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又是九江趙?
自己才和趙毅分開沒多久,難道他就這么急不可耐地想喝碧螺春了?
再聯想到先前柳玉梅所說的“吃絕戶”,李追遠心里大概能猜出是個什么意思了,但他又覺得,趙毅那個家伙,應該不至于那般愚蠢。
再者,從正常邏輯角度來看,趙毅已割掉自己眉心的生死門縫,決意點燈走江,那就不應該再和家里頭有什么過多的牽扯。
一如現在的自己走江時,也只是和柳奶奶維系基礎的交往,就連講述走江的一些事情時,也得用模糊代稱,就是不想讓自己的因果影響反噬到她們。
這趙毅,怎么反著來的?
柳玉梅自是察覺到李追遠來了,老太太似是在遲疑,手中拜帖輕微晃悠,可最終,還是沒甩給少年去看。
“小遠啊,你們年輕人有自己的事業要忙,這家里的人情往來,就交給我們老人去管吧。”
說著,柳玉梅就將拜帖收了起來。
“好的,奶奶。”
即使心里知道,這里頭應該有什么誤會,可李追遠確實不方便此刻開口去解釋了。
一是老太太正在氣頭上,自己不適合這會兒去當理中客;
二是這拜帖確實是由九江趙所發,老太太氣的是九江趙家,而不是單指一個人。
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既牽扯到“吃絕戶”上了,而自己又肩扛秦柳兩家傳承,正吃著碗里的不就是自己么?
老太太的發怒,也是有為自己護食的緣由在。
柳奶奶像個老母雞一樣,將自己護在身后,保護著自己的食盆,自己著實沒理由再去幫外人轉圜開脫。
不過,怕老太太氣大傷身,李追遠在下樓前還是說了聲:
“奶奶,壯壯最近談對象了。”
“哦?”
果然,柳玉梅聽到這話,確實被勾起了興趣。
老年人,就愛把小輩們的感情嫁娶當作日常嚼谷。
可偏偏她這過去一年多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家精心栽種的大白菜被那小金豬拱來拱去。
好在,那只小壯豬也會拱白菜了。
“壯壯可是有幾日沒到我這里來了。”
“他待會兒應該就要過來的。”
“嗯。”
柳玉梅端起茶杯。
李追遠轉身走下了樓。
這茶杯舉到一半,又被柳玉梅放了下來,說道:“茶是真的涼了。”
劉姨安慰道:“火候已經起來了,估摸著,也快開滾了。”
“咱家小遠也是有意思,走江也有一段時日了,卻依舊名聲不顯,弄得別人還以為咱家,依舊是我這孤兒寡母撐著場面。”
劉姨:“這也確實,阿力當初走江時,動靜波瀾,確實比這會兒大多了。”
“所以阿力走江失敗了。”
“那就是小遠行事,比阿力低調多了。”
柳玉梅搖搖頭:“小遠這孩子,可比阿力高調多了。”
“老太太,我是真不知道該怎么接您的話了,您行行好,給我點撥點撥?”
“小遠每次都早早提前去,又早早提前回,浪滔還沒起勢時,他就給它抽平順了,這走江走得,跟出差上班似的。
哎呀,這腦瓜子好的人,還真是干什么事都和普通人不一樣。
再有一條,還記得當初在山城那場席面上么,我沒教過他,他卻秦柳兩家的門禮都會,想來以前也沒少用過。
這用了這么多次,江湖上卻依舊沒什么傳聞,阿力前些日子在外面跑動,也沒聽到什么消息。
只能說明一件事:
別人是把自家門楣當行走江湖時的身份牌位,用以換取便利和資源。
這小子,怕是把‘秦柳兩家走江傳人’,當黑白無常勾魂時的自我介紹了。”
劉姨起初沒聽懂,細品之下才得以明悟。
意思是:小遠確實沒隱藏身份,但每次自報門楣后,都會把知道其身份的人或邪祟,給干凈處理掉。
你次次不留活口,誰給你通風報信,江湖上又哪里來的你的傳說故事?
其實倒是有倆活口,就是上次氣勢洶洶地從門口走過的那倆官將首。
可一來他們是真被嚇到了,二來自家孩子留在這兒等著機緣,回到老家廟里,對這件事自是守口如瓶,打死也不往外說。
柳玉梅喃喃道:“這樣…也挺好,悶聲發大財。”
劉姨臉上一陣哭笑不得,老太太您可是偏心偏到骨子里去了,連悶聲發大財這種形容都愿意往自家頭頂上扣。
古往今來,誰家龍王家走的是這種畫風?
