不過擺放時被刻意開口位置朝里,似是不愿意讓人看見。
當它倒下后,里頭的相框滑出一大半。
相框通體黑色,框邊雕刻有冥紋條痕,再結合其中間的黑白照片,可以看出來,這是一份遺照。
里頭的女人年紀大了,但眉眼依舊柔和,即使是臉上密集的皺紋也無法遮擋住她的端莊大方。
這應該是知道自己身體不行后,提前去拍的遺照。
很多老人都會這么做,一是為了有備無患,防止真走了后家人手忙腳亂;二是因病痛而走的人,遺容普遍不是太好看,所以有必要趁著狀態還行時提前拍好,給自己在葬禮上留一份體面。
就是這相框上的冥紋…顯得有些過于專業。
不僅僅是簡單的形似,指尖摩挲時,還能清晰感受到每一道冥紋之下的內部精細分叉,這是標準的地經銘刻。
有這種手藝的人,都能去給柳奶奶訂做家里祖宗牌位了。
換言之,這相框手工成本,非常昂貴,而且有時候都不是價錢的問題,還得搭進去人情。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細節,也不曉得是攝影師還是化妝師的技術好,這黑白遺照中的老夫人,竟給人一種細膩的紅潤感。
這是一種很詭異的反差,因為它本不可能呈現出這種效果。
李追遠側傾身子,想看看相框鏡子是否有什么特殊,檢查之后也并未發現什么異樣。
可當重新審視這張遺照時,好像又有了細微的變化,她好像動過,里面的人物視角也似乎產生了偏移。
李追遠從口袋里拿出一張自己畫的“試紙”,貼了一下,符紙毫無反應。
這還真是奇了怪了,難道真是自己的錯覺?
雖說來這里就是為了找信息線索的,但少年真沒想到,剛進這里所觸碰到的一張遺像,就把自己給卡住了。
乃至于連他本人,都陷入了到底是科學、藝術還是玄學的三角關系中,拿捏不準。
臥室內傳來兩個人的腳步聲,李追遠將遺像放了回去,貼到自己身后,準備待會兒起身時讓其再落倒一次好借機開口詢問。
朱教授攙扶著他的妻子出來了。
老夫妻倆同姓,都姓朱。
朱夫人先前被喚起后,應該簡單梳理打扮了一下,但從她的臉上,依舊能看出病態。
她是真的風燭殘年了,可能年紀上還沒到,但身體已經接近某個臨界點。
“朱奶奶好。”
李追遠站起身問好,身后的遺照再次倒下。
朱夫人面帶微笑看著李追遠,伸手輕拍自己丈夫的手,說道:
“你說得沒錯,這孩子確實長得好看,有那么一股子書香氣質,讓人喜歡。”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審美,看看這屋里屋外的陳設,以及朱夫人退休前的專業,就能瞧出她的興趣和喜好。
不過,這還是李追遠第一次被人稱呼有書香氣質。
想來,那些死在李追遠手里的死倒與邪祟,也不會開口對此表示反對。
“孩子,坐吧。”
“好的,奶奶。”
李追遠坐下時,觸碰到了遺照相框,他伸手去整理。
朱夫人對這個毫不避諱,反而主動問道:“拍得好看吧?”
朱教授起身,要去收拾那遺照相框,他對自己妻子問一個孩子這個,是有些不滿意的,但也只是寵溺的笑笑,他曉得自己妻子不喜那些約束。
“好看的。”李追遠一邊將相框遞給朱教授一邊對朱夫人說道,“感覺拍得比您現在真人都好看。”
“呵呵呵。”朱夫人捂著嘴笑了起來,這次不再是含蓄矜持,她是真的開心到了。
對其她女性說,照片里的她比真人好看,她大概會不高興,但朱夫人追求的就是這個效果,被夸贊承認,心里也就踏實安心下來。
“奶奶我身體不好了,就想著照得好看點,這樣我就算人不在了,咱們朱先生坐在家里想我時,看看我的照片,也不至于太過膩煩。”
朱教授附和道:“對對對,漂亮得很,漂亮得很喲,晚上不放供桌上了,我抱著上床睡。”
朱奶奶臉紅了,啐道:“呸,孩子在呢,你瞎說什么。”
怕這個話題劃走,李追遠抓緊問道:“是在哪里拍的照,照相館么?我一個哥哥打算和他對象去拍藝術照,正愁不知道選哪家。”
朱奶奶說道:“正陽街十字路口那兒,萍聚照相館。”
“哦,好,我記住了。”
“老板雖是個年輕的,但技術是極好的,很細致負責。”朱奶奶又補了句,“價格也不貴,你倒是可以推薦你哥哥帶著對象去試試。”
“那這相框,也是照相館里配的么?”
