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
州衙。
幕僚曲松德(我特么終于有名字啦!)腳步匆匆進入州衙之中,在有人的地方尚且能夠維持住表情,但進入押廳的一刻,他的神色立馬變得焦急起來。
文彥博見到曲松德的時候,見其神情有異,心下一沉,問道:“又發生了什么事情?”
一個又字,足以彰顯他們的心酸。
這段時間來,好消息幾乎沒有,可壞消息是一個接著一個。
曲松德兩步并成一步湊到文彥博耳畔,低聲道:“文公!城中有流言,說您克扣軍餉喝兵血,然后還不顧長安城安危,將西軍精銳調去守衛文氏,現在城中人心已然浮動,恐怕在這么下去,咱們長安城不用叛逆來攻,自己就要先行崩潰了!”
文彥博聞言臉色一變,勃然大怒,道:“這是誰在傳!有沒有派出密探查索?當下局面,膽敢傳這些東西的,定然是心懷叵測之人!”
曲松德趕緊道:“已經在查了,我懷疑是叛軍傳的消息,如今城中肯定是潛伏著不少蘇逆的人,蘇逆最擅長用這些間諜手段!”
文彥博點點頭道:“嗯,抓緊查,你在這個事情上上心。”
曲松德領命而去。
文彥博等曲松德離去,他隨手將手邊的茶杯給撥到了地上,噼啪聲響之中,名貴的汝窯茶杯頓時化作一地碎片。
文彥博沉聲道:“把文瑾言叫來!”
此話一出,頓時有腳步聲快速離去,一會之后,有個中年人匆匆趕來,一下子便跪伏在文彥博面前,口中道:“侄孫拜見老祖宗。”
文彥博緊緊盯著文謹言,道:“朝廷上次撥款,咱們拿了多少?”
文謹言趕緊道:“遵照老祖宗您的吩咐,我們只拿三成,這也是慣例,軍中諸將肯定不會有意見的,甚至還得感激您,畢竟之前的上官至少要拿四成!”
文彥博哼了一聲道:“當真只拿了三成?”
文謹言趕緊磕頭,道:“當真只拿三成,老祖宗若是不信,可以尋信得過的將領過來問,若是不實,謹言愿意回老宅看守祖墳!”
文彥博頓時皺起了眉頭,輕聲道:“若是這般,又是誰將這消息給傳揚出去的?”
文謹言不明所以,問道:“老祖宗您說的是?”
文彥博眼睛又看向文謹言道:“我讓你秘密將三千騎兵調去守衛老宅之事,還有誰知道?”
文謹言趕緊道:“除了當值的將領,其余人一無所知。”
文彥博頓時勃然大怒,道:“肖澤乃是我文彥博一手扶持起來的軍中將領,你的意思是,肖澤會出賣老夫是不是!”
文謹言大驚失色,道:“老祖宗,侄孫實在不知道您所說的是什么,到底是發生了什么事情?”
文彥博冷冷道:“現在長安城里已經在流傳我文彥博克扣兵餉,私自將軍隊精銳調去守衛族人的事情了。
能夠說得這般清楚,肯定是有人可以泄密了!
可這些事情都是你在經手,老夫不問你問誰?”
文謹言聞言頓時有些錯愕,亦是皺起了眉頭陷入了冥思苦想之中。
一會之后他張口道:“分走兵餉之事,本是軍中慣例,我們甚至還少拿了一成,軍中諸將應該是感激涕零才是,不應該泄密的,而且他們誰都沒有少拿,不該將這種事情泄密才是。
而調走精銳騎兵之事,只有當值的肖澤才知情,肖澤乃是老祖宗您一手培養起來的,說句難聽的,他就是我們文家的狗,文家不存,他這條狗便是喪家之犬,他沒有理由背叛我們!”
文彥博冷冷道:‘所以呢,問題出在哪里?’
文謹言腦筋快速轉動,隨機眼睛一亮,道:“會不會是蘇逆派人過來傳的謠言,目的就是為了破壞長安城里的人心?”
文彥博呵呵一笑,道:“你的意思是,他們隨意捏造一下,便正好將這些事情都搞明白了是么?”
“這…”文謹言頓時一下子語塞。
捏造一下喝兵血之事倒是不難,畢竟這也算是西軍慣例了。
可調走軍隊守衛自己的家族,這乃是大忌,一般來說也不會想到那里去。
蘇逆是怎么想到這一點的,而且很精準的直接說這兩點,而不說其他的?
很明顯,要么是蘇逆早就摸清楚了這件事情,要么就是長安城里有人想要害自家老祖宗!