劉姨:“那就可以期待,紙包不住火的那一天。”
柳玉梅點頭:“等紙真的包不住火時,整個江面上,都會因此嚇一跳。”
“那這九江趙的拜帖…”
“一碼歸一碼,把阿力喊上來。”
“哎。”
劉姨下去喊人了,秦叔很快上來,走到老太太身邊。
柳玉梅:“自己瞅瞅。”
秦叔拿起拜帖,打開,看了一遍。
雖然字面謙恭,姿態謙卑,可字面之下的意思,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懂。
就算是放在過去,老太太也斷不可能答應這種事,更何況是現在,家里又出了一位走江人。
秦叔將拜帖閉合,等候吩咐。
“阿力,你身上的傷,好了么?”
“主母,不礙事。”
“我不打算讓小遠攙和這些事。”
“這是當然。”
“讓阿婷回信。阿力,你代我去赴宴吧。”
“是。”
“唉,就算咱家只剩下孤兒寡母了,可也得講究個禮數,不能讓人看咱家笑話,你既是一個人去,難免讓人家覺得咱們拿大。
這樣吧,甭管這次人家宴席上來了多少人,你就給人家留個對等吧。”
“明白。”
李追遠剛下樓,就看見譚文彬推開院門進來。
“彬彬哥,順利么?”
譚文彬愣了一下,然后意識到這是和阿璃在一起的小遠哥,他也就不覺奇怪了。
“順利,順利得很,周云云被我媽接去家里照顧了,我媽還說我是陳世美。”
“陳世美?”
“我媽誤會了,以為我和周云云早就談上了,又以為我這幾天人不在醫院照顧,是嫌棄了人家。
駙馬爺 近前看端詳,上寫著周云云,她一十九歲”
“留著嗓子,上去給老太太唱吧,老太太現在心情不好。”
“成,正好我把我自己的事,端上去給老太太當個嚼谷。”
“嗯,我等你陪老太太聊完,再一起回去,把一些東西再教給你…阿友呢?”
“他死活不敢到這兒來。”
“哦。”
秦叔下來了,譚文彬上去了。
他人還沒走到二樓,聲音就先一步傳了上去:
“哎喲喂,老太太,這事兒您可得好好給我出出主意,我這一個頭兩個大了!”
李追遠和阿璃坐在落地窗前,對著面前被打理得很精致的菜園子。
少年手里拿著一個熟透了的柿子,仔細給其剝皮,然后遞送到女孩面前,女孩低頭咬了一口。
李追遠就拿帕子,幫女孩擦了擦嘴角,再繼續剝皮。
女孩吃了半個柿子,余下半個不怎么好開咬的,李追遠就自個兒撕下來吃了。
然后,在女孩的目光注視下,將那條帕子拿起來,去水龍頭下清洗。
女孩嘟起了嘴。
李追遠轉過身時,看到了這一幕,只覺得二人在一起時間越久,明明年紀越來越大了,卻越發體現出小孩子脾性。
午后的風很柔和涼爽,兩個人繼續坐在一起,不說話不交流也沒下棋,就這么安靜地放空。
倒是二樓,不時傳來老太太的笑聲,驚起樹梢鳥鵲。
美好的時間,在不斷流逝,卻又不值得惶恐與留戀,因為篤定還有明天。
終于,譚文彬下來了。
李追遠和阿璃告別后,與彬彬一起回到了寢室。
寢室里,林書友閉著眼,一邊嘴里念叨著轉著圈,一邊雙臂揮舞。
哪怕是有人進來了,他也沒有絲毫察覺。
譚文彬調侃道:“喲,你這是另辟蹊徑,把跳大神融入官將首了?”
李追遠:“他走火入魔了。”
譚文彬馬上嚴肅下來:“這怎么辦?”
李追遠看向墻壁一側放著的水桶。
譚文彬會意,提起水桶,對著林書友的臉潑了過去。
“啪!”
“呼…。”
林書友怔住了,同時也清醒了。
清醒后的他,馬上彎下腰,將被水打濕的那些紙張全部撿起來,這些東西對他而言十分珍貴,是過年家宴主座的入場券。
譚文彬拿起拖把,在旁邊拖地,埋怨道:“好端端的,你看個陣法圖怎么還能看走火入魔的?”
