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浦一早讓丁國強跟局領導申請,給二十九中那邊打了招呼,讓他們盡力配合調查。
不過對方的態度只能說勉強,雖然不得不同意他們進校調查,但是一再強調要低調,不能影響教學,不能在家長和學生中引起任何輿論風波。
二十九中在全市來說,是一所中不溜的中學,升學率一般,師資力量一般,生源自然也一般。但是在卷王之王的湘城,能有個普高讀就不容易,所以二十九中無論師生數量都很龐大。
負責接待陳浦和李輕鷂的是高三年級的一名年輕女老師,教歷史的,名叫周岑。
她大概二十五六歲,樣貌普通,神情溫和,只是眼睛紅紅的。互相自我介紹過之后,她第一句話就是:“劉老師…真的死了?”
陳浦點頭:“已經傳開了?你從哪里知道的?”
周岑的眼淚落下來:“我就住在劉老師斜對面那棟五樓,昨天警車來了,我聽鄰居說他出事了,后來我在樓上看到有人被擔架抬出去,我也不敢下去看,大家都說他死了。警察同志,到底怎么回事?劉老師昨天下午還好好的,怎么突然…”
陳浦略帶歉意地說:“不好意思,具體案情不能透露,還在調查中,所以才需要學校的配合和幫助。”
周岑點頭。
陳浦朝李輕鷂打了個眼色,李輕鷂瞬間會意,沖他單眨了眨左眼,眨得陳浦一陣惡寒。
李輕鷂掏出紙巾走上前,拍著周岑的肩膀,小聲安慰。
陳浦走在她們后頭,聽著周岑的哭泣聲漸漸止了,一直緊握著李輕鷂的手,和她一路交談,有問必答。
陳浦默默地想,雖然李輕鷂此人虛情假意,但是也堪一用——至少他再也不用尷尬地看著女受害者或者女家屬哭個不停,還要挖空心思想詞安慰了。
在周岑的安排下,他們見到的第一個人,是高三年級組長,高中數學教研組組長,也是張希鈺當時的數學老師,43歲的高繼昌。
從年齡和職位看,也知道高繼昌目前是學校的中堅力量,前途無量。高繼昌有間單獨辦公室,周岑把他們送到后,就按照李輕鷂的暗示回避了。
從外表看,高繼昌非常符合人們對于名師的想象。他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穿著樣式簡樸做工精良的黑色外套和西褲,戴著眼鏡,相貌端正。只是坐在那里不吭聲,就有一股為人師表的正氣撲面而來。
甚至可以說,他長得其實還不錯,是那種比較符合上個世紀爺爺奶奶們的正派長相,濃眉大眼,皮膚也白,若是說三十幾也有人信。只是他神情一直很嚴肅,便顯得十分老成。
李輕鷂又四處瞅了瞅,墻邊的書架是全黑的,密密麻麻擺滿了書,并不整齊,好幾本書還攤開隨意塞在書架上,絕大多數都是教研書和習題集。最上面那排,放的是一些世界名著和管理學的書,有些半舊,看來主人經常翻看。
桌子也是黑色的,堆滿了各種書本、試卷。桌角丟著一包拆開的和天下煙,這煙貴,100塊一包,以及一個造型奇特的Zippo火機。高繼昌面前還放著一個黑色保溫杯,日本的牌子。
高繼昌看了看陳浦,又看了看李輕鷂,是那種毫不掩飾的審視眼神。
“兩位同志,校長都跟我說過了,有什么想問的你們就問吧,不過我30分鐘后還有一節課,抓緊時間。”
陳浦掏出那個黑色筆記本和筆,李輕鷂立刻也從包里掏出個白色軟皮本子——一大早來不及去警局領,從家里拿的。封面是挺抽象的油畫,色彩斑斕的天空,一個小女孩倒拽著一顆氣球正在墜落。李輕鷂手里還握著細細一支筆,是淺藍色半透明的,在燈下閃著光澤。
陳浦的目光在她的本子和筆上一觸就走。
他又打開手機錄音:“不介意吧?”
高繼昌笑笑:“不介意,事無不可對人言。”
“劉懷信的事,你都聽說了嗎?”
高繼昌的神色變得凝重:“校長都跟我說了,劉老師是非常優秀的青年教師,我和校長都對他寄以厚望,沒想到…他會想不開。”
目前警方對校方沒有透露太多,只提及了割腕和遺書。
陳浦:“我們也是例行調查,畢竟老師因為壓力太大自殺,太有話題性,市里也挺重視。”
高繼昌一副我理解的表情,又嘆了口氣。
“你覺得劉老師平時是個什么樣的人?”
高繼昌摸過火機和煙,眼睛看向李輕鷂,目光銳利又溫和:“女士介意嗎?”
李輕鷂自從走進二十九中校園,就撿回了溫柔暖心的女警人設,淺笑著說:“當然不介意。”
高繼昌的笑容更真實了些,微瞇著眼點煙吸上,說:“劉老師是個很有毅力的人,也很有魅力。
他畢業的大學不錯,當時找不到工作,考了幾年研,考上了更好的大學。畢業后在一千多人里,以第三名的成績,進了我們學校,還是我面試的他。任教這兩年,劉老師一直盡職盡責,甚至可以說嘔心瀝血。無論老師還是學生,都很喜歡他。
也許他就是對自己要求太高,逼得太緊——上個月,我們有個市級優秀教師的名額,他沒有評上,畢竟還是太年輕了。我不知道跟這件事有沒有關系,但應該對他打擊很大。我真的很痛心,如果早知道他起了這樣的心思,一定會勸他,開導他,他這樣一個青年才俊,實在是太可惜了。”
高繼昌臉上的悲意更濃,淚光閃現,轉頭拭去。
李輕鷂抽了張紙遞過去:“節哀!”