文彥博見文謹言神色,頓時也是皺起了眉頭。
自家這侄孫自然是很靠譜的,不然不可能被自己一直帶在身邊,幫自己處理這些極為私密的事情。
他現在這般神情,那就是意味著問題并不是出在自己人手里,也不是出在蘇逆那邊,而是在長安城里,有一股勢力想要掀翻自己!
文彥博頓時變得凝重起來,如今長安城已經是孤城,這個時候掀翻自己,對他們又有什么好處?
這個時候,又是誰冒著城中大亂,被蘇逆一舉破城的風險來掀翻自己?
“官家!”
文彥博頓時眼神變得犀利起來。
他自然知道朝中發生的事情,年輕的官家以一種并不光彩的政變掀翻自己的老祖母,終于掌握了國家大權,而這段時間以來,已經是將朝中大臣換成他自己信任的人。
而自己這邊依然是不動彈,自然是因為這邊局勢太危險,不敢妄動罷了。
“官家啊,官家,你干嘛這么著急呢,等老臣將長安城守住了,到時候你想讓老臣卸下重擔,老臣還求之不得呢,現在這樣子…唉!”
文彥博搖頭嘆息。
文謹言聽得這話,頓時駭得滿臉慘白,文彥博注意到了,嘲笑道:“瞧你這出息!官家又如何?老夫四朝元老,他就算是對老夫不滿,難道還能抄了文氏的家?”
文謹言哭喪著臉道:“自然是抄不了我們文氏,可這樣一來,我們文氏沒落便在今日始了。”
文彥博聞言神色亦是一沉,是啊,官家不敢對文氏抄家滅族,但只要稍微示意,以后他文氏子孫的科舉蔭官可都是難了!
文謹言趕緊道:“老祖宗,您是不是判斷錯了,這會兒長安城乃是孤城,城中除了您能夠掌控局面,便沒有其他的人能夠撐起來了,您若是倒了,這長安城就完了啊,那官家就算是再年輕,也不至于這般糊涂吧?”
文彥博呵呵一笑,道:“這消息能夠傳起來,那就意味著,那種家的狗東西應該已經到了左近了,嘿嘿,都說種家的西軍種家的西軍,看起來還真是如此呢。”
只是…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我文家對朝廷忠心耿耿,官家這也太心急了啊!”
文彥博呵呵一笑,道:“子是中山狼,一朝得志便猖狂,這種事情老夫見多了,也不在乎了。
不過,官家年幼,種診這老貨也不知道輕重,算了,如今長安危急,他來了也是好事情,至少援軍是到了。
他來了,老夫將擔子給他便是,老夫樂得輕松!”
話雖如此,可文彥博心理終究是不痛快,摩挲著案頭刻滿歲月痕跡的玉鎮紙,目光在燭火搖曳中愈發陰鷙。
他朝候在一旁的文謹言招了招手,聲音低沉,道:“去把長安城防圖、軍糧賬簿、軍械造冊全拿來,記得,要最舊的那套賬。”
文謹言渾身一震:“老祖宗是說.三年前那場洪災虛報損耗的那批?”
“不錯。”文彥博冷笑,指腹重重碾過鎮紙上的饕餮紋,“把庫里銹斷的箭矢全擺在明面上,挑八百瘸腿傷兵明日列隊迎接。
等種診一進城,就把這堆爛攤子雙手奉上——記住,要做出如釋重負的模樣,眼淚最好能擠出幾滴。”
見文謹言面露遲疑,他又道:“再讓人在城外搭十座空糧倉,表面鋪層新糧,底下全塞摻沙的陳米。
等種診派人查驗時,故意露出些破綻,卻又要讓他抓不住把柄。”
“可萬一他拒接防務.”
“他敢?”文彥博猛地拍案,震得燭火驟晃,“官家等著看他立功,他若抗命就是欺君。
這長安城破了,是他種診無能;
守住了,也是接了我文家的底子。”
他起身負手踱步,隨即抄筆急書,用十分蒼老的聲音道:“等他進城,你就遞上這封手書,內容我已寫好。
記得要在他查驗糧草時,當著眾將的面呈上去。”
文謹言展開信箋,只見上面寫著:“糧草雖陋,聊表寸心。長安安危,全仗賢侄。”
“收拾收拾,等種診進城,當夜子時,咱們便從西城門走。”
文彥博整了整衣袍,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種診不是想摘桃子嗎?就讓他抱著這燙手山芋,好好嘗嘗滋味。”
文謹言有些不安,道:“如此會不會得罪了種氏,種診掌了西北大權,接下來一二十年,那可是權勢熏天。
加上官家對咱們文氏恐有怨言,咱們文氏以后的日子恐怕不好過,不如好好交接…”
文彥博冷冷看著文謹言,文謹言心中一寒,趕緊閉上了嘴巴。
文彥博一字一句道:“記住了,我們文氏乃是真正的世家大族,不是所謂將門能夠比擬的,也不是官家想整治便可以整治的。
官家若是好好與老夫商量也就罷了,若是還有懷恨之心,那老夫說不得也要讓世人知道,這個天下是趙家人的天下,更是士大夫的天下,歸根結底,是士大夫的天下!”
