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話音未落,王振便覺得手心握著黃符的位置一熱,同時后腦勺一涼,一種玄而又玄之感心間升起。
他一時有些渾噩,大腦、心口皆是混沌一片,他完全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但天生的危機感讓他汗毛直立,后背發涼,他瞬間回神,從這種玄而又玄的狀態中脫離出來。
他著急的去看皇帝的反應。
皇帝正垂眸收起手上的黃符,臉上不見異樣,他松了一口氣,卻依舊不安。
只有一旁站著的曹吉祥目睹了一切。
在皇帝念完那句話后,先是王振像失魂了一般站著,然后皇帝臉色一沉,黑了不少。
只一眼曹吉祥就不敢再看,等王振發出動靜他才敢重新抬頭,這時皇帝的臉色已經如常。
看著一無所知的王振,曹吉祥垂下眼眸,心中對皇帝更尊敬了些。
皇帝沖王振伸手。
王振瞬間回神,畢恭畢敬的將緊貼著手心的黃符奉上,只是目光忍不住細細地描摹符上的紋路。
皇帝只當沒看見他的目光,將黃符收起來,轉身道:“夜深了,你去吧。”
王振嘴巴翕動,卻不敢多說一句話,低頭行禮后躬身退下。
皇帝將兩張符放在桌子上,沉眸不說話。
曹吉祥上前奉茶,也不敢搭話,輕輕地放下茶盞就躬身退到一旁。
這一點動靜卻引起了皇帝的注意,他目光定定地看著他。
曹吉祥心頭一驚,膝蓋一彎就無聲無息的跪到地上。
皇帝:“曹伴伴是幾歲進的皇宮?”
曹吉祥:“臣七歲進宮的。”
“還記得家人嗎?”
曹吉祥低著頭道:“記得,前些年家人找來,已經相認了。”
“他們現在何處?”
“在老家種地,”曹吉祥道:“農村人,只會種地,能有一片地耕種便已心滿意足。”
皇帝低頭盯著他泛著白霜的頭發看了許久,最后道:“你起來吧。”
曹吉祥低著頭從地上爬起來。
皇帝拿出最后一張黃符,問道:“曹伴伴,你知道這黃符的作用吧?”
曹吉祥緊張的咽了一口口水,輕聲道:“是,當時是臣服侍在陛下左右。”
“我們試一試。”話一出口,皇帝越發覺得是這么一回事。
他不能把王振和錢皇后做對比,畢竟他們兩個的身份還是不一樣。
皇后是他妻子,愛他理所當然,王振…
皇帝目光深沉,打算為他找一個參照人。
皇帝拽上曹吉祥就走到窗邊,將黃符拍在他手里。
曹吉祥惶恐的接住,手有些發抖。
皇帝似乎嫌他被嚇的還不夠,道:“你不用擔心,朕有經驗,月亮仙子告訴朕,它會穿透虛妄,直抵內心,所以你不必做任何假裝,你是真心愛朕,還是假意奉承,朕都會知道的。”
皇帝盯著曹吉祥的臉看,等著他被嚇得更嚴重,結果曹吉祥一下鎮定下來了。
曹吉祥目光堅定,雙手捧著黃符一如從前的恭敬和順從,“謝陛下恩典。”
這一刻,對于曹吉祥來說,能被皇帝試探心意,是他莫大的榮幸。
皇帝目光幽深,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他的確手握主符,對著曹吉祥和他身后的月亮問道:“月亮,月亮,請你告訴朕,朕在他心里占幾分?”
熱意從手心里滲入,而涼意從后腦勺逼入,曹吉祥亦進入一種玄而又玄的狀態,他感覺自己的心被刨開一層又一層,顯露出自己都不曾察覺到的情緒…
曹吉祥重新清醒過來時,皇帝已經將手上的主符收起來,正低頭看著他。
曹吉祥手上還畢恭畢敬地捧著黃符,一對上皇帝的目光,他就覺得皇帝情緒似乎還不錯,立即低下頭去,將手中的黃符往上奉,“陛下。”
皇帝接過黃符,頷首道:“你不錯。”
曹吉祥不動聲色的松了一口氣。
皇帝拿起所有黃符,在曹吉祥的服侍下回到坤寧宮。
錢皇后幫他更衣,皇帝就不用曹吉祥伺候了,沖他揮了揮手,讓宮殿里的所有宮女內侍都退下。
曹吉祥領著眾人躬身退下,卻也沒敢走遠,就在殿外聽候吩咐。
皇帝將三張符并排放在一起,又將主符單獨放在下一排,就坐在椅子上盯著它們看。
錢皇后將外衣掛起來,拿了一個空茶碗給他倒了溫水上來,見他又盯著黃符看,不由勸道:“陛下,這些東西都是旁門左道,您玩玩可以,萬不能沉迷。”
皇帝回神,“你知道這是什么符?”