“這是當然,這相框精致,條紋我很喜歡,價格也不貴,不過你哥哥肯定不會選這一款,有其它款式的。”
一位返聘教授一個退休教授,生活吃喝自然不愁,但也和富貴沾不上邊,他們倆的專業,也很難賺到外快。
能讓他們覺得便宜的東西,價格肯定不會高。
昂貴的東西賣成白菜價,那就是照相館有問題。
接下來,朱奶奶問了李追遠看過哪些書,李追遠當然不會把魏正道擺出來。
摸著老人家的喜好,說了一些書,朱奶奶還問了幾個問題,李追遠都答上來了。
朱奶奶很驚喜,示意李追遠跟著她進書房,又考究了少年的字和畫。
朱教授推門說道:“午飯做好了,你們怎么樣了?”
朱奶奶苦笑道:“本想著提點一下孩子,可這孩子的字畫造詣,比我還高,要不是現在身子不好沒精力了,我都想拜這孩子為師了。”
李追遠的字本就練得很好,很小的時候李蘭在書房里工作,地上堆滿了拓印下來的碑文,他就在那上面爬。
至于畫畫,那是跟阿璃學的。
少年字畫都精通,但遠不到大師水準,但朱奶奶也是愛好廣泛的主,樣樣通卻也樣樣松,反倒體現出少年的專業。
李追遠攙扶著朱奶奶離開書房,坐下來吃飯。
兩素一葷再加一湯,菜式簡單,口味偏淡。
朱奶奶就吃了幾口,喝了半碗湯,放下了筷子。
朱教授熱情地招呼李追遠繼續吃。
飯后,朱奶奶示意李追遠攙扶她進臥室,在臥室書柜下面,她取了一套精裝本藏書當作禮物送給李追遠。
雖不是古董,但亦有價值,對于普通人家來說,這已經算得上是厚禮了。
李追遠收下了,認真謝過。
朱奶奶很開心,又握著李追遠的手說了會兒話。
因要抓緊時間去照相館看看,李追遠就借口說自己下午還有課,得回學校。
這倒是把朱奶奶給愣住了,忙喚來朱教授詢問:“小遠是學生?”
“啊?”朱教授也是疑惑,“他肯定是上學了啊。”
“你糊涂了,我不是這個意思。”朱奶奶看向李追遠:“你是大學生?”
“嗯,是的。”
朱教授一拍額頭:“是了是了,倒是老早就提起過,學校提前錄取了一個神童,就是你么小遠?”
李追遠:“也不一定是我。”
“還是高考狀元來著?”
“那應該就是我了。”
“呵呵。”朱教授笑了起來,“還以為你是哪個教職工家的孩子,喜歡上我的課呢,沒想到居然真的是本校的學生。”
朱奶奶又伸手摸了摸李追遠的臉:“哎喲,原來是我們的狀元公,難怪這么厲害。”
告別了兩位老人,李追遠離開了該小區,打車前往正陽街。
如果朱奶奶是因為某些邪祟緣故導致的身體問題,自己是會順手幫忙破解掉的,但她并不是。
她是真的大限快到了,能為其續命的,只有邪術。
這類邪術,魏正道嚴厲且詳盡地批判,李追遠繼承了批判,也學得很詳盡。
但真沒必要用這個,古往今來,以邪術續命,就沒見過真能收獲預想中的好下場的。
倆老人自己也早已看開,可以坦然面對這前后腳的暫時分離。
自己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辦葬禮時,帶著潤生和彬彬去幫個忙,畢竟他們沒有子嗣。
這算是一個很平和的線索過度,朱教授家唯一的線索指引,就是那家照相館。
但在這里,出現了一個時間線上的問題。
自己因為主動上了很多節朱教授的課,才引起其注意,朱教授再回家對自己妻子說了,朱奶奶才好奇地想見自己一面,而其身體狀態的惡化,加速了這一進程。
硬要往后延伸,那就應該是自己在朱奶奶葬禮上,發現了這遺照的特殊,那時間線就能充裕地往后挪。
但這個邏輯是不成立的。
自己是因為去上朱教授的課,才引發了后續的邀請做客,自己要是不去上朱教授的課…二人估計都沒交集,也不可能會去朱奶奶以后的葬禮。
所以,要是接下來證實,自己接到的浪花是真實的話,那自己這次,就沒有像上次玉虛子大魚事件時那般好運氣,提前那么久去解決問題。
也就是說,自己這次,沒有先發優勢了。
李追遠扭頭,看向車窗外不斷逝去的街景。
是因為自己上次,提前進考場的行為實在是過于夸張…所以天道,針對自己補了這一漏洞?