林書友把圖紙小心翼翼地貼在書桌上,然后拿起抹布一起擦地上的水,很是不好意思道:“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看著看著就入迷了。”
李追遠:“你只需要死記硬背,不用真的看進去。”
“啊。”林書友聽到這話,有些遲疑。
譚文彬沒好氣地說道:“小遠哥沒功夫和你說反話,你正著聽就是了。”
“哦,好,我知道了,小遠哥。”
李追遠確實沒說反話,林書友并沒有完整的陣法基礎架構認知,也沒有較強的陣法造詣理解,而他拿的那些又是自己修改過的陣法,所以一旦沉浸入陣法的意識感覺,就會不知道被拐到哪里去,容易走火入魔。
這時候,死記硬背公式,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反而是最優解。
二人清理好寢室后,林書友知道接下來要做什么,所以他以極快的速度跑回自己寢室換了身干凈的衣服,又跑回來了。
譚文彬脫去了上衣,坐在椅子上。
李追遠將兩張兩界符,分別貼在其左右肩,然后雙手大拇指按下,為符紙開光。
“嗡!”
譚文彬猛地挺起胸膛,喉嚨里發出一聲長吟。
先前沒什么特殊感覺,只是習慣了,現在,頓感自己精神了許多,連腦子里的那些負面雜念都清簡了。
“小遠哥,真的有效果,這倆小的,睡得也更舒服了,不過他們倆怎么一直在睡覺?”
林書友搶答:“因為他們在吸你的陽氣。”
譚文彬瞪了林書友一眼:“就你長嘴,你還是繼續走你的火入你的魔去吧。”
林書友縮了縮脖子。
李追遠:“他們倆本就是咒怨,不是普通的怨魂,其母親臨死前交托給你,現在是把你當‘母親’了。
之前沒貼這符,你的負面情緒會因為他們的存在擴散好幾倍,現在你們之間互不影響了,你能感知到他們的存在,他們也能感知到你的存在,彼此能察覺對方的模糊狀態,但沒辦法像先前那般直接交流。”
譚文彬深以為然道:“那還是不交流好,一起走江積攢功德,等積攢夠了你們倆早點投胎,別真培養出感情了,我們互相舍不得。”
“不過,你作為主體,倒是可以通過他們,來借取一些力量,雖然,這力量本來就是你的。”
本質上,彬彬才是供養者。
李追遠開始演示起平日里他會使用的一些簡單術法。
譚文彬很認真地看著。
林書友也坐在那里,正大光明地偷學,還做著筆記。
演示完一遍后,李追遠問道:“學會了么?”
林書友羞紅了臉,很是局促不安道:“我盡力了,但…”
譚文彬很坦然道:“沒有!”
李追遠:“我待會兒把流程細化寫下來,你照著念咒練手印,多練練就行了。”
譚文彬好奇道:“多練練我就學會了?”
主要,譚文彬對自己這方面的天賦,心里比較有數,一個最基礎的走陰,他都練了那么久才堪堪掌握。
李追遠搖搖頭:“多練練,就算你學不會,他們倆也該學會了。”
譚文彬聞言,面露驚喜,他扭頭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說道:“孩兒們,加油,給我好好學。”
林書友欲言又止。
李追遠坐到書桌前,開始寫傻瓜式術法教程。
有著過去幫彬彬復習高考的經驗,李追遠現在寫這些,也算是得心應手了,甚至能比較容易地代入譚文彬的思維。
林書友繼續表演著欲言又止。
像是個孩子,看別人上桌吃飯,希望引起注意,喊自己一起過來。
譚文彬逗弄好自己倆義子后,
有些好笑地伸腳輕踹了一下林書友,幫忙問道:“小遠哥,阿友可以學這些么?”
“他不用學,官將首前身為鬼王,祂們有自己的術法手段。”
林書友:“可是…”
譚文彬:“可是那官將首看起來只會打打殺殺啊。”
李追遠:“那是因為祂們留力,不想消耗自己的力量。”
譚文彬:“那怎么辦?”
李追遠:“和白鶴童子慢慢交流,以后每次起乩時,都帶上破煞符針這些,祂不幫你用術法,你就戳自己。”
林書友:“還能,和大人們這么交流?”
李追遠:“陰神大人還是挺好說話的。”
林書友:“真的么…”
譚文彬回憶起在趙家,小遠哥從屋檐上走下來,白鶴童子伸手托舉的畫面。
“對,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你和童子多用針交流交流。”
林書友:“那這些術法,我能也帶著練練么?”