“我不知道,但聽您念的那咒語,就跟小孩兒玩過家家一樣,可以當游戲玩樂,卻不能真信。”
皇帝:“你不也說了,拿著黃符的時候有種奇怪的感覺,就好似心被人剖干凈透視了一般嗎?”
“誰知道這黃符上頭是不是沾染了什么迷幻之藥?”錢皇后道:“便是真玄術,此法也定然不能多用,更不能盡信。”
皇帝:“為何?”
錢皇后:“妾身不懂什么大道理,卻知道先祖長輩們雄韜偉略,見識豐廣,如果能靠玄術治國,太祖高皇帝和太宗、仁宗又怎么會殆精竭力?”
“而且,人是會變的,”錢皇后道:“就拿妾身來說,今日的妾身和未進宮前完全不一樣,妾身相信,今日的我和十年后的我也會不一樣,您怎么能用今日的我來認定十年后的我呢?”
“既然今日的我不能代表十年后的我,自也不能代表明日的我,”錢皇后溫聲道:“陛下有這么多文武官員,又有這么多百姓,您能每天用這張符來判斷他們對您是否忠心嗎?”
“而且…”錢皇后說到這里一頓。
皇帝見她不說了,就抓住她的手問,“我們夫妻之間還有什么是不能說的?而且什么?”
錢皇后就回握住他的手道:“而且,治國與忠心不能完全劃做等號。”
錢皇后道:“妾身讀書少,卻聽父親提到過,治國就在于陛下怎么用人。”
“不管好人壞人,能吏庸官,就在于陛下能不能把他們放在他們該在的位置上,有的官位,其關鍵之處不在于他忠心與否,而在于其能力。”
皇帝若有所思。
錢皇后點到即止,沒有深問他把另外兩張符用在了誰身上,得到了什么結果。
她能感受到皇帝的心情,知道測試的結果一定不太好,至少有一個,很不好,不然他不會這么不高興。
朱祁鎮的確很不高興。
在把黃符遞給王振前,他其實已經有了準備,可他沒想到會是那樣的結果。
這張黃符還真是有趣,他問錢皇后她愛他幾分,他得到的回饋是滿滿一顆心里的絕大部分,只有邊邊角角擠了她父兄等親眷的位置;
而他問王振,對方的心就好似在他腦海中被刨開一層又一層。
他先是感覺到自己占了很大的位置,他能感受到自己在王振心中的位置。
但在心被刨開一層又一層之后,朱祁鎮瞬間從黃符那里“看到”了一個個畫面。
在無數個他被刨開之后,顯露出來的底色都是王振自己。
那一刻,朱祁鎮瞬間產生一個疑問,如果皇帝不是他,而是另一個人,那王振對他的忠心又是多少呢?
那一刻,他瞬間從黃符那里得到了答案。
完全一樣!
也就是說,王振并不是依賴他,而是依賴皇帝,所以換一個人當皇帝,他依舊會如此。
所以黃符才會在他腦海中刨開一層又一層,底色之下皆是王振自己。
他最愛的是他自己,占據了絕大多數,而邊邊角角擠滿了他的妻兒、族人、親戚…
而他,朱祁鎮,拋開充作偽裝的表面,底色是王振的那些位置,他本人在他心里竟只占了指甲縫那么點位置。
而與之相反的是曹吉祥。
可是,他也只是稍顯欣慰而已,并沒有多開心。
錢皇后的勸誡他聽懂了,也理解,若是其他的文武官員,他勉強接受。
但內侍不行。
他們能給他付出的不就是忠心嗎?
尤其是王振不行。
他將他當做先生,當做知己,當做亞父一樣信重的人,刨開內心,竟是這樣的。
朱祁鎮卷住桌上的黃符,不由自主的用力纂緊,心里難受起來。
一聲嗤笑在耳邊輕輕響起,皇帝渾身一凜,猛地抬頭起身,“誰?”
正在鋪床的錢皇后嚇了一跳,忙回頭,“怎么了?”
朱祁鎮轉身拿起側后方墻上掛著的劍,快步走到皇后身邊擋住,目光如電般掃視全殿,沉聲道:“何人如此大膽,敢夜闖皇宮?”
錢皇后扒拉住他握劍的手臂往書桌那頭看,寢殿空落落的,一點響動也沒有,她就有點無語,順手就捶了他手臂一下,“你又嚇我。”
朱祁鎮自己都懷疑起來,“難道我聽錯了?”