要真是這樣的話,自己就要考慮《走江行為規范》的重修了。
因為版本更新了,規范就會出現無法適配的問題。
其次,自己得認真考慮控分了。
要不然自己前腳研究利用規則,天道后腳就跟進修補規則,豈不是自己在砌墻堵死自己未來的路?
“正陽街到了,哪里下啊。”
“師父,前面十字路口下。”
“好。”
出租車靠邊,李追遠下了車,轉身,就看見了這家萍聚照相館。
照相館并不大,裝修布置很溫馨,李追遠走進來時,看見了正在掃地的老板。
老板很年輕,不到三十歲,個頭不高,身穿薄風衣,頭戴棕色貝雷帽,看起來很精神。
“拍照還是取照片?”
“拍照。”
“拍證件照?”
“嗯。”
“幾寸的?”
“兩寸的。”
“好,跟我上樓。”
李追遠跟著老板上樓梯,樓梯很窄,拐彎很多。
上了二樓后,空間寬敞了不少,李追遠在藍色背景布前坐下。
老板沒急著去擺弄相機,而是右手拿著梳子,走了過來,先用梳子梳一梳,右手再抓一抓撥一撥。
“你長大了肯定是個帥哥,嗯,現在其實已經是了,小帥哥。”
李追遠回以靦腆的笑容。
老板走到相機后:“來,我們準備好,就這樣,不要動,一,二,三!”
“咔嚓!”
快門按響的瞬間,李追遠只覺得視線一黑,四周傳來“咕嚕咕嚕”的聲響。
少年保持著原有坐姿,動都沒動,甚至連眼皮都沒顫一下,但同時,在這一基礎上,他開啟了走陰。
走陰視角里,照相機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眼球。
眼球上,覆蓋著密密麻麻的血絲,它在不停轉動,上下左右仔細打量著自己。
漸漸的,在大眼球上,李追遠看見了自己的面容,從模糊到清晰,甚至,還呈現出了些許立體感。
它見到了自己,它記住了自己。
“好了。”
老板的聲音響起,大眼球縮回照相機,李追遠也結束了走陰狀態,一切又都恢復了正常。
“你是現在就要還是明天來取?”
“現在就要。”
“那你稍等,我去給你洗。”
“謝謝,麻煩你了。”
“不客氣。”
老板走下了樓梯,李追遠站起身跟著出去,但在經過那臺被架在那里的照相機時,他還是回頭看了一眼。
照相機對著使用者的那個鏡口,似有白色的膿液殘留,蓄積到一定程度后。
“啪。”
滴落在地。
李追遠下了樓。
“你先坐一會兒,那里有糖,吃糖。”
“好的,謝謝老板。”
老板掀開簾子,打開里頭的門,走了進去。
李追遠從茶幾盤上取了一顆糖捏在手里,然后走到櫥柜前。
照相館里擺放的最多的就是照片,有孩童的,有年輕人的,也有老年人的,每個年齡段代表不同的照相風格。
孩童和年輕人用的都是普通相框,但老年人的遺照相框,都是冥紋條痕。
下面有標價,都不貴,是普通人能正常消費得起的價格。
是這其中,有什么特殊的彎彎繞繞,自己沒看出來么?
但先前在朱教授家里,自己是把朱奶奶的遺照端起來仔細檢查過的,并未發現異常。
而且這里擺放遺照相框,也沒能找出具體的痛腳。
這個店,當然是有問題的,老板剛給自己拍照時,自己都已經看見那顆大眼球了。
但問題就是,害人…你總得有個害人動作吧?