李追遠沒回答。
林書友:“我…”
譚文彬拍了一下林書友后腦勺,示意他住嘴,誰管你偷看不偷看,你還非得問。
東西寫完后,李追遠就把它交給了譚文彬。
譚文彬拿著術法冊子,領著林書友去平價商店了。
因為李追遠要拿《邪書》出來,推導玉虛子的那些殘陣。
這時候寢室的禁制得打開,附近也不能有人,否則容易受這《邪書》的蠱惑。
李追遠拿起毛筆,將玉虛子的殘陣寫上去,很快,殘陣補全的內容就會浮現而出。
補是補出來了,卻并不是很完美。
李追遠就將自己的思路與見解也寫上去,等字跡消失后,新浮現出的內容就會隨之進行改良。
要么,是《邪書》本身也有局限性,要么,是它在故意給予自己參與度。
不過無所謂,有它在,確實相當于有了一個實時的參考書。
一個個殘陣被李追遠寫入,一人一書開始繼續推導。
玉虛子的陣法造詣不在高度而是在深度,這種深度就是李追遠所需要的,因為它需要時間的積淀。
簡單陣法里,各種細節的妙用,連李追遠都覺得很有意思。
這要不是幾百年閑的沒事干的人,還真不會無聊到往那個方向去推導嘗試。
天已經黑了。
李追遠還不覺得累,也忘記了要吃飯,可這書,受不了了。
《邪書》上浮現出的字,越來越淺,像是沒墨了一般。
李追遠知道,這是這本書,在對自己提條件了。
免費試用期結束,接下來要想繼續使用,得付費。
李追遠壓根沒寫上字問它需要什么,直接將它閉合,再打包上封印,往角落一丟。
反正玉虛子的陣法殘片大部分都已推導完畢,下次需要它時還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先放著吃灰就是。
說不定真的晾一段時間不管它,它知道怕了,下次再翻開時,它就又有墨了。
魏正道說過:你越有欲望就越容易被這些邪物所影響,最好的對待方式就是,別慣著它。
李追遠離開寢室,來到商店,天色太晚了,食堂已過了飯點,他打算在這里弄點吃的。
柜臺前的電視機里,正播放著一部港島僵尸片,一群學生圍湊在柜臺邊看著。
電視機后頭,譚文彬和林書友在那里練習法術,一筆一劃,練得很認真。
他們明明是在練真的,但在外人眼里,就是僵尸片看多了,在學著模仿比劃。
小孩子這般做倒還好,但都大學生了,就顯得有些幼稚,不少人看著他們發笑。
潤生特意給李追遠炒了碗蛋炒飯。
李追遠嘗了一口,點頭道:“好吃。”
潤生的廚藝,確實日漸進步,沒辦法,主要另一個完全指望不上,更不敢指望。
“萌萌呢?”
“下午說是去和鄭佳怡一起學車去了,晚上應該去逛街了,她不回來吃。”
“嗯。”
“她出去玩玩也挺好的,畢竟她打小就沒怎么玩過。”
李追遠將最后一片香腸夾到碗里:“潤生哥,我又不介意。”
“呵呵。”潤生摩挲著手指,“每次出去玩了回來,她都挺開心的。”
李追遠問道:“香腸還有么?”
“沒了,帶來的早就吃完了,后來還是譚警官送來過一些,今天也吃完了。”
“那就月底回家取吧,家里有。”
“嗯,好。”潤生很是開心地笑了起來,他也是想自己爺爺了。
其實,以前在太爺家吃的香腸,也是劉姨灌的。
就算現在想繼續吃,請劉姨幫忙再灌一些就是了。
可香腸需要風干的,這異鄉的風,到底吹不出家鄉的風味。
李追遠扭頭看向柜臺上的電話,自來到金陵后到現在,他一次都沒往家里打過電話。
他嘗試過很多次,可哪怕手都握住話筒了,一想到撥通的電話將打到張嬸小賣部再由張嬸去呼喊太爺來接電話,他就感到心慌、流汗和難受。
腦子里不停浮現出的,是那晚,自己在親人矚目下,接聽李蘭電話的場面。
這不僅是受自己病情的影響,其中還有李蘭留給自己的心理陰影。
因為電話雖然沒打,但寫信很頻繁。
寫信時,李追遠雖然感到不舒服,但能克服,尤其是在阿璃書房里寫時,他能感受到那種既痛苦又溫暖的感覺,仿佛太爺就站在自己面前。
寫信時,要注意用語,要噓寒問暖,要寫很多很多其實沒意義但只是拿來表達情緒的話,李追遠每次都會寫得手心流汗,打濕信紙。
然后太爺的回信里,就覺得自己思鄉心切,反復在文字里對自己進行安慰,太爺以為自己是哭著寫信的。
這算是個美好的誤會,李追遠就沒有解釋,對他而言,非表演狀態下,主觀意志力能壓過身心排斥與抗拒,就是一種巨大的進步。
不過,也不曉得太爺是請的村里誰寫的回信,字兒,寫得挺娟秀好看的。
潤生說道:“小遠,那我催催他們趕緊把駕照考下來,回家前,把皮卡也買了?”