文謹言瑟瑟發抖,再不敢多說。
文彥博卻是不知道,他這番判斷失誤,會給文氏帶來滅頂之災!
文彥博認為是種診已經要來接手長安城,于是堅守的心思也就淡了,對于眾將的監視也放松了,只是吩咐眾將要好好盡職,隨后便不管了,他已經將重心放到轉移的事情了。
而此時負責策反的李昌祚還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卻愕然發現他在長安城里安排的一系列活動全都毫無阻礙,不僅北門守將周懷玉在聯系上之后立即愿意相投,而西城門守將趙仲文甚至都不用李昌祚去找,便通過趙仲武聯系上了李昌祚。
事情順利得讓李昌祚心生警惕,他懷疑這是文彥博設下的圈套。但當聽到趙仲文傳來的消息后,李昌祚先是一愣,隨即放聲大笑。
他原本編造文彥博“喝兵血”、調精銳護族的謠言,只是想擾亂長安局勢,沒想到文彥博竟然真的干了這些事!
夜色漸深,李昌祚在密室里來回踱步,手中的密信被他反復摩挲。
他的眼睛里閃爍著興奮又危險的光芒,突然猛地停下腳步,大聲喊道:“來人!”幾個心腹迅速出現在門口。
“告訴周懷玉和趙仲文,明日寅時動手!讓他們提前在城門附近埋下火藥,準備好引火之物。
記住,行動必須隱秘,不能出半點差錯!”李昌祚的聲音冰冷而堅定,臉上滿是狠厲之色。
與此同時,文府內,文彥博正在指揮仆人們收拾貴重物品,準備轉移。文謹言匆匆跑來,神色慌張:“老祖宗,我剛得到消息,北門和西門的守軍似乎有異常調動!”
文彥博卻不以為意,不耐煩地揮揮手:“肯定是那些家伙想在種診來之前多要點好處,明日給他們些賞賜便是。
種診一到,這些麻煩就都歸他了。”
文謹言還想再說什么,卻被文彥博瞪了一眼,只能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寅時,長安城一片寂靜,仿佛暴風雨前的寧靜。
突然,北門方向傳來一聲巨響,火光沖天而起,緊接著是此起彼伏的喊殺聲。
“叛軍進城了!”的驚呼聲在城中響起。
文彥博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臉色瞬間變得煞白:“怎么回事?種診的人怎么這么快就打起來了?”
他還以為是種診提前到了,卻不知這一切都是李昌祚的陰謀。
緊接著,西城門也燃起大火,趙仲文帶領士兵打開城門,靜塞軍如潮水般涌入。
城中頓時亂作一團,百姓們驚慌失措地四處逃竄,哭喊聲響徹云霄。
文彥博看著這混亂的局面,終于意識到自己判斷失誤,憤怒和懊悔涌上心頭。
他拔出佩劍,大喊:“集結親兵,跟老夫一起殺出去!”
但此時的文氏私軍早已人心惶惶,面對洶涌而來的叛軍,根本無法組織起有效的抵抗。
文彥博在親信的保護下,邊戰邊退,身上多處受傷,鮮血染紅了他的衣袍。
文謹言緊緊跟在文彥博身邊,焦急地說:“老祖宗,這樣下去不行,我們快從秘道走吧!”
然而,當他們趕到秘道入口時,卻發現秘道早已被靜塞軍堵住。
李昌祚站在火光中,臉上帶著得意的笑容:“文大人,沒想到吧?你機關算盡,卻還是逃不過今日!”
文彥博怒目而視,拼盡最后一絲力氣大喊:“李昌祚,你不得好死!”
此時李昌祚身后有人騎著馬緩緩現身,文彥博一看,頓時眼睛瞇成了一條線。
鄭朝宗!
“別來無恙啊,文相公。”
話音未落,鄭朝宗突然笑出聲,嘴角咧到耳根卻不見半分笑意,露出森白牙齒像是擇人而噬的兇獸。
眼尾青筋突突跳動,淚水混著血絲從通紅的眼眶滾落,令人見而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