冥紋條痕放古代是達官貴族才能追求的殯葬細節,人給你下放到了平民價。
遺照除了過于細膩逼真且具有一定的動態視覺感外,也沒什么害處,甭管人家是不是用特殊手段拍的,但站在消費者角度來說…就是老板技術好。
朱奶奶的身體,是自然大限到了,并非邪祟入體。
所以,它到底在圖什么?
其實,拍照時李追遠就可以動手了。
就算保險起見,自己現在也可以打電話去呼人集合,直接沖了這家照相館。
但他忍住了。
越是沒有先發優勢時,就越是不能急躁,因為要是走錯了,可能都來不及補救。
漆黑的里屋,老板站在藥水池前,一動不動。
“咕嘟…咕嘟…”
池子里,傳來撞擊聲。
老板將手伸進去,取出兩顆圓乎乎的東西,分別按壓進自己的眼睛。
“咯噔!”“咯噔!”
老板眨了眨眼后,伸手從池子里取出照片。
轉身往外走,至門口,他停下腳步。
摸了摸眼下的位置,紅膩膩的液體正在滴淌,是血。
他走到水池前,再次將兩只眼珠子摳挖出來,然后拿起一根水管,一端接到水龍頭上,另一端插入自己的眼眶。
向前傾著身子,擰開水龍頭,水流開始沖刷眼眶。
左眼眶進,右眼眶出。
“嘩啦啦…”
沖了好一會兒后,抽出水管,換插入右眼眶,繼續沖洗。
等確認清洗干凈后,他關閉水龍頭,將兩只眼珠子重新按壓了回去。
“吧唧!”“吧唧!”
拿起一條干毛巾,他開始擦拭自己的臉,著重擦拭雙眼位置。
再次走到門口,停步,等待,抬手摸了摸,確認沒問題后,這才推開門。
“吱呀…”
老板出來了,他走到柜臺前,開始熟練地切剪,最后拿出一個小信封,將照片都裝進去。
“給你。”
小信封厚厚的。
老板沒問自己要多少張,但這個厚度,肯定不是最低版。
“多少錢?”
“本店規矩,給小帥哥拍照,不要錢。”
“但這不符合我的習慣。”
“你已經支付過了,拍照時,我享受到了,我們兩不相欠。”老板雙手交叉,揮了揮。
“我還需要買一個相框。”
“買相框?哪種的?”
“這個。”李追遠指了指那款黑色的,“就是這個尺寸。”
“你再換一個吧,這是做遺像相框的。”
“我就要這個,我喜歡這個款式。”
老板面露難色,思索之下,最后還是點點頭,將相框取了出來,拿油皮紙包好。
相框下面有標價,李追遠付了錢,老板沒再說什么,把錢收下了。
“老板,再見。”
“走好,小帥哥。”
李追遠在走出照相館前,目光掃過貼在墻角上的營業執照,下面的名字…鄧陳。
出了店,走到路對面。
李追遠轉過身,再次看向那家照相館。
老板站在玻璃櫥窗后,在等同于他臉部高度的架子上,左邊擺著一張老太太黑白遺照,右邊是一張老爺爺遺照。
他站在中間,就這么注視著少年。
二人目光對視。
忽然間,左右兩邊的老爺爺老奶奶遺像,似是都笑了。
李追遠閉上眼,再睜開,那兩張遺照又都恢復了正常。
但這次,笑容轉移到了老板臉上,他咧嘴在笑,露出兩排大白牙。
他的身體,似是在抖。
李追遠作勢向前邁出一步,像是要重新穿過馬路回來。
櫥窗內,老板身體顫抖的幅度加劇了,他的笑容也變得越來越勉強。
李追遠沒繼續往前,而是伸手,攔下一輛剛好經過的出租車,坐了進去。
老板身體一松,似是松了口氣。
“師父,海河大學。”
說完地點后,李追遠沒再扭頭看向車窗外,而是閉上了眼,像是在休息。
他有種感覺,
這次的題型,變了。
圖書館靠窗的位置,陽光正好。
周云云正在看書,柔和的光亮鋪陳在她身上,渲染出一種清澈干凈的美好。
投毒事件的陰影已經散去,趙夢瑤留下“認罪書和毒藥”后,就此失蹤,后續的調查中,還牽扯出其高考身份冒名頂替的漩渦…