高繼昌哽咽接過:“謝謝。”
“劉老師平時,跟學校里的人有過節嗎?”陳浦又問。
高繼昌想了想,搖頭:“沒有,我想不到。劉老師為人很和氣,從來不和人起沖突。”
“是個老好人?”陳浦追問。
高繼昌一怔:“算是吧。”
“和學生呢?”
高繼昌瞇了瞇眼,思索過后,還是搖頭:“劉老師只帶兩個班的語文,又不是班主任,可能有讓他操心的學生,但是過節肯定談不上。”
“對了,劉老師已經二十八了,有女朋友嗎?”
“好像沒聽說。”
“最后一個問題,劉老師比較年輕,長得也算帥氣,他生前和女同學之間,有沒有傳出過緋聞?”
高繼昌愣住,立刻皺眉:“怎么可能!我們學校是有一些爛泥扶不上墻的混混、太妹,談戀愛、抽煙、打架,哪個學校沒有?但是我們學校的老師,師風是很正的,絕不可能發生這樣的事,我們也決不允許!”
他們見的第二個人,是張希鈺的班主任,也是劉懷信的同事,物理老師方辰宇。
方辰宇沒有單獨辦公室,和他們在一個會議室見面。他今年三十二歲,高高瘦瘦,穿著灰色衛衣、黑色運動褲,戴一副金絲眼鏡,生得很白凈,乍一看去,說是大學生也有人信。
方辰宇拿一次性杯子給兩人倒了熱水,這才坐下,沉默著,眼眶發紅。
“劉老師的事,你都聽說了?”陳浦問。
方辰宇深吸一口氣,語調平靜地說:“我沒想到他會…這實在讓人難以相信,他昨天看起來還很正常。我不覺得他會想不開。警察同志,請你們仔細調查,他有沒有可能不是自殺?”
陳浦聞言把筆一放:“為什么會覺得他不是自殺?你是發現了什么嗎?”
方辰宇推了推眼鏡:“我沒有發現什么不對,生活不是小說,我也不是敏銳的神探。但是我有正常人的邏輯判斷能力——他如果自殺,不符合邏輯。”
“說說看。”
“第一,劉老師一直是個情緒很穩定的人,我的情緒也很穩定,所以我們相處得很好。一個情緒穩定、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腦子里就不會有自殺這兩個字。
第二,他在工作和生活上并沒有遇到巨大、難以逾越的挫折。他的工作表現一直很好,是學校重點培養的青年教師。我知道他是農村出身,家里條件不好,上頭還有兩個哥哥,他有時候還要給家里打錢,但他似乎并沒有因此煩惱過,和家里的關系不好不壞,我認為原生家庭對他的影響有限。
第三,他非常熱愛教學、熱愛學生,他是我見過唯一一個,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學校的人。坦白說,我當老師,既是為了發揮所長,也是為了體面。他和我不一樣,擁有強烈的精神追求。我甚至覺得…”侃侃而談的方辰宇頓了頓。
“怎么了?”李輕鷂溫和地問。
方辰宇受到鼓勵,猶豫了一下,繼續說:“我覺得他對工作、對自己,到了嚴苛的地步,像個苦行僧,收入除了給家里一些,全拿來買教研資料,或者參加培訓,或者給了貧困學生。他不買好衣服,不吃大餐,不談戀愛。他和我差不多年紀,卻好像沒有了世俗的欲望。”
李輕鷂:“你的意思是,他的性格里有偏執的一面?偏執于工作?”
“可以這么說。”
“你剛才說覺得他不會自殺,不過,你所描述的劉懷信,聽起來很極端啊。”
方辰宇藏在薄鏡片后的細長雙眼,微微睜大。
陳浦很淡地笑了一下,欠欠的樣子,李輕鷂也不知道他是在笑方辰宇還是在笑她的話。
陳浦問:“上個月的市級優秀教師評比,劉老師沒評上,對他情緒打擊大嗎?”
方辰宇說:“他是有些失落,情緒低沉了幾天。不過,他很快就調整好了,為一次評選自殺?怎么可能。”
“劉懷信比較年輕,人長得也不錯,他和女學生之間,有沒有傳出過緋聞?”
“緋聞談不上,不過這確實是讓他頭疼的一件事。我聽說高中部有好幾個女生跟他表白過,但是他都拒絕了。這種事怎么可能?沾上一點,我們的職業生涯就毀了,他更不可能,他的心里只有工作。”
“你知道都有誰跟他表白過嗎?”
“那我不清楚,他沒說,我也沒問,我對這種事關心,沒有意義。”
“有個過去的案子,我們也想了解一下。去年跳樓的張希鈺,是你班上的學生嗎?”
方辰宇那始終理智的表情,終于出現了恍惚,比女人還白凈的臉,漸漸漲得通紅。
“張希鈺是我班上的孩子…她是我教學生涯的唯一污點,也是這輩子唯一愧對的人,我永遠都不會忘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