“嗯,好的。”
當下駕照考試并不嚴格,花錢走關系拿駕照也不難,不過也是基于自家人開車自家人坐,也就沒必要去走那個捷徑。
這時,有個高年級的學生走進店里,他拿了幾包零食,走到潤生面前,把錢遞了過去。
潤生接了過來。
一般是混了熟的老客才有這種待遇,當然,也是因為柜臺那里現在人太多了,擠進去結賬比較慢。
“潤生侯,你才吃飯啊?”
“早吃過了,你吃了沒啊,華侯。”
能混熟的原因是,這位高年級的學生也是南通人。
平日里不說方言,但來店里,他一定要喊幾句。
有時候,可能就是為了特意過那幾句嘴癮,才特意來店里買點東西。
李追遠這會兒也吃好了,放下碗筷,走向地下室,去看小黑。
學長問道:“這細伢兒是誰啊,你侄子?”
潤生:“不是,我兄弟。”
“也是咱南通的?”
“嗯。”
“叫什么名字?”
“李追遠。”
“追遠,小遠…”學長對著正在下樓梯的李追遠揚起手,笑著喊道,“小遠侯!”
這是一家位于秦淮河畔的飯店,整個飯店的外形就是一艘花船。
只是,門口沒有迎賓,也沒有停車。
秦叔推開門,走了進來,一樓沒有人,他將拜帖放在進門處的柜臺上,沿著船舷,上到二樓。
二樓有三張桌子,一張在上,兩張陪襯。
精美的佳肴都已擺上,酒水也都開封。
可卻只有一個額頭做了包扎的青年站在那里,再無其他人。
秦叔問道:“人呢?”
趙毅:“就我一個。”
“這是什么意思?”
“這頓宴請,原是家里為我準備的,我也是回到家才知道這件事,家里老人糊涂了,做了蠢事,這是賠禮單。”
趙毅將禮單恭恭敬敬地遞送過來。
秦叔接了,沒看,丟到了地上。
趙毅并不覺得意外。
他回家后,先以閉關的名義躲著沒見家里人,而是自己花了一天時間,秘密地給自己辦了一個走江儀式,自己給自己點了燈。
走江儀式,并不需要太隆重,柳玉梅當初給李追遠辦儀式,也只是擇了一間逼仄小屋。
這種事,講究個心誠則靈,類似自己對天道發下大宏愿,沒龍燈,你就算點根蠟燭舉個火把都可以。
做完這些,趙毅就對家里人攤牌了。
在家里老人知道他不僅自己給自己開啟走江,還把生死門縫給割了時,當場就氣暈過去一個,其余幾個更是對他破口大罵。
什么不孝子孫,畜生不如,孽障混賬…
趙毅原本只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你們隨意。
反正自己已經點燈走江,接下來就要和家里注意拉開距離了,多聽聽,還能多留點深刻回憶,方便以后想念。
可等他聽到其中一位叔爺說已經把拜帖送到那位老太太手上,同時老太太也及時給出回信時,趙毅整個人都麻了。
開啟走江后,哪怕沒了生死門縫,但他對因果的感知,也變得更清晰了一些。
再加上他還讀過自家那位龍王先祖的筆記,對走江本就有些基礎認知。
別人走江第一浪都是什么死倒邪祟,從簡單容易的開始。
憑什么到自己這里…
最重要的是,自己何德何能,第一浪,就要面對兩家龍王爺的傳承!
江湖上有江湖上的規矩,天道也有自己的眼睛,哪怕一些爾虞我詐你坑我殺,也都要講究個布局體面,各方各面都得能糊弄過去。
就比如自己在面對那個少年時,馬上調轉槍頭喊出清理門戶的口號,那少年想殺自己,就得掂量一下這代價值不值得。
這下倒好,自家那些歲數活到狗身上去的老東西,直接把正當理由遞送到了人家手上,既然是你先輕辱了人家門楣,那人家就可以堂堂正正地派人來追殺你。
而且極尷尬的是,走江時所牽扯的因果,家里人還不好出手幫忙。
趙毅掏出一把匕首,對秦叔說道:“我已和九江趙斷絕關系,族譜除名!”