校方做了輿論管控,周云云獲得了保研資格。
不過,這些對于她來說,都不是最重要的。
她抬起頭,將自己的視線,從書本轉移到了坐在自己對面的小伙身上。
圖書館里不是沒有情侶,有耳鬢廝磨的,有眉目傳情的,有隔著一段距離認真看書舉案齊眉的,也有自己面前這個…呼呼大睡的。
他沒打呼嚕,但呼吸聲她能聽得見,他是睡得真香。
嗯,他睡覺的樣子,看起來好可愛。
然而,有一個原本坐在斜對面的女生,應該是學姐,從先前就一直在不停地往這里看。
現在,她更是主動走了過來,站到了他的旁邊,認真打量著他那張熟睡的臉。
周云云晃了晃筆頭,做出詢問的表情。
學姐鼓起勇氣,伸手推了推譚文彬。
周云云沒料到對方這么直接。
而且,等譚文彬被推醒后,學姐似是確定了什么,一把抱住了剛剛坐起身的譚文彬。
最重要的是,譚文彬迷迷糊糊剛睡醒,還以為是周云云在抱自己,他還伸手摸了摸對方的頭。
摸著摸著,忽然發現坐在自己對面的女孩,和自己對象長得好像。
然后…
“哐當!”
學姐被推開,撞開了旁邊桌子,摔倒在地。
附近學生的注意力馬上被這里所吸引,在看見一男二女同時還有一個女的坐地的畫面后,哪怕是最癡迷于學習的學生,在此刻都不覺得自己被打擾。
因為這個組合搭配,實在是太過經典。
譚文彬可以確定,是這女的主動抱的自己。
他看向周云云,目光詢問怎么回事,周云云搖搖頭加攤手,表示自己也不懂。
譚文彬站起身,示意周云云收拾一下東西。
周云云點點頭,快速將書本文具收入袋中,然后跟著譚文彬走出圖書館。
剛出去,身后就傳來了追趕聲,依舊是那位學姐。
“是你吧,是你吧,是你吧?”
“我爸?”
“對,一定是你,我記得你!”學姐作勢還想要往譚文彬身上撲。
好在這次譚文彬有所準備,提前伸手壓住對方肩膀,使其與自己保持一臂距離。
“就是你,我記得你,我見過你!”學姐急得眼睛都紅了,聲音里帶上了哭腔,真情流露。
這情感真摯得,譚文彬都開始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酒后亂性過了。
反倒是周云云,只是很平靜地看著這一幕,同時問道:“你好同學,能不能把事情說清楚,這里可能有誤會?”
譚文彬心里還真挺感動,自己的對象比自己更相信自己。
學姐開口道:“你是不是去過正門村,正門村,你去過對吧,對吧?”
聽到正門村這個關鍵詞,譚文彬終于記起來眼前這個女孩是誰了。
是那支去正門村探險的大學生小隊,這女的就是其中之一。
先前自己沒認出來的原因很簡單,當時這些大學生一個個臟兮兮的,淪為受操控的傀儡,等把他們救出來時,在板子上拖拽行進,全都碰撞得鼻青臉腫。
眼下女孩傷養好了,把自己清理干凈了,最重要的是,她還化妝了。
這要是能一眼認出來,那才真叫見了鬼了。
“正門村是什么地方?我不知道,我也沒去過,同學,我想你應該是認錯人了。”
“不,我記得你,你把臉貼在我面前,你還摸過我!”
我那是確定你們是不是還活著!
“同學,我覺得你需要多休息一下。”譚文彬手指在自己太陽穴位置上轉了個圈兒。
然后,他拉起周云云的手繼續往外走。
那位學姐一直跟在后面。
譚文彬和周云云都走出校門了,她也跟著走出校門。
“我說,同學,我都說了,我不認識你,你認錯人了,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跟著我們?”
學姐點點頭:“你不愿意承認也可以,但我想請你…請你們吃頓飯,我想借此表達感謝,可以么?”