錢皇后就又捶了他一下,“你還嚇我。”
“我沒嚇你,”朱祁鎮急得連“朕”都不說了,直接道:“我是真聽見了,有人在我耳邊輕笑。”
錢皇后見他不像是玩笑,就蹙眉,“要不要叫錦衣衛進來查一查?”
朱祁鎮正要點頭,一陣清風吹過,紗帳飄動,直接揚到了他們臉上。
朱祁鎮心中一凜,猛的扭頭,就見本來緊閉的窗戶不知何時打開的。
錢皇后卻沒想那么多,直接被飄到臉上的紗帳嚇了一跳,“他們怎么沒關窗…”
話音未落,她也反應過來,猛的一下抓緊了朱祁鎮的手臂。
一個身形瘦削,肩寬蜂腰,高約五尺的青年男子從殿中的柱子后走出來,拱手道:“參見皇帝,皇后娘娘。”
那是直通大門和窗戶的路。
朱祁鎮將錢皇后拉到身后,手中的劍出鞘半寸,卻沒有大喊大叫,而是厲聲質問道:“你是何人?”
潘筠摸著臉上沾著的長髯道:“某是世外閑散人,歸隱之士,陛下可以叫我三尸。”
朱祁鎮一懵,“什么?”
潘筠:“一二三的三,尸體的尸,很難記嗎?”
朱祁鎮一臉黑,將劍回鞘,問道:“你是道士?”
潘筠矢口否認:“不是。”
“那就是了,不是道士,取什么三尸的名字?”朱祁鎮很不悅,問道:“你是怎么進宮的?你怎敢進宮?”
“我踩著屋頂飛進來的,”潘筠道:“因為有三件寶物要獻給皇帝,外面貪官污吏太多,還有內侍橫征暴斂,我不敢給他們,所以就親自拿進皇宮里來獻給皇帝了。”
因為只是一次性身份,所以潘筠有一說一,根本就不怕皇帝被氣到。
朱祁鎮的確被氣到了,臉色都紅透了。
對于一個皇帝來說,被評價貪官污吏太多,內侍橫征暴斂,就相當于指著皇帝的鼻子說他無能昏聵了。
少年皇帝自然不服,內心一片憤怒。
但他暫時壓住了憤怒,瞪著眼問道:“何禮?”
潘筠就伸手在柱子后一拎,將柱子后面的兩棵珊瑚樹拎出來,“這是第一件禮物,價值連城的極品珊瑚樹。”
朱祁鎮并不知道王振的密室里就有兩株珊瑚樹,更不在乎這兩株就是那兩株。
畢竟,王振想的是直接把寶物都抬進皇宮里來獻寶,比用言語形容更震撼,也更能代表他的決心。
誰知道寶物中途飛了,王振就更不敢提及了。
所以朱祁鎮看到這紅艷似血,晶瑩剔透,品質上佳的珊瑚樹愣了一下。
這還真是來給他送禮的?
朱祁鎮的心氣平了一點兒。
朱祁鎮很好哄,和他一樣好哄的是錢皇后。
得了人的好處,她對這個夜闖后宮的青年觀感沒那么厭惡了,她輕輕地摩挲朱祁鎮的胳膊,安撫住他。
朱祁鎮將劍放下,問道:“你送朕禮,所為何事?”
潘筠摸著胡子反問道:“陛下為什么不問我另外兩件禮是什么?”
朱祁鎮就耐住性子問,“你另外兩件禮是什么?”
潘筠就刷的一下從袖子里抽出一張單子道:“糧食若干,布匹若干,銅錢若干。”
錢皇后愣了一下,就要上前接過單子,被朱祁鎮一把拉住,他大步上前,自己一把扯過單子。
錢皇后連忙小跑著跟上,拉著皇帝往后退,生怕潘筠突然發難。
潘筠抱著胳膊靠在柱子上,對錢皇后很友好:“娘娘你放心,我進宮來是送禮的,不會傷害陛下的。”
朱祁鎮一目十行的掃過單子,抽空抬頭來蹙眉看他,見他一臉溫和喜悅的注視錢皇后,眉頭皺得更緊了。
潘筠觸及他的目光,還羨慕的點評道:“皇帝,你有一個好皇后,你們大明的皇帝運氣是真不錯,出賢后的概率最大。”
朱祁鎮就抬起下巴道:“那是自然,從孝慈高皇后到朕的皇后,皆是賢后。”
潘筠只是笑笑,繼續和錢皇后說話,“娘娘剛才勸皇帝的話我都聽到了,你說的很對,治國的確不能用玄學。世間所有的學問都可用在治國上,皆是輔佐,治國真正的學問在于用人之道,在于民心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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