話音剛落,趙毅舉著匕首,對著自己大腿扎入,直接捅了個對穿。
然后再一咬牙,拔出匕首,單膝跪地。
秦叔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趙毅:“我已點燈走江,要么化蛟成龍,要么葬身江河!”
說完,趙毅攥著匕首,對自己另一條大腿扎了下去,再次捅了個對穿。
將匕首拔出,他整個人跪伏在地,鮮血流淌。
趙毅:“九江趙不知天高地厚,褻瀆龍王,其罪當罰;但身為昔日九江趙姓人,受其養育傳承之恩,非族譜除名可抹。
我趙毅,在此向天道立誓!
日后走江之功德,將分潤至秦柳兩家。
他日,我若得天之幸,走江成功,稱得龍王,必將親自登門賠罪,為龍王秦、柳,守門三年!”
說完,趙毅攥著匕首,對著自己肩膀刺去,再次扎出一個洞穿。
拔刀時,第一次沒能拔出,又用力拔了兩次,這才抽出。
三次下刀,六個洞口,三刀六洞!
“嘶…嘶…”
趙毅臉貼著地毯,身體顫抖。
他是會功夫的,他更清楚眼前這人不好糊弄,所以他每一刀,都沒去刻意選擇傷害最輕的位置,而是直來直去。
秦叔沒有說話,轉身下樓離開。
良久,
田老頭著急忙慌地跑上樓,看見血泊里的少爺,馬上哭喊著撲了過來:“少爺啊,少爺,你這是何苦呢,何苦呢!”
“田爺爺,你別哭了…”
“少爺啊,你這真的是讓我說什么好呢,你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田爺爺,你再不給我止血,我就真要死了。”
田老頭馬上驚醒,幫他止血敷藥。
“少爺,這就是什么勞什子的走江第一浪么,怎滴這般嚇人,我先前守在外頭,壓根就沒察覺到那人是怎么進來的。”
“難么?我倒是覺得這挺簡單,要是以后每一浪,只需要給自己捅三刀就能過關,那你家少爺我,可就真成龍王了,哈哈嘶…痛!”
“少爺,接下來咱們怎么辦?”
“怎么辦?先找個地方養傷,得趕在第二浪之前,把傷給養好。”
趙毅隨即目光一凝,沉聲道:
“趙夢瑤是在金陵上的大學,那位老太太的回帖里選的位置也是金陵,我現在懷疑,上次在石桌村遇到的那位,拜的就是…不,他很可能就是秦柳兩家的傳承。”
“那少年就是秦柳龍王家的?”
“應該就是了。”
“那這世上,怎么就有這般巧的事?”
“不,這不是巧合,原本還只是老頭子們口頭上商議的事,還沒經過我的同意與認可,怎么就忽然頭腦發熱,就把拜帖給發出去了?”
“說是大老爺晚上做了個夢,夢到兩條真龍飛過九江。
大老爺認為是吉兆,第二天就力排眾議,強行命人把拜帖發出去了。”
“呵,田爺爺,這世上,哪有這么巧合的事,大爺一個大老爺們兒,什么時候輪到他做胎夢了?”
趙毅有些無奈地發出嘆息:
“唉,走江爭龍,百舸爭流。
我感覺我他媽的就是純屬運氣不好,和那少年擦肩而過,被他帶起的浪花給刮蹭到了!”
夜色深黑,窗外的樹影隨著晚風緩緩搖曳。
茶杯,在手中輕輕搖晃。
在聽完秦叔的匯報后,柳玉梅低頭抿了一口茶。
秦叔:“他們家,就只來了一個人。”
柳玉梅放下茶杯,手指捏起一顆話梅,送入口中慢慢含著。
秦叔:“主母,我去一趟九江?”
柳玉梅嘆了口氣,搖搖頭:“你人既然已經回來了,那這事,也就算是了了。”
“請主母責罰。”
“你沒錯,你做得很好,我說留個對等一個人,趙家那小子還真就一個人來了,這證明,他是有運勢的。
況且,我知道,你還很欣賞他。”
秦叔繼續站在原地。
柳玉梅閉上眼,雙手交錯,搭在身上,藤椅前后緩緩搖動。
“早知道,我該讓阿婷去的。”
“喲,老太太,怎的又忽然提起我了。”劉姨端著藥羹進來了,“您該喝藥了。”
“我的意思是,你調皮,沒那么聽我的話。”
“哎喲喂,老太太,您可不能這般冤枉人,我啥時候敢不聽您的話了,您的話在我這里,就跟那太后的懿旨一般。”
“那你會殺他么?”