“真的,沒必要的。”
“那我就繼續跟著你們。”
“我不是你們學校的。”
“那我就跟著她。”學姐伸手指向周云云,“她是我們學校的吧?”
譚文彬沉默了,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
學姐害怕地后退兩步,不停擺手,聲音放低:“我不是想要威脅你,我沒有這個意思,我真的只是想表達感謝。
他們都說我們是吸入了有毒的瘴氣,產生了幻覺,說我們其實根本就沒有進入正門村,但他們不記得,我卻記得一些畫面。
這些日子以來,我經常晚上做夢夢到。
我是真的,發自肺腑的感激,哪怕你不是他,哪怕是我認錯人了,我也想請你吃頓飯。
抱歉…”
學姐向譚文彬鞠躬,
“哪怕你拒絕,我也不會糾纏她的,對不起,剛剛是我情緒上頭太激動了。”
譚文彬看向周云云,周云云點點頭。
“好吧,去哪里吃?”
“去…我家的飯店?”
“不去。”
“那我就在附近選一家?”
“行。”
說是附近,但也走了些路,最后來到一個小區側門的社區店,招牌上寫著“江湖炒菜”。
雖然位置不好,但生意很不錯,此時又臨近飯點,里頭已經坐滿了,還有人在外頭排隊。
譚文彬說道:“既然人滿了,那就算了吧。”
“別,沒事,我來負責。”學姐走入店里溝通了一下,然后馬上轉身招手,示意譚文彬和周云云進來。
周云云:“這里生意這么好,說明菜應該很好吃。”
譚文彬:“我跟你說,她真的是認錯人了。”
周云云:“你說什么我都相信。”
“那行,咱們就去嘗嘗這家菜的味道,好吃以后就常來。”
這家店開了個小門,通往小區里,在里頭還搭了個小棚子,雖也已坐滿,卻還是在廚房對面,又臨時安排了一張小桌三個小凳。
學姐先去點了菜,再去拿飲料,坐下來后又拿出紙巾擦桌子。
譚文彬目光看向廚房,里頭一位年近五十的半禿頂師父正在炒菜,一個人操控幾個鍋,動作行云流水,而且像是為了故意表露出一種氣定神閑,他居然閉著眼在炒。
厲害啊。
周云云這時主動和這位學姐交流,鬧到現在,大家才互相知道名字。
學姐姓羅,叫羅明珠,和周云云一個系,大三。
羅明珠介紹起自己的興趣愛好,特意提到了“酷愛探險”。
聽到這話時,譚文彬正在喝汽水,差點一口汽水從鼻子里噴出來。
什么叫酷愛探險,明明是酷愛送死。
他們這一桌應該被特殊安排了,菜上得很快。
譚文彬拿起筷子嘗了嘗,味道真得很不錯,是能吃出功夫的那種。
下次帶阿友來吃。
湯也很快端了上來,小桌已經被擺滿了。
附近有等餐的客人不滿嚷嚷憑什么這桌這么快,明明是他們先來的。
做服務生的大嬸解釋說這是人家家里人來吃飯,肯定得先緊著上。
聽到這個理由,附近幾桌客人也就不吵了。
周云云問道:“這是你家的餐館?”
羅明珠搖頭:“不是,是我四叔開的,我四叔原本在我家店里當廚師,后來看不過我爸媽食材偷工減料以次充好,一氣之下就出來自己單干開了這家店。”
譚文彬主動問道:“快告訴我你家飯店的名字,我以后好注意避險。”
羅明珠:“玉山街的明珠大酒樓。”
周云云:“你爸媽是用你名字開的?”
羅明珠:“我本來叫羅明玉,后來我爸媽幫我改叫羅明珠,我是蹭了我家酒樓的名字。”
“哈哈哈!”譚文彬被逗笑了。
羅明珠見譚文彬笑了,她也跟著笑了起來。
二人先前的那點“誤會芥蒂”,在此刻,算是徹底消散。
其實,這位學姐性格挺外向的,探險能力差勁歸差勁,但人家也是有特殊之處,別人對正門村那段經歷基本都遺忘了,可她還能記得些畫面。
譚文彬知道,這樣的人,天生靈覺超出常人一截,更為敏感。
大家吃著菜,聊著天,羅明珠不再強求譚文彬承認正門村的事,轉而跟周云云聊得越來越投機,二人互相留了宿舍號。
譚文彬默默吃著菜,他曉得,學姐在迂回出擊。
自家的傻班長居然還真接受了,不過,也可能是在以退為進。
他也清楚,不要被兩個女人之間看似親密熱絡的關系所蠱惑。
飯點過去了,上客高峰期結束。
炒菜的老板也終于得以歇息,從廚房里走出來,一邊用濕毛巾擦著汗一邊主動站到羅明珠身后:
“珠珠啊,這是你同學朋友?”
“嗯,是的,我給你介紹,這是周云云,這是譚文彬。”
周云云:“叔叔好,你燒的菜真好吃。”
譚文彬則疑惑地看著,他發現這位四叔,現在還閉著眼。
“呵呵,謝謝,既然是珠珠的朋友,以后想來吃飯,直接進來打招呼就是了,不用等。”
四叔從口袋里掏出煙盒,拔出一根,遞給譚文彬。
譚文彬起身接了過來,問道:“叔叔,你的眼睛是受傷了么?”
“呵呵,珠珠沒跟你們說么?”
羅明珠說道:“我四叔自幼眼盲,但他的廚藝,我爸我其他叔叔們,都比不過我四叔,都差遠了。”
“哈哈哈。”四叔笑得很開心他很滿意來自自己侄女的夸贊與認可,“眼睛看不見也是能炒菜的,用耳朵就行,火候怎么樣,加多少料,我這耳朵,一聽就清楚。”
“這是真本事,厲害。”
譚文彬誠心地夸贊。
上一個自己見過聽力厲害的,還是自家小遠哥。
小遠哥那聽力,隔著老遠你說悄悄話他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譚文彬腦海中隨即浮現出小遠哥閉著眼顛勺的畫面,噗哧…
一邊笑著,譚文彬一邊掏出火機,去給四叔點煙不管怎么樣,品嘗了人家這么好的手藝。
“哦,好,謝謝。”
四叔咬著煙,低下頭,把煙頭準確地遞送向火苗。
出于禮貌,四叔的雙手,搭住了譚文彬握著打火機的手。
雙方的手剛一接觸。
譚文彬兩肩瞬間一涼,兩個嬰孩的哭泣聲瞬間響起!
這一刺激之下,他頃刻走陰。
走陰后,在他的視野里,四叔的一雙耳朵,變成了兩條折疊盤曲在那里的蜈蚣。
這兩條蜈蚣似是也感受到了窺伺,轉動身軀,看向譚文彬,作勢欲撲。
譚文彬馬上松開手,走陰狀態解除。
四叔嘴里的煙,也掉落在地。
一想到這一桌菜是這家伙做出來的,譚文彬就又仿佛回憶起當年初到李大爺家,稀里糊涂吃下去的烤豬皮和白灼蝦。
他馬上伸手拉起周云云,四叔站在出口處,他就拉著周云云向后頭小區里跑。
“哎,怎么了,怎么了?”羅明珠有些不明所以。
四叔伸手,放在羅明珠腦袋上,“哐當”一聲,羅明珠當即昏倒在了地上,撞翻了小桌,摔碎了碗碟。
但附近幾桌客人似是什么都沒看見一樣,繼續吃喝著。
四叔面色陰沉,走進廚房,出來時,手里攥著兩把菜刀,徑直追入了小區。
李追遠自校門口下車,走入學校。
來到生活區,進入平價商店。
陸壹坐在商店柜臺后面,對李追遠打招呼:“嘿,神童哥。”
他一開始就是這么叫李追遠的,后來見譚文彬和陰萌也叫李追遠“哥”,就把這個稱呼一直延續了下去。
“萌萌呢?”
陸壹:“潤生早上建議萌萌去找閨蜜逛街去了,估計得晚上才回來。”
“那潤生哥呢?”
“潤生本來在這兒的,但今兒那個老鄉,叫孫華吧,潤生叫他華侯的那個,他今天點兒背,上午過來走到這里時…”
陸壹探出身子,指了指外頭的臺階。
“他一邊舉手喊著‘潤生侯’,一邊腳下滑了一跤,‘砰’的一聲,后腦磕臺階上,流了好多血。
潤生給他做了包扎后,就借了食堂的三輪,載著他送醫院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
那地上的血,還是我擦的。”
“人有事么?”