劉姨放下藥羹,揭開蓋子,拿木勺往木碗里盛湯藥,再小心翼翼吹了吹,遞送到老太太面前。
等老太太伸手接過去她才說道:
“我當然會殺了他。”
提前渡過第二撥浪的紅利,還在持續作用,大家伙得到了一段比較安逸的休整時間。
根據李追遠推算,就算想要預備提前接觸第三浪,那也該是在放假回家的返校后。
因為老家思源村的桃樹林里,還壓著一個大的。
有它在那里,正常的浪花,還真拍不過來。
當然,要是一直抱著這個想法,躲在家里不出來,那也不現實,因為下一撥的浪,會在那里不停蓄勢,直到沖毀你的“堤壩”,淹沒那片桃林。
這段時間,譚文彬和林書友天天都會去上課。
一是上課時睡眠質量好;
二是上課時看術法冊子,事半功倍,更容易讀進去,有種以前初高中上課時偷書的氛圍感。
只可惜大學課堂上的老師,普遍只要你不在課堂搗亂,哪怕是睡覺都無所謂,所以也就不會出現收你書的情況。
這不免讓譚文彬覺得,缺少了那部分值得回味的緊張刺激,也間接降低了本該可以更高的學習效率。
李追遠這些日子也沒有繼續待在寢室里,每天一大早,他就會去找阿璃,牽著阿璃的手在學校操場上散步。
回劉姨那里吃過早飯后,他也會去上課。
不過,他的專業課程甚至畢業設計,早在開學前的暑假里就完成了,所以在吳胖子幫他弄到一沓幾乎是全校專業的課程表后,李追遠可以全校范圍內,挑選自己的課表。
反正上課前你往教室角落里一坐,也沒人趕你。
聽課的同時,他也會把帶來的那些基礎書拿出來,繼續過一遍,主要是上次柳玉梅給自己準備的,實在是太多了。
一邊看書,一邊聽課,一心二用,本就不是什么難事。
也因此,李追遠淘到了一些很不錯的老師教授。
有幾位老教授專業理論很強,課講得也很認真,他們來帶學生課,其實并不是必須的教學任務了,而是自己的申請要求。
只是帶有方言的普通話加上太過專業性的課堂,讓大部分學生都學得很吃力。
李追遠倒是聽得津津有味的同時,還兼學了一點不那么標準的陜西、河南以及蘇州腔。
除了專業課以外,還有一位思政課姓朱的老教授,給李追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當下,上這門課,有時難免會遇到些比較尷尬的事。
一些喜歡標榜自己個性的學生,會故意唱反調,提出一些自以為看透世間自以為聰明的問題,故意讓老師下不來臺。
朱教授脾氣很好,有時候哪怕被冒犯,也沒有生氣,反而很耐心地按照自己的理論做著解答。
不過,任憑他的課上得再好,也沒辦法改變當下社會上的整體低迷思潮。
有次一位學生提問說,差距太大,實在是看不見追趕的可能。
朱教授擦了擦眼鏡,很儒雅卻又很篤定地回答道:
我們現在給他們造衣服、造玩具、造鞋子,甚至給他們造他們的國旗,但總有一天,我們會造出讓他們都想象不到的東西。
這讓李追遠想到了薛亮亮。
可惜,亮亮哥還沒完成手頭上的事,回去給他爸過“生日”,也沒能見到傻子。
這也從側面可見,自己上一撥浪,推進得到底有多快有多提前。
有點尷尬的是,今天上完朱教授的課后,李追遠因為手頭的這本書還沒看完,所以沒急著走,等其他學生走完后,朱教授就走到后排,坐到自己身邊。
李追遠把書合上,卻被朱教授開口借了過來,他翻看后,并未因為自己在他的課堂上看這些書而生氣,反而笑著說他家里也有些這樣的書,不過講的都是些道德養生,沒你這個專業。
他還說自己夫人是漢語言的,邀請李追遠以后有機會可以去他家里做客。
李追遠答應了這個沒定下具體時間的邀請。
背起書包,李追遠離開教室。
宿舍里待久了確實會膩,這段日子以來,他才真的有種自己原來是來上學的感覺。
不去上課的話,還真對不起太爺每個月給自己打的生活費,會有種愧疚的感覺。
而且,太爺會一個月分兩次打,一次是生活費,一次是攀比費。
有時候,太爺的來信里也會夾兩張紙幣在里頭。
應該是太爺糊信封前,從兜里拿出來塞進去的。
看著這皺巴巴的紙幣,仿佛能看見太爺那張皺巴巴的臉,一臉驕傲地說:小遠侯,你太爺我,有的是錢!