“應該沒啥大事,除了血流得多了點,但腦袋上的事,誰能說得準呢,還是送去醫院里檢查處理一下放心。”
李追遠點了點頭。
潤生沒把人送去校醫務室而是送去校外大醫院,是因為潤生很清楚,范神醫只能治療他和林書友這種特殊體質的人。
普通人但凡出點大問題,要是送給范樹林去搶救,那不僅是害了病人,更會毀了神醫。
只是,這意外,來得未免有些過巧了些。
尤其是在自己確認接到江水浪花的時候,自己的同伴周圍,也發生了事。
“陸壹哥,你幫我呼一下他們,萌萌譚文彬潤生,都呼一遍,讓他們現在就回學校。”
上次買車時,余下的錢,就給余下人都配上了傳呼機。
李追遠書包里也有一個。
“好的,我幫你呼。”
陸壹拿起話筒,給傳呼臺打去電話。
李追遠走回宿舍,推開寢室門時,看見了坐在書桌前正在背“口訣表”的林書友。
譚文彬每次去找周云云時,林書友就會被譚文彬暫時放養。
所以,譚文彬也出去了。
這倒不能算錯,讓大家保持正常社交以尋找因果線索苗頭,本就是既定的策略。
“小遠哥,你回來啦,吃了沒有?”
“我吃過了。”李追遠頓了頓,“你背得怎么樣了?”
“還好…口訣和動作結合,我正在努力。”
“繼續努力。”
林書友:“知道!明白!”
“還有,先不要離開這間寢室。”
林書友:“明白!知道!”
李追遠關上宿舍門,走了出去。
下樓梯時他的步伐明顯提速,他再次來到平價商店,站在門口,對陸壹指了指電話機。
陸壹聳了聳肩,搖搖頭,示意都呼過了,但還沒人回電話。
要么,是附近恰好沒電話亭,正在找;要么,就是暫時沒辦法回電話,甚至可能接收不到這則訊息。
李追遠腦海中忽然響起桃樹下那個它對自己轉述的魏正道曾說過的一句話:
“他懷疑過,對天道的無限褻瀆,最終會招致天道的真正反感。”
李追遠來到柳玉梅家。
推開院門,拉開落地窗,阿璃坐在床上。
雖然在自己出現后,女孩馬上轉過頭,看向自己,目露明媚。
但先前的她,明顯是在發呆。
李追遠對著阿璃伸出手但阿璃這次,沒有把手主動遞過來。
“阿璃,把手給我。”
女孩搖頭。
李追遠面露微笑:“你不相信我?”
阿璃遲疑。
李追遠舉起自己的右手,向阿璃攤開,左手食指,在右手掌心點了點。
曾經的燙傷早已痊愈,疤痕都沒留下。
但阿璃很顯然,知道這是什么意思。
女孩似是下定決心,終于,將手伸了過來。
李追遠抓住她的手,閉上眼。
再睜開。
熟悉的平房,后方供桌上,滿是破損的牌位。
門檻外,原本連續經歷余婆婆和大魚兩次事件后,已經退避到外圍的白霧,此刻竟然又逼近了門檻,停留在了門檻外一丈處。
白霧中,傳來各種嬉笑怒罵、詛咒戲謔,營造出一種沉悶的威壓。
李追遠邁步,走出門檻。
白霧中的聲音,一下子消停了。
它們,終究還是怕的。
李追遠伸手,將插在墻縫上的白燈籠拔出。
讓我看看,
這次,
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李追遠將抓住燈棍,將燈籠甩入面前的白霧。
很快,一股緊抓的力道傳來。
它抓住了,力道很足,帶著明顯的挑釁,而且這力道,還在不斷加強,一層接著一層,遞進加碼。
李追遠的雙腳,竟被拖拽得向前滑動。
忽的,李追遠故意卸去力道,燈籠向前一松,下一刻,李追遠再度發力,猛地向后一甩。
這次,對方的力道小了很多,顯然沒料到自己會來這一手。
白霧中的東西,被李追遠拽飛了出來。
一個,兩個,三個…
看著這被拉出來的一長串,李追遠的目光也隨之凝重起來。
因為,
這一浪,
竟來了五個!
這個月,前七天都是雙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