走出教學樓,往生活區走,在平價商店門口,李追遠看見了今天新買回來的皮卡。
黃色的小皮卡很精神。
柳奶奶家很有錢,她是真的拔根毫毛下來,都比普通人家的腰身粗。
但用自己掙的錢,買的東西,會有一種不一樣的感覺,至少,會更珍惜。
比如,潤生和譚文彬已經急不可耐地在清洗新車了,然后還得在車上裝個頂棚,這樣坐后頭的人就不容易吹到風。
說是后天才放假,但今天其實就已經有學生推著行李箱或背著包開始出學校回家了。
只有那些明天還有重要課或者老師要點名的學生,只能苦哈哈地繼續等待。
第二天一早李追遠這邊所有人也都集合起來,準備回家,李追遠昨晚就和阿璃做了告別,就回去待三天,時間并不長。
譚文彬的爸媽包括周云云,都在金陵,但他還是要回家。
壯壯在李大爺家住了小一年,是真有感情的。
陰萌和潤生回去時,店里就由陸壹看著,他暑假都沒回老家,這種小假期,他自然更不會回,他還得每天去喂小黑。
四個人,都換上了新衣服,是阿璃設計的服裝,很貼身透氣,同時實用性很強,有種野外露營專業裝備的感覺,每個人腳上都是皮靴。
有一個人,背著一個包,站在遠處,低著頭,用鞋尖反復來回蹂躪著地上的小石子。
以林書友的家庭條件,他坐個飛機回去看看,完全負擔得起。
但他很清楚,自己現在莫名其妙地回家看看,可能會被爺爺和師父兩腳踹出廟門。
另外,這段時間以來,除了比較功利性的那種為了官將首事業發展的目標外,他很粘譚文彬。
他也是想粘李追遠的,但他怕李追遠,只能若粘若離。
等這邊四人坐上車后,小皮卡就開走了。
林書友抿了抿嘴唇,提著書包,打算進商店幫陸壹盤貨。
小皮卡又倒了回來。
坐在駕駛位的譚文彬把手伸出車窗,揮了一下,問道:“愣著干嘛,上車啊!”
“好啊!”
林書友馬上高興地跳上后車廂,身手矯健的他,這次居然頂到了腦袋,發出“砰”的聲音。
他一邊揉著頭一邊坐了下來。
坐在他對面的潤生問道:“哭咧?”
“沒有!”
“你就是哭咧。”
“沒…沒哭。”
“你看,你哭咧。”
“沒…沒…我沒哭…我是剛撞得疼。”
譚文彬按了一下喇叭,掛檔,踩油門,將車開出去。
金陵作為省會,再次表現出對省內城市一視同仁地遙遠。
近四個小時的車程,接近中午時,車才開到南通。
到達石南后,繼續往里開,經過史港橋后,開車的譚文彬數著路口,在第二個口子處,拐入村道。
因為提前打過電話通知過李三江,所以眾人沒有在鎮上停留買菜。
禮物的話,倒是帶了些。
都是些金陵特產,想來,應該不符合李三江的口味。
從村道向北,走小路才能到李三江家,車開不進去。
為了不擋路,譚文彬只能把車開入田里,壓一些李三江家的莊稼。
停車時,李追遠先下了車,往家里走。
聽到動靜的李三江早就嘴里叼著煙往這里走了。
李追遠喊道:“太爺!”
李三江把嘴里煙吐掉,小跑起來:
“哈哈哈哈,可想死太爺我了,小遠侯!”
李三江一把將李追遠抱起來,這次,他提前做了準備,抱起來后還特意掂了掂:
“沉了,真沉了哦,我們家小遠侯,長大了,個子竄得好快,太爺我都要抱不動了。”
“李大爺,還有我們呢!”
“李大爺,我們也回來了!”
停完車的譚文彬、潤生他們,也提著禮物往這里走來。
李三江一只手繼續抱著李追遠,抽出另一只手,向他們揮了揮,笑著喊道:
“哈,騾子們也回來啦!”